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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百尺练”已为井绍飞已练得出神出化,据败在他手里的人讲,与他对招,那真是……万丈高楼失了一脚,杨子江心断缆崩舟!

  苍凝与井绍飞对立群玉山头,那一刻,两人衣襟飘飘。两人的眼中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一路走来,终于碰头。群玉山顶通向的就是“扪天阁”了。站在这里,远远观战的诸人都在脚下,都渺小得几不可见。
苍凝一刀青尽,井绍飞百尺练沉。苍凝那一刻突然望向台下,他找的是华秾的眼。
他要找到她的眼,才能找到一点信心——不是求胜的信心,求胜的信心他这一生从未绝过——是要寻找一点因由。他要知道,自己与唯一的好友井绍飞这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就是这点不好,老觉得,人生的境遇需要一点人生之外的,真正的可以颠扑不破的理由。
然后,群玉山头云涌如堆,人流如织间,他见到了华秾的眼。
那热切的眼,璀璨的眼,那眼中……像也有强烈压制的隐隐不安。那不安像是……像是一种狠赌的豪情。她在用豪情激励他:你知道井绍飞也很在意我,可在这之前,我已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所以,你要胜……一定要胜!
可苍凝要的不是这个。
那一刻,苍凝站在自己人生的颠峰,心里却几乎愁怅地面对着这一场对决。愁怅之中,他几乎升起了一个孩子般的执拗的兴致:他要试一试,自己败了会如何?是否像井绍飞所暗示的,自己败了,就会一无所有……包括华秾?
他也在赌——那些虚名他可以不要,他要的,始终是可以填补自己生命的一种实在。

  4、

  华秾的眼冷了。
因为苍凝败了。

  他败的那一刻就见所有的火花都在华秾的眼里熄灭。
他怕看到这一场熄灭。像小时候过年,他从来得不到太多的鞭炮,只有一小挂,比别人远远少的一小挂。他也就放得格外珍惜,他要等到大家都放完后,所有的轰响都成零星后,再放起自己珍惜的那一小挂。
可它总是会完。他怕见到它的消散熄灭。怕感受那小小的一挂将完时,远处忽又传来别人论千论万连绵不绝的轰响。
井绍飞却突然大叫:“你没输,老苍,你没输!”
“这不公平,咱们重新比过,重新来过!”

  可没人听他的大叫,它被淹没于众人的欢呼声中。
可这些苍凝全不在意了,他在意的只是华秾的眼。
她那亮如晨星的眼冷了。这几年来他为胜利渐次填满的心胸好似被人猛可里抽底里一抽,一下就突然空了。
他苦苦地投出眼去,他眼中显露出一个孩子式的哀求:“不要!”
他在心底里这么对华秾在喊:“不要……”只要你坚持过这一刻,只要你允许我重来,只要你给我一个“以后”……
可他已再等不来她眼神的交汇。

  他的心底冰溶雪崩,玉碎宫倾,焚丝裂帛,绮罗委地的一痛。
“不该走的走了!”……
——他忽然想起这一句话。
他谁都不恨,只恨自己。明明已要得到手的东西,他为什么不信?为什么疑问?为什么总要摔一摔来试试它是不是真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当不得真,也禁不起摔的。可哪怕这样,它也还是美好的。假也假得美好,只要假得完美就好。自己为什么不能凑就它的完美呢?
自己所期望的完美其实并不存在,不完美的是自己的心态。

  5、

  苍凝悄然而退。
即然属于他的一切都早已落幕。
他猜得出那个结局,他也果然猜对了。由于他的悄然自隐,人世间本来必需要办的手续忽简省了许多:华秾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原来就算跟苍凝交往,也一向自控得很,没有留给人太多的话柄。所以只需要一年,她就消灭尽了自己和苍凝在世人口碑中那不多的痕迹。
……一年后,她就嫁给井绍飞了。

  井绍飞开始犹年少骄傲,常坚持说苍凝没输。
可他这么说时,别人总当他谦虚。渐渐的,他也不提起了。
他有了一个世上最喧哗的婚礼。那样的婚礼,是人人都羡慕的吧?也足以让他跟华秾为之自得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被收入“名器谱”。
井绍飞出身寒素,一旦得志,多少有些众人不愿见、会忿恨的张狂之态显露出来。渐渐,他的名声就不大好。渐渐,大家忽怀念起苍凝来。
——现在,虽然井绍飞已绝口不提,渐渐大家都开始说:“其实,苍凝没输……”

  这不过是很微妙的人情世态,可苍凝一慨不知。
那一日后,他想了好久——就像还远在鹰潭时,子弟会中得魁,他才惊觉父亲的死;群玉山之后,他也才惊觉自己内心的死。
他老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个故事,想起井绍飞的话,想起很多。他忽然明白那个故事所含有的深意:人生是一场盛宴,起码人人都期望自己的人世是一场盛宴。他们精心准备,一菜一肴,一碗一碟的,选好了吉日,敷衍好黄白两道,邀齐了亲朋好友,切盼着切盼着,等着那一天就好摆设起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好的运气,酒宴开时,大多人会发现,竟总缺了点那什么,像那故事里说的:“该来的没来”。人生总切盼着一个圆满,不圆满的话,总让爱计算的人算计:自己苦心的操持好像被亏待了一般。所以那主人会一路地念叨下去,可这念叨本身就是一出悲剧……直念叨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人来面对酒阑笙歌散。
那盛宴是一场梦……自己和井绍飞都是运气不好,生下来就家门寒素,没踩准人生的点子就降临到这人世的人——所以好容易急赶赶地赶上,井绍飞才会那么张扬狂纵,自己又才会老掂量着一切的真假,老是爱疑问。
他和他,都是从一开始,就已从本来完美的人生角本中被被放逐了的人,是离“家”出走了的。这社会的礼法功名原本是让人皈依的唯一的大“家”。可无论是被逐还是出走,都让他有机会看破那人生的假,看到了一点点的真。虽还他总还孩子似的期望自己所没获得的那一场场“假”,却又如此地珍惜着自己求之不易的“真”,也就不甘心回去跟那些假的媾和。
他期待的是一场“真”——虽然他痛彻于自己求得过真,可并不真正痛悔。
他突然明白:练刀就有如求道。练刀就是一场出走,如果这出走也只是短暂的出走,是为了获得什么资本回头再来跟那宴席媾和,他将会如何的鄙薄自己的渥浞?
——因为那样的出走不啻于“淫奔”了!

  可无论如何,再想得通,在井绍飞与华秾婚事的音讯铺扬传出时,不知怎么,苍凝的心中犹有悲愤。
他不知自己悲愤的是些什么,可抑制不住的还是不甘与悲愤。
——那时,他正在“古石台”上练刀。
练刀已成为他唯一的寄托。本来这练也早已失了目的,但他还是不知所谓地继续苦练着。不为别的,刀已是他的生,是他活着的姿态。
这世上本就有好奇的人,有爱搜奇觅怪的,喜欢在人生的冷僻处寻找出最新奇的新闻。渐渐,竟有人到那“古石台”来看他练刀。尤其,在井绍飞与华秾成亲的那一天,居然集聚了成百的人来“古石台”边。
这是“背面敷粉”的兴致,是在热闹的背后搜寻人生中更深隐的戏味。

  于是……那一方的雨忽然青了。
因为被他的衣衫染了。他的衣衫旧的泛白,白出一把刀来。
他一刀劈出,然后他就走了。留下一整石台的雨和成百观望的人。他走后,观望的人还没走,因为刀意还没有散。直到三个月之后,据说还有通晓刀法的人来这石台上看那犹未散尽的刀意。后来江湖传说:整座石台都被那雨水所浸,但刀意划过后,那落在石台上为刀意影响的一线,始终都是干的。
这一刀,刀意竟如此深长。
以致于“隽永刀”在江湖留名,留名长达数十载。
……

  尾声:

  一间小小的乡居。
几匹白马得得而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古道驰。
马上坐的当然是少年。那些少年忽然驻马,就驻在那小屋的门口。

  那已是十多年后。
十多年来,苍凝再未在江湖上出过刀。他退居于江西偏僻处的这个小镇。
他的“隽永刀”已驰名江湖。可现在,他用这把刀来劈柴。劈柴是他此时的生计。他劈出的柴匀整干燥,特别好烧。
开始只是为了过活,后来,竟劈出一点人生的兴味。

  那白马停在门口,来的都是江湖中久负盛名的世家子弟。个个青春,个个装扮都极夸张的炫耀。
其中一个下了马,盯着院中不起眼的苍凝,忽然盛气地道:“你就是苍凝?”
见他没答,那少年更盛气地怒着:“他妈的,你又算什么东西!群玉山头一会,我叔叔居然未入名器谱,畸笏叟那老头子可谓有眼无珠。可‘古石台’弄刀之后,他居然收你僭名列入名器谱,你这分明就是欺名盗世!有种的出来跟少爷我划划道儿。我叔叔现在盛名之下,不愿与你计较,可我井家的子弟,不是那么好惹的!”

  ——原来是井家的子侄。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苍凝眯起眼来看着一天阳光中驰骋而来的这群少年。
他已人过中年——生死中年两不堪——多的是体味,少的是兴致了。
看着那群少年,他不由想起自己过往的日子。
他不恼,真的不恼。他想起自己的年轻时,那也是“眼里掺不得一点沙子”的。他想起他那“该来的没来”,与“不该走的走了”的过去,心中忽然沧然一笑。
可他脸上全没露出来。他只怔怔地望着那群少年,跟一个乡间野人似的,震惑于他们那鲜衣革履,也全不解他们在说什么似的。口里木木的失措般地道:“可你,说的又不是我……”
那几个少年愕然对视。无论如何,这个劈柴的人都太不像一个驰名江湖的刀客了。
他们犹疑了会儿,满腹狐疑地打马走了。

  ——“你说的又不是我!”
苍凝看了眼他们的背影,继续对着那一堆柴开始挥刀。
——人生真是一场让人错愕难明的荒诞,是一场荒冷冷的悲剧。
他忽然有些开心起来,劈着柴也觉开心的。他终于明白了父亲讲的那个故事,明白了什么是“隽永”。隽永是一种深远的心态,是对那莫名的造化与莫名的际遇一点反讽式的抵抗。
不管怎么说,在他的宴席终局时,他终于可以无拖欠地反讽出那一句:

  “你说的又不是我……”

  他看看眼前的柴,看着自己修炼一生,却再也没想到终究用于劈柴的刀,心里不乏酸梗,却也不无安宁地想:
——不管怎么说,不管刀练得如何,自己这一生,可谓活得“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