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明日的运河一战,看来真的会空前惨烈。
“谢谢你帮我。”良久京展说。
小张佬儿却冷冷地看着京展:“我不是帮你,我是这么些年来终于体味出爷爷的话不错。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开封城里,好多私底下的规矩到了你这里都条分缕析了。这些年,也确实少死了好多苦哈哈。为了道上的兄弟,为了老老店以后的生存,我才不能不帮你。而现在你的问题却是:你究竟怎么才能帮得上自己?”
运河的码头是开封城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线条与桅杆的高耸划分了整个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满帆待发的与卸帆下货的船帮挨着帮、舷靠着舷,显出种比任何地方都更闹哄的拥挤。
岸上拉纤的纤夫挤满了一地,桥上还有无聊的人看着这场百舸争流,噪杂声伴随着掌舵的吆喝声时时响起。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开封。
脏的、拥挤的、吵骂不绝、而又合作无间的开封。
“匪精”默默地坐在码头边上,今天他还是易了装,扮成一个担粪的才混进来的。
开封城外的码头,每天的清晨都是这样的。无数的盐米货物,香料珍异都是在这里卸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听到一个城市真正血管里大河奔流的声音。而这里,也才真正是斩经堂所有力量的生发之地。
京展今天不得不来到这里。前日金明街的事情一出,一向与他配合默契的故十爷已在收束堂下子弟。但故十爷需要时间,这时间,只能靠京展暴露自己来赢取。
开王府的开承荫爵袭数代,威压一城,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斩经堂可以被迫地跟他们干,但那种争斗,只能在暗地。就是自信如京展,也万万不敢光天化日下与这城中的王爵一争开封城这尺寸之地。所以他才来到了这码头边上。
——斩经堂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极大。从金明街那一条街的窑子,到满城无数的赌坊,加上口子上、粮栈行,不管愿不愿意,各香堂各混混伙儿的势力就幸灾乐祸或被人胁迫着开始公然对斩经堂造起反来了。
斩经堂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开王府的人要杀,以前跟斩经堂有仇、对斩经堂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京展咬了咬嘴唇:但这些他还不怕,他斩经堂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黑道,而开封府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
他们才是撑起斩经堂最牢固的根基。
暗器——京展眼里浮起了昨夜他遇袭时碰到的那漫天暗器的影子。
开王府已开始直接对他动手了。昨夜一战,是九死一生之局。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上,又多横了斩经堂十三名子弟的尸体。但他还活着。他恨恨地一咬唇:那个开承荫当他京展是什么人!
没错,他只是个黑帮老大,提不到台面上来。但要知道,在这个号称“以德治国”的中州之地,其实,“德”只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空悬在上空至高处的一个口号。王法只能打理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真正充盈在这世上的,是无所不在的潜规则,把握它的人就拥有权力。他开承荫的权势是凭什么撑起来的?
你要我死,我也让你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把握黑道规则的老大并不见得比那个号称威压一城的开承荫更无力。
他接着心里盘算起的却不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是:一个女人——宁师爷的女人。
那女人的资料他已很快就查得明白了:她就是当年在江湖中也曾叱咤一时的“锥心女”。出身七巧门,是‘伤姑姑’座下极得意的一个弟子。
她什么时候进的开封?又什么时候成了宁默石的妻子?
——这京展就查不清了。
活在开封城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跟宁默石搭上了关系,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宁师爷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切断。
京展抬起眼,似想在纷繁的空中遥遥而真切地看到宁师爷的那双眼。
开王府中还没有人看清过那双眼。
宁默石是“江相派”的“五阿爸”——这一点,京展知道。这也是宁师爷唯一留下来可以给人查到的,他在江湖中关系的案底……
猛地听到一声呼喝,是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露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斩经堂子弟。
那小混混就连拖带拉把那斩经堂弟子拉到了船头一个极高的地方,人人可以看见那名斩经堂弟子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过去,面部向下,血流一地。
只听那小混混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京展悖德逆行,干犯开王爷。开王爷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斩经堂三字从今日起,在整个开封府,已整个除名了。”说着,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就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斩经堂子弟高高吊起。
京展心中突然一阵痛怒。只听那名子弟高声詈骂着:“姓樊的,你不得好死!你跟灾星九动的巫老大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京大哥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手。这是一个局,这分明就又是一个局。出头的是个姓樊的小混混,但“灾星九动”的巫老大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样的密。
京展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但他看不到巫老大,就像巫老大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但他猛地一抬眼,眼里黑压压的:哪怕这是一个局,他怎能容人这么折辱他一个堂下子弟!
他背脊一挺,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现出惶恐,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向身边梭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汉子的不寻常,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都向两边挪去。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京展?那个传说中的京展?
只要还有一升半碗米的进项,就没人愿意惹这个黑老大。
但满开封城的苦哈哈们,却把斩经堂看做一种“保底”——要是连那一升半碗米都混没了,斩经堂就是他们的保底!
这股杀气凛然充沛,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开王府的高手。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便一望可知了。只听得半空里传来一声“好!”一个人高声大笑道:“京展,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的!”
京展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不是这背脊一挺,杀气陡生,在如此拥挤的运河边,是断难有人认出他的。
但他终于发作。
京展一抬头,那顶帽子就已被他甩下。他的眼望向一个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
京展道:“巫毒?”他这么露着牙发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兽,嗜血搏命的兽。
——困兽。
巫毒是“灾星九动”里的老大。只见他人吊悬在高高的桅杆上,高声笑道:“京展,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么,这运河边上才是你真正的栖身之地?你号称开封府第一黑道霸主,你我彼此慕名已久,咱们今天就来见个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