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年,让他怕的就是她这种因为美而产生的自信。
……因为她当时正想替开王府找一个算账的师爷,用来管内库的账本。这个人必须年轻,必须要有点才学,又必须要对得上她的眼。
所以她干涉了乡试。她看中了宁默石。她的嘴唇轻轻一碰,宁默石那么用心写出的三篇策论便被主考扔进了废纸篓里。宁默石穷愁无路之下,也就真的只有入了开王府,成了开王府的一名管账师爷。
那时的宁默石也真生得年轻俊朗,以致主管家务的开王妃每一次见到他来报账时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他一逗。而那时的宁默石,也当真拘谨得可以,甚至从来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开王妃的美在外面荡出回音,那回音荡回来,又敲击在她身上,似隔着一层层琉璃似的遥不可及。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才更加撩动起了开王妃的兴致。她的挑逗变得越来越大胆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正是因为太美丽,她早早地就做了开王爷的王妃,女人的那一些小小的快乐她都来不及尝试过,比如:风情。
美丽女人的风情就如小猫爪上初长出的尖齿,不时时拿出来磨一下,总不免痒得难受。而拿出来磨,却可以赏心悦目地看着别人心痒得难受。
但开王妃很少有机会来磨她的这只爪子。她此生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自己枉称美丽,却几乎注定没有机会做一个可以略施风情的女子。她不懂挑逗时已嫁了人。懂得了时,却不敢挑逗人。因为,那会有麻烦的,开王爷的脾气暴戾,只有拘谨如刚入王府的宁默石,才给了她最大的挑逗余地。
那时候的他,毕竟在外人眼中只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男孩子。
她那时就喜欢看着宁默石为她的挑逗而苦恼,又不敢恼、不能恼的样子。那里面像有一些让她心动的年轻与稚气,就好像是猫捉老鼠的一个游戏。而那时的宁默石,却不只为她的挑逗而苦恼。让他更苦恼的,是来自开王爷的目光。
开王爷生长于富贵之家,对于他来讲,人间欲望的游戏真正是百无禁忌。宁师爷很能干,做出的账滴水不漏。宁默石被他在开王妃的念叨下,一时兴起中提拔之后,那些涉及公家的账交到京里去时,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一点儿麻烦,无论他怎么侵占本属于朝廷的钱米——这就是他对于宁师爷最初的印象。
然后,他在百忙中见到了这个少年男子,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跟女人绝对不同的俊气,却也惹得他不由微微心动。让宁默石当时感觉最大苦恼的就在这里。西林春毕竟是女人,她还比较容易躲避。可开王爷不是个容易让人拒绝的人,他的那一份关注常常让他避无可避。
他那时独宿于账房,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下,心里就有了一丝警惕。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房门的搭纽搭得不像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然后,他就听到了屋内低低的声息。借着窗缝,他看清了——是西林春,那个让他想避却越来越避不开的西林春。
他在风露里站了一刻。屋内,虽陈设清寒,可只要是西林春在的地方,让人想起都会不由得生出一片春意。
宁默石站了很久,然后就悄悄躲了出去。以他的身份,只有尽量逃避得不落痕迹。可他再也没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开王爷居然不顾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后也摸到了他的房里。每想起这件事,宁默石都觉得这是他生命里最荒唐的一场闹剧:黑灯瞎火的账房,为欲念所驱的开王爷与西林春就这么相会在一个账房师爷的房间里。西林春故意灭了灯,一开始只认为回来的定是宁默石。她的挑逗无声而大胆。开王爷先开始还当是宁师爷偷养的女人,他有心促狭,账房里于是上演起一番好戏。
可这层纸是很容易被捅破的。西林春一开声,开王爷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他的王妃!他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开王爷一巴掌打去,西林春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回了内宅。
开王爷却在一愣后追了过去。追到后,他“嘿”地对她一笑,就想发怒,西林春却含讥带讽地对他道:“没想,咱们俩的口味却是一样的,倒也没白做一场夫妻。”
宁默石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那件事后,开王爷对王妃的惩罚就是,给她的屋子里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那暗示他以后对待这个王妃的态度。
而最荒诞的却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里碰到自己时,都爱叫她给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从那时起,她就已遭到了开承荫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个石女。但他后来却突发奇想,要宁默石每个月必来看她一次——看得着、吃不着,这就是开王爷想出的对这个“淫妇”的最好惩罚。
但欲望,那样一点点偶然萌发的欲望其实能坚持多久呢?在这个石室冷宫内,开王妃对自己当初的那点兴致早已冷却了吧?剩下的该只有仇恨。
她恨着自己,就如自己也恨着她。
这就是开王爷想要的——所有有权力有尊严的人不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这样在憎恨里无力报复地匍匐苟且地活下去?
……宁默石闭上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他已好多年没有想起了——他拒绝想起。
他现在是开封府衙的师爷,起码大半个开封城的人都要仰他鼻息。
他很会做事,开封城一带的白道势力几乎已尽入他掌握。现在就连开王爷——名震两都的开王爷都不敢再怎么难为他。
西林春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来,该不是只为了问我这么句话吧?我已经被你害到了这里,你还不够?你就真的一定那么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话?我现在已落得很惨,偏你又弄出了斩经堂这一码子事,只有比当初更惨。开承荫那王八蛋前月专门来骂我是条拴都拴不住的母狗。没错,他说的是‘母狗’。我这么跟你说,你是不是听着很满意?”
她冷睨着宁师爷——那几次省亲之机还是宁师爷帮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宁师爷默许下才办到的。只怪自己——谁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机会中,偏偏深夜经过了榴莲街。
只要她曾经过,以后,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由着别人说了。
开王妃的眼角忽现苦笑,那苦笑带出了几道细纹,就是冷宫深殿冻也冻不的细纹。
她环顾了一下身边的菱花镜。她是美丽的女子,有着照镜的习惯,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来。她目前的境遇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就算有再多新的麻烦,也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而已。
她接着轻笑了起来,屏风后的自己目光斜睇着:“但是,宁师爷,我并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报复该不会就此为止。我很高兴会看到你将怎么继续报复下去。你绝对知道榴莲街里真正发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宫,其实我也知道……阿榴现在还好吗?说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呵呵,斩经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们的大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至于开承荫那个王八蛋,他永远没有看清你。只有我懂你,毕竟,我们有一段‘共同’的经历。
“至于榴莲街上……我白担了个虚名,这一生我都在白担虚名。而那个真正夜诱的人,她只怕才比我不知要多出多少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