一个小身子抱着另一个小身子……这一生,吵过多少,闹过多少,但他们一直肩并肩地在这人世的嘲笑讽刺、挖苦绝望之中走过。虽说他一直恼这个弱智兄弟老给他丢面子,但现在:
——他也随着小敢子而去了!
吴勾也说不清自己眼中算什么神情。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越良宵道:“你是谁?”
越良宵没答。
只听吴勾清冷冷道:“铿锵令主走之前那句话是留给你的。”
“天底下,能让他一见即退的人不多。”
“你是……”
他的神情忽然冷肃起来。
“天下三把刀,冷露月良宵?”
四周人群一阵耸动,这看起来并不太出色的人居然会是越良宵?
却听吴勾淡淡道:“你果然很能。一现身,不出手,就已破他铿锵令主今晚布就之局。
“但我不谢你。虽然今晚之局他已布就,对我大是凶险,但我还可以搏一个运气。谁知道局势好时说不定我运气差反而死在他的手里?
“所以我不谢你!”
救人一命、七级浮屠
“谢谢你。”
谜墟是苏蕊的私室。
一个女人,能在江湖墟这样的地方活下来,一定有她的理由。
她自身就像一个谜。而她这个私室陈设得极为华丽,可以说:有帷皆罗绮,触目尽紫檀。
连苏蕊的笑容都是那么极尽华丽的,她就用这样的笑容捧出一句极尽温柔的话来:“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出一次手,救一个人。”
苏蕊浅浅笑道:“你平时很少出手,但你每次肯到这江湖墟来,不就是为了救人吗?”
“可是,我的要价一向很高的。”
“有多高?”
越良宵想了想:“九万两吧,黄金。”
他身边就是一张合欢床,他就倚在床柱上:“能请动我出手的价码,起码不能比杀个铿锵令主低吧?”
他的眼睛低靡地看着苏蕊——这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谜女人,但对于他这样已倦于世事的男人来说,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你知道,我一向很懒。难得帮人做事,又想快快活活地活下去,所以,只好贵点了。我很会花钱,当然也就要赚钱。”
他探究地望向苏蕊:“而你从来最不缺的就是钱,不是么?”
“好!成交。”
苏蕊沉吟了下,猛地伸手与越良宵一击掌。
她爽快得却让越良宵都有些吃惊。他不由抬起头,目光鹰隼一样地望向这个老板娘——旁人听到他们调笑的语调可能以为不过是他们两个成年男女在调情,但越良宵却知道:像苏蕊这样的女子,轻易是不会乱开口的。她虽风情,但对某些事绝对不会开玩笑的。
那样的事就是:生意。
“你要我救谁?”
“铿锵令主!”
越良宵不由一愕:“他那样的人,也需要别人来救吗?”
“需要。”
“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他也全无把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吴勾——你不是也在说,面对他的剑,无论什么成名人物,都将只有面对一拼的险地,都会全无把握吗?”
“可,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木然好久,苏蕊才终于下定决心地缓缓道:
“因为,他,就是我的情人。”
越良宵猛地怔住,然后才恍然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苏蕊看着越良宵,目光中似乎在这么柔柔地问。
“难怪你对我看似风情万种,可心里眼里从来当没有我这个人。原来,你心里面,另外有人。”
越良宵笑得像是很洒脱。
苏蕊不由也笑了:“我对你不好吗?你非要迷尽天下女子才开心吗?我可一向是真的把你当做朋友。”
越良宵不由微露苦笑,道:“朋友?”
然后顿了顿,又展颜道:“我也一向是,把你当做朋友的。”
听到他这个语调,苏蕊不由笑了起来。那笑容是无声的。然后,笑容未敛,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气像是对越良宵的一点抚慰。
越良宵听出了她的抚慰之意,不愿领情似的马上接口笑道:“不过,我可要先看定金的。”
苏蕊不由也笑了:“好!这句话才像你说的。”
她回眸一扫,风情无限:“好朋友,明算账,你不说这句还真对不起我们这种交淡如水的朋友了。”
说完,她就推开了身后的一扇屏风。
这是苏蕊的私室,在这里,她的穿扮一向与在外不同。
在外,她不过是个略施粉黛的老板娘,会穿得很平淡,有三分的娇娆,三分的干练,还有三分的矜持,只在一身蓝布袍角下面微微露出里面衬裙一星半点的红。
但这是她的私室,她可以全无顾忌。她穿了件仿唐的低领罗衣,一大片的牡丹沿着她的乳向下开去,红而浓的色,重得像要压皱那一身轻薄得不禁一触的罗衣般。
但这时她的面容却很端庄。
她在洗脸——像要引领越良宵去看她生命中多重要的一件事物般,必须要净下面才去得。
越良宵看着她的动作,不由露出激赏的神色:“你实在是个很有味道的女子。”
“味道?”
苏蕊正洗着脸,“只怕不是我有味道,是这个江湖墟的味道吧?每天都有人被杀,有人揭榜,有人生,有人死。血味飘过来,风吹散,但浓郁的终究会一层层地沉下来。而这一切之上,我们活着的总不过是要照常梳头洗脸的。只怕不是我有味道——就算一个人再强,再漂亮,味道又能有多少呢?是这个江湖墟那种厚杀杀的味道衬的吧?”
“你还很会说话。”
越良宵微笑着。
苏蕊一抬头:“其实我是很会选择,比如说:背景。美丽的女人是最需要背景来陪衬的。阴潮脏污的地儿,哪怕你穿再白的衣,看起来也像是裹脚布了。你说,我是不是选择了一个很好的背景?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江湖墟是不是一个很衬我的底子?”
苏蕊身后那架屏风上厚泥泥的金底子上缀着的大颗大颗的牡丹——繁复其瓣。
越良宵没再说话,他明白苏蕊这样的女子,其实在她的心中,应该充满了激情吧?如果不是江湖墟这样看似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其实底子里充满了生生杀杀、人生中色彩最浓稠滋味的戏剧样的舞台,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她消磨一生?
苏蕊倒好水,整整头发,就在屏风后的墙上卷起一副画,然后推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暗门,门后的密室却让越良宵也不由眼界大开。
苏蕊燃了根蜡烛走了进去,这儿看来是苏蕊收藏她这样一个女子最心爱或最痛恨的一些东西的地方,也收藏着她所有的心境——只见一见不过数坪大小的没有采光的密室内,里面四壁墙上挂了几件衣服,有极华丽的嫁衣,却也有一两套极朴素极乡气的村妇俗女才会穿的布制衣服,那是不是就是她在还没这么风光时穿过的呢?实在乡气得可以,让人想不出她穿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一张乌木案上放着两个首饰盒,极精致的,旁边还散放着几串珠链,一根簪子,与些细小的贴面花钿……与其不相衬的,是旁边还有一个灰白色的人骷髅——那是她的仇人的还是亲人的?只怕谁也说不清,只是无论亲仇,作为骷髅,它只能这么灰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