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一时不由开骂开来:满天下人只当他家世清华,为人温雅,当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这小子的真形!那套招术,分明就是他亲手教给那线线的!
那叫“线线”的女子把“织女剑”才使了半套,却已把顶针扣在了古杉心口之侧。却见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顿了顿,忽朗声笑道:“线线女侠,你的‘针黹’神功,果然厉害,堪称独步江湖。小可不敌,小子认输了!”
满场怔愕中,只见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线线扣着顶针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线线的手却只是细洁一腕;他手背上面还蒙着一袭黄丝长袖,典雅华贵,轻软可赏,那线线的蓝布袖口却圈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线线的手,线线的手却捉了一枚样式朴拙的顶针。
两人一黄衫、一蓝裙,一顶危冠高古、一插银钗婉娜,彼此相对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却也煞是好看。
只见那古杉以他双目注视着线线的细目凤眼,温声低言道:“那么,从今日起,我愿娶你为妻。从此年年岁岁,风雨冗夕,但图安好,只求静婉……”
这算什么,他不惜开罪弘文馆,这算他退出江湖的最后之言吗?
台下人张皇失措,什么?这样就算完了?弘文馆安排的连场好戏,江湖中拼杀过的几许胭脂,各世家纵横联合,古杉前世那数代藏宝……
这一场勾搭、一场谋算、一场计较、一场热闹,就这么轻轻易易被他一语交代?
那叫“线线”的女子手却轻轻地一抖,她的心像很乱,手中那枚扰乱了整个江湖预期的顶针,就从她手中失落,滚落高台,坠下尘埃…… 第十一章 旧都一夜帝女花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铁萼瑛正坐在离古家旧宅不远的一处土垣上,环子像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来,口里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么?”环子举起手来,得意地显摆出找到的东西——一枚顶针。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风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馆逼到极处,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铁门闩与一枚顶针呢?”
说着他斜眼扫向铁萼瑛,低声一叹:“如此轰轰烈烈的比武招亲竟被他儿戏般地草草结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馆就别说了,江湖上那几大世家霉头触得也大。只可惜,我好想见那迟慕晴丫头一面,她有那样的爹,她这当女儿的一定也说不出的有意思吧?也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想的,她就不怨吗?”
他本是跟铁萼瑛说的,却见到环子的脸上颇现异色。
只见她把玩着手里面那只顶针,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没来啊!”
田笑一愣,伸腿轻踢了环子一脚:“你说什么?她没来?那马车你都看到了,怎么说她没来?”
环子道:“因为,今天后来场子里好乱,我跟田哥哥一样,太好奇那马车里坐的人了,她怎么从头到尾就不出来?古杉和线线姐姐在台上订亲时,我就偷偷地溜了。我溜到那马车边上,想凑上去看。却见那马车上的几个姐姐和几个阿姨脸色都好凶,死死地盯着台上,像是对古杉哥哥和线线姐姐都很看不顺眼,想活吞了我的线线姐姐一样。
“我很害怕,可还是偷偷凑上前去。可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给她们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车门,就被一个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到现在都还生疼。”
她想到这儿犹有余悸,伸手捋起袖子,细胳膊上还印着圈淡淡的紫印儿。她揉了下胳膊,然后得意地一笑:“可是,邪帝那老头出来救我了。我只远远见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来藏在一顶大草帽下,我先都没注意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像是冲那几个使女姐姐一摆手,她们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车厢门推开了道缝,可那马车厢里,居然是空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田笑愣愣地听着,喃喃道:“没来,她竟会没来?”
那来的车难道只是邪帝老儿自己搞的鬼?
——从头至尾,这轰轰烈烈的一场擂台一场闹热就是为了传说中她与古杉的恋情。一个是江湖第一骄女,一个是阀阅中第一子弟,光只他们这身份就足以让人联想到一场传奇吧?
弘文馆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全是因为她。可她,怎么会、竟然来都没来……?
接下来几天,连环子口里都时不时会发出几句感慨什么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余,关心的却是铁萼瑛。
——自那日擂台一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没有走。铁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呀,萍水相逢,偶然一会,就算这场相逢因为田笑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显得有几分滑稽几分热闹,但临到了头,谁又与谁真正有什么相干呢?谁又真的在乎谁,谁又能真的绊住谁?
人生终不过是孤独的吧?所以每一个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尝不把思念当作最好的结局。
田笑平生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揣想一个女孩儿的心事。
他有时踯躅独行,有时急急地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乱逛,见到一拨拨整顿行装归去的人,他们退订的房子,他们留下的种种细碎杂物,与咸阳城里居住的人们那热闹散尽后灰灰的脸。
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长满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地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浓两刀、鼻挺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装模作样地叹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接着,更是蹙眉攒眼地哀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真荒凉啊!”他是学着环子的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势。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出很同情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作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地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也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失了父母后,他就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冈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不安稳的生命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想知道的可能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分,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了,便一个人来了这一带。我在这儿四处走着,想找块地方坐坐,最后找到一棵树。坐在树杈上,可以见到他家那宅子。坐了好一会,我忽然听到遥遥地似有一个女人在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音唱歌。”
然后,她低低地学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从她口里唱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洄,顺着水与逆着水,往复往返,自己都厌弃的踯躅。听得田笑把自己都陷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这么贫嘴滑舌的人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在浮世的啼笑中,他常能读到自私与虚假,可以嘲讽戏谑。可当真正的悲喜在此无常而有序、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地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亵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得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惘,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瞧不起人的脾气。”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到它抖落泥水的飞奔。”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自己拿一枚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它飞奔了。”
铁萼瑛却不跟他生气,冲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种田笑式的饶舌的话说道:“你要骗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吗?”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你为了这嫉妒而高兴?”
铁萼瑛冲他眨了眨眼,这调皮的神情看来也是学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道:“快谢谢我。要不是有我,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该不知怎么伤心呢!”
铁萼瑛想了想,看向远方——也许真该谢谢他。这世上,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居然关心自己是不是伤心,是不是快乐。
田笑看着她眼中神情,他怕的就是这丫头无论什么事都郑郑重重的,他怕她一开口真的吐出个“谢谢”。
那两个字是不能轻易说的,因为它们好像两扇门,一旦吐出,就似两扇门扉重重地关上了,从此门里门外,天遥海隔。
铁萼瑛回过神来,嘴唇轻启,还没发声,田笑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千万别说。你要说了,我就跟你急。妈的,我这是自己给自己设圈套呢。那两字,只合古杉那王八蛋小子开口对关心他的人说,看起来很客气,其实是冷漠,简直是对着你的脸重重地关上他家的门。你可不能说……”
铁萼瑛由着他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看着田笑,先有些迷惑,接着却了然。
她垂下眼来看田笑的手,这还是田笑第一次跟她肌肤相触,情急之间没思量,这时猛地不好意思,收了手,有些惭愧,接着心底却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发怒起来:该是她害羞的,自己羞个什么劲!
这时,铁萼瑛却脸上笑笑地说了句:“你是个混蛋……”
田笑一愣,可接下来,却只觉得心里的花都开心地开出来了。
两人一时静坐无语。好一时,田笑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萼瑛:“喂,你就一直要在这儿坐着?人家新人入洞房,鱼呀水呀什么的,你充哪门子护卫,他真的收了你当丫头了?”
铁萼瑛怒道:“你瞎说什么,他们直到今天还是分房睡的。”
她这一句说得急,说完才见田笑怪兮兮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脸上一红。
她生怕田笑不知深浅地继续奚落,忍不住情急口快地说:“你不知道,古杉与封家婚约解除后,就坏了他家先人与江湖各大门派之约。如今,他更违了那弘文馆闻阁老之意,娶了线线,江湖各大势力已完全有借口再不遵守那前世之约,可以光明正大地出手夺他古家之宝。他现在这样,虽摆明娶了个小家女子以示退隐江湖,可别人岂肯放过他?以我这几日的探听,只怕今天晚上,就不止一拨人要出手!”
田笑听着一愣。
他与铁萼瑛刚才无论深语绸缪,还是浅言调笑,都毕竟可归于呢喃儿女语,私私悄悄的,让他大是快活。没想到这一句之间,这整个浑噩江湖又重新被拉到眼前了。
身边的杉树傍晚时还青青如碧,这时夜色下,田笑却发现它们更像是鬼影憧憧,真的不知埋了多少阴险腐恶。
“这样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古杉如此退让隐忍的态度让田笑都没想到过,心里一时不由代他大为不平。
铁萼瑛点点头,一眉一眼,全是苦笑。
忽然,她身子倒跃而起,口里冷喝道:“此路不通!”她语音未落,已然出手。只见她斜斜地飞退出两丈,身影如苍鹫倒搏,斜肩、踏步、横肘、出招,一把掣出了她隐于袖内的铁门闩。
那把玄铁之兵在她手中发出一片乌沉沉的光。铁萼瑛可不是什么温淑女子,她一向爱得切,也恨得切。
来人一共两人,似是探路的,她铁门闩一下横拍,只听“咔嚓”一声,已生生拍断了一人肩骨。
那人痛得一哼,抽身就退。旁边一人见她强横,撮唇就打了个呼哨。只见暗影里,呼啦啦一起拥进了十几个人。
田笑在那里也坐不住,“隙驹步”一施,人已到了场内。只听铁萼瑛低声道:“这批人我早盯着了。今晚,有无数豪强打定主意要来劫宝。嘿嘿,那时才是一场好拼。这些个,都是江湖宵小,听了消息,结成队想来捡现成便宜的。但在我‘须眉让’眼皮下,他们有什么便宜可捡?”
这批人果然是江湖宵小。铁萼瑛情知今晚还有恶战,先发现时本不欲出手,但被田笑问得心头暴怒,要先拿这些宵小出出气再说。
她心中苦闷,手下更不容情。那帮乌合之众怎当得起她与田笑联手?一时只听得痛哼一片。
铁萼瑛出手极重,往往一招就折了来人一肩或一腿。只听那些人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假男人,臭婆娘。你家古杉跟别人已钻了一个被窝子了,怎么,你闲得慌,要找大爷们杀火气……哎哟!”
最后一声却是那已中招的家伙的痛哼。
见铁萼瑛强悍,这十几人打不过就逃,三下两下就就被驱逐干净。
铁萼瑛与田笑一时静了下来,铁萼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低声一叹道:“今儿的月好小。”
那天上的月是好小,像一把镰刀磨啊磨啊,磨得全身都残了,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刃。
铁萼瑛望着天上那薄刃样凶险的锋芒,低声叹道:“一会儿来的,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今夜情势,再不比当日‘伐柯’行动。那些人还是些少不更事的年轻子弟,今天来的,只怕都是老手中的老手。”
说着,空中已传来一声枭鸣。
那分明是人扮的。然后,远远的密林里,已见到一个人影突地腾起,在月色里飞跃。
铁萼瑛抬头看了一眼,双臂一掠,已纵身向那人影追去。
古家旧宅其实只是个规模很小的两进院落,方方正正。
时已三更,那宅子就沉默于山月下的暗影里,打眼一望,平庸之极。
那宅子连院墙都是土垒成的。田笑远远看到,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传名江湖、声誉卓著的古家故宅。
那宅子前面有一个小方场,宽窄好似有一百余步。场子上也没有铺砖,而是直接垫着夯实了的黄土。
再外面,就是环山密林了。
这是个无风的夜,密林里千枝万叶,此时都哑然肃静。
田笑追随铁萼瑛到那宅边密林,刚才见到的人影已隐身在这片密林里。
他们两人猛地定身停步。天上月好小,四周都是万物吹息之声。但田笑知道,就在这静寂的万物吹息之声内,定有人声。可是以他的耳力,难以辨闻。
他料不定这古宅周遭的密林里到底有多少人,一个?两个?四五个?还是十几个?
田笑深深吸了口气,只知那些人发动时,铁萼瑛如果一定要出手相拦,那么,他今晚所遇之险境必是平生所未经。
只听他低声叹道:“喂,你今天一定要护住这座宅子吗?”
铁萼瑛没有回答,只是在调息。那是一种独特的呼吸之法,她似在数着自己的内息要瞬息入定。
田笑道:“只是,今晚,可不比当日擂台上与魏大姑她们几个的女流之争。她们当时明里出手,再怎么也要顾及物议。今晚的一切,可都在暗处。何况,以眼前所见,来的可都是非同一般的好手。”
铁萼瑛调息已毕,轻叹了声:“他这一生,料来处处风波险恶。今晚,这个他一生中也只有一个的夜晚,我怎么拼了也要保他个平静安宁吧?”
田笑便不再说话,肚子里面却不免腹诽:哪个晚上不是人一生中独有的晚上?哪个晚上又能够重来?女人要傻起来可真是没办法!
而当个男人就是命苦,命中注定要陪着一个女人做些傻事,不做就不开心似的。
接着,他展眼望向那密林四周。心中的警觉越来越深。他开始担心起来。他在想:这密林里,真的不知有多少高手在伏伺,且看样子是谋定而来,至于利益的瓜分,彼此间定然早已商妥。而古杉,就算他一剑超卓,可以他当日在“千棺过”手下落得的伤势,真躲得过今晚这一劫吗?
大家似乎都在熬着。
田笑与铁萼瑛隐身在一株老槐树上。槐花已吐了蕾,暗夜里发出幽幽的香。那香在这时却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
看来林中人对古宅必然心有戒意,一时还无人愿抢先出手。
猛地,天上微云遮月,一条人影突地从密林里纵跃而出。
铁萼瑛一声轻喝,人也跟着纵出。然后,只见他们在古家门前空场上空战在一起。空中传来一柄剑与铁门闩交汇的“叮”然一声。
可仅此一招,那人返身即退。铁萼瑛也退。
他们两个似乎只是要试试彼此的实力。一招之下,竟都重又纵回密林,隐于枝叶之中。
田笑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才数到第三十七下,突地又是一条人影跃出。
铁萼瑛追至,两人在空中又是一交手,然后,那人返身即退。
——这人的出手明显不同,显然并不是先前一人。铁萼瑛怔了下,在空中一个跟头,也倒跃入林中。
不一时,又见第三人跃出。铁萼瑛再次拦阻。
田笑此时已明白,对方分明是在试探,他们见突袭古宅居然受阻,是要测算阻挡他们的究竟是何人,又有几人。
这时连出三人,见对方只有铁萼瑛一人露面,那人却并不纵跃而回了,而是在那密林边际、空场上与铁萼瑛缠斗起来。
田笑只见那人兵器甚是奇特,好像是一对铁翅。那人虽蒙了面,田笑从他兵器上也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是“麒麟翅”!
“麒麟翅”翘楚三秦,那是“太阿门”的叶风超的兵刃。可让人震惊的还不在这里,而是叶风超分明还不是这批人的首领。
田笑远远看着,只见铁萼瑛与那叶风超已斗至酣处,她分明已尽全力,但场面居然还是胶着状态,两人争杀不到千招只怕难分输赢。
林中忽低低一声呼哨,只见前两次跃出的人同时纵跃而出,与叶风超一起攻向铁萼瑛。
好个铁萼瑛!一把铁门闩当此强敌,居然还使得风声霍霍。
可毕竟她已渐落下风。
田笑初时本待纵出相助,可转念之下,已明白那些人的用心。他们分明要围点打援,诱出所有阻碍他们的人,再一举歼之。
也许他们还想直接诱出古杉。看来他们对那看似平平常常的古宅似乎心有戒意,不欲轻涉险地。
田笑只见铁萼瑛在场中,左支右绌,渐渐力不从心。
当此之际,田笑再不能袖手。眼见那些人分明已打定主意要伤了铁萼瑛,好逼出阻碍之人了,口里一声轻啸,就已向场中扑去。
可他的人才扑出,密林中就另有两条人影跟着扑出。
田笑一见那两人身法,就知已遇着平生大敌。
他们只来一人,就足以把自己缠住。为什么偏出两人?想来用的是攻心之术。田笑情急之下,“隙驹步”斜逸而出。
今天,他算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生死大难了,再无掩藏,从小学的“五遁”功夫与偷觑到的“清吹剑法”也被他以拳代剑施展出来。
铁萼瑛见田笑已被迫出,便疾向这边冲来。
她要与田笑会合。可在那五人缠斗之下,田笑发现,哪怕自己“隙驹步”能挡一时,要真的想跟铁萼瑛会合在一起,却也是千难万难。
真真一场好战!田笑连打带逃,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好容易才和铁萼瑛会合到十步之内。
对方五人呼哨一声,却把两人包围入一个圈。
只听一声轻“哧”,却是对手“麒麟翅”得手,已划破了田笑衣服。
铁萼瑛猛地扑上,反手一闩,已打落了叶风超的一柄麒麟翅。
可她不顾自保的相助,却让对方有人得隙一拳直向她后背击来。
田笑亡命地合身一扑,已把铁萼瑛扑倒在地——自有“隙驹步”以来,只怕还无人施用得如他这般狼狈,只见一地尘烟蓬起,那“隙驹步”竟成了一门“地趟”功夫。饶是如此,那拳风犹未全躲过。铁萼瑛才一挺身抬头,田笑一口血就全喷在铁萼瑛的颈项里。
好在两人终于得以背对而立。
铁萼瑛见事已至此,只怕今日,真的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只是无端连累了田笑。
她抬头向那古家宅院看了一眼,只见那宅子里面人声阒寂,似是根本无人注意院外竟有这样一场好斗。接着,她却感觉到背后一阵温暖。那是急战之下,田笑疾退时,与她背部靠在一起了。
田笑忽低声笑道:“老婆,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不只身逃走?”
铁萼瑛见他在如此紧急之下,还恣意玩笑,不由一怒。
可这一语之下,引得她不由想起平日田笑涎皮涎脸的模样,心里忍不住又有些开心起来。
只听田笑笑道:“我等了半天,就在等你发问,好有好大一套的舍生取义、生死不离的话要说给你听。哪想酝酿了这么久,你问也不问,真真白把一条命送给了你,你实在好狠的心肠啊!”
他故放悲声,可装得再悲,当此生死关头,骨子里还是这般没心没肺。
铁萼瑛在这生死之际,被他逗弄得也忍不住心情略松,出招反而流畅许多。
对方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只听田笑叹道:“唉,我的命好苦!老婆看上了个野小子,为了那野小子洞房安稳宁可拼了小命,我还得傻傻地跟着。你说我命苦不苦?本想当着那野小子的面让他看看我有多情深义重,羞杀他的。哪想那野小子却露都不露一露面!”
说着他咬牙道:“龙配龙,凤配凤。我老婆这般心狠对我,在心里面偷他;那小子又这般对待为了他宁肯舍了命的我的老婆,他两人真真针尖对麦芒似的狠呀!”
接着,他却忽然神色一变:“啊,你竟出来了!”
他这一句叫得惊愕已极,装得实在不能再像。
有他前面那样一大段话铺垫在先,围攻的几人一时也不由不信。
那些人真正顾忌的也只有古杉。这时一听之下,人人惊凛,忍不住手下略缓,都想回头一望。
田笑得此之机,突地欺步向前,一爪就向对面一人脸上抓去。
他的功夫本成于里巷,根本不顾风度,这一招全是泼妇拼命似地凶狠。那人下意识一避,田笑已一脚撩向那人裆底,口里骂道:“叫龟儿子你也陪着老子绝种!”
那人惊“哦”一声,不由抱裆倒地。田笑双手成了个肘捶夹击,就要夹在那人颈侧。
可旁边的人已缓过神来,那使拳的人一拳就擂向田笑的脑袋。田笑一闪没闪利落,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眼里直冒金星。
他似是被打糊涂了,接着一脚竟向铁萼瑛踹去,口里骂道:“臭老婆,一心光想着野小子,我踢你屁股。”
这一脚踢了个正着。铁萼瑛不防之下,没料到田笑这全力一踢,人已被他踢飞而起,直扑向古家宅院。
她一脱包围,田笑就已陷入苦斗。只见他百危之下,犹冲铁萼瑛叫了一声:“臭老婆,快进宅子,古杉正伤着呢,你拖了他快走!以后百年好合,生下个胖小子,看他笑时,别忙了你的笑老公就好了!”
铁萼瑛平生极少落泪,这时在空中忽忍不住两大滴眼泪滴落而下。她返身欲救田笑,密林中忽有六道人影突地飞出,竟直取古家宅院。其中一人转瞬间追上了铁萼瑛,把她直逼回田笑苦斗的圈中,余下五人,都向那院墙扑去!
田笑见铁萼瑛重又被逼回,长叹了一声。接着见她脸上挂着的泪,竟又笑了起来。
他伤势不轻,这时肩上已挂了彩,头上也遭了重击,却忽拍手笑道:“我不亏。不管怎么说,今天咱们死就死了,我是跟你死在一处的。”
他亮晶晶的眼睛回眸一望,跟铁萼瑛的双目如电光石火般地对了一下,虽仅只一下,可眼中全是笑意。只听他笑道:“而且,在你临死前,脑中想的也毕竟不全是那臭小子,还有我!”
他这时双手互击,用的却是“五遁”之术,却听砰地一声,场中冒起一大片黄烟来。只听田笑笑道:“你敢打我头,怎么我也要给你一巴掌才走!”
只听一声脆响,他一耳光就打在了那出拳悍厉的人的脸上,伸手一拖铁萼瑛,就待借他这“五遁”术中最绝的一招“风烟遁”突围而出。
他料定古杉此时未出,不是伤重,就是古家宅院必有所恃,所以要向那宅院突进,好与古杉并肩而战。
可这时,那五人已扑至古家宅院的墙头,院里居然全无反应!
田笑心头一空,已近绝望。
可这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串铃响。
那声音,有如鸾凤和鸣。
却见,那才要翻过院墙的五人忽倒跃而回。他们掩面疾退,伸手同向空中出招。可他们头顶,黑青青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田笑向那空中一望,他练过遁术,习过魔教诸法,先什么也没看见,接着却见着了他平生见过的最绝顶的遁术!
那空中分明有人,只是一身黑衣跟黑夜黏在一起,有若透明。
接着,在这一片墨黑中,一条彩练突地凭空腾起,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那人居然要隐就隐于黑色,隐于夜浓,隐于无形。
而要现,就现出如此瑰丽的彩虹也不及的七彩!
那彩练在空中爆开,如同炸响了一天的焰火。那焰火经久不散,红成烫,绿成油;青如飞烟,蓝如秋水;黄得有如贮存下来的一秋阳光,橙得像桔林熟透,霜枝尽染后那一眼的饱满;而紫却紫得可以如此矜贵,有如北斗斜横,水晶溅夜,紫薇宫飘出了紫色帷幔……它变了形的,有如幻魅地在夜空中开出花来。
追击田笑的几人已忍不住脱口道:“啊,帝女花!”
——居然是迟慕晴来了!
摔碑店外,如此热闹的一擂,她都未至;古杉与线线缔结百年盟约时,她都未至;满世界以为她必至时,她都未至;她那邪帝老爹不惜砸了太后的凤辇,专给她打造出一辆文彩辉煌的嫁车,她都未肯一坐……
可在古杉成婚之夜,她居然来了!
居然由她来力阻这一夜江湖诸多老手联袂对古杉的逼迫!
尾声 定红灯
“你说他为什么不出来?”
好久,铁萼瑛低声地问。
“是不是,他知道迟慕晴一定就在墙外,一定就在护持着他,所以他才坚决地不肯出来?”
如果是那样,那这两人,又该是何等样的奇情?
身后,古家那小小宅院的后进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红灯。
那红灯很小,但光焰定定的。在如此空荒、如此嘈杂过后,田笑与铁萼瑛看到那盏红灯,突地感到一种温暖来。
此刻古宅中的战斗已经结束。迟慕晴适时而来,阻止了众多江湖老手对古杉新婚之夜的逼迫。
那一场战斗宛如田笑所见过的最精彩的烟花盛会。
迟慕晴匹练迎空,虹飞百度,如天女初临,谪仙降世;当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江湖第一骄女,她果不愧此称呼。直到好久,那一场烟花散尽,围攻古宅的十一人尽数铩羽而退,那场烟花也突地散了。
田笑与铁萼瑛久久仰望着夜空。他们没有看见迟慕晴如何离开,就如没有看见这个江湖第一骄女如何出现。她的到来就像一场绚烂的烟花般昙花一现。
现在只剩下田笑两人坐在古家的院墙的墙头上。这一夜的天空在彩练消失后,青透如碧。无数的星星在上面眨着眼,田笑真还没见过夜空可以碧青得如此透彻神秘,如此的安宁静好。他忍不住轻轻握住了铁萼瑛的手。
只觉得彼此的手心温热。然后突然感慨,突然快乐——当那场奇迹扫过之后,他们还是平平凡凡地活着。
铁萼瑛眼神恍惚,迷迷离离地道:“才几天啊,那么大一个擂台,那么大一场热闹,那么多苦心的算计……可一转眼,这个世界的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为何而来?我们又为何而在?”
这丫头,好容易平息下来,一开口又是这么郑重的疑问。
这疑问虽来得重大,田笑听出她话内之意,却有一点温暖之感。
他挠挠头,微笑道:“咸阳的事了,但胶东,据说近几日又要重开‘海市’了,那是一场新的热闹。”
“人生如此荒凉,有热闹心的该都去赶海了吧?”
红灯久未熄去,点灯的人像在以此致谢。那么,今夜,真的是他们结缡之夕了?古杉与蓝线线,这两个名字倒很相配……田笑脑中杂乱地想着:古杉,他那么个人,无论今日他在生命的表层可以表现出何种的淡定,但他生命的底层里,是个淡定得下来的人吗?他的一切,他的守护,他的故事,他与迟慕晴……哪怕就算他真心实意地牵了那个叫线线的女子的手,要以她的温婉安定他的生命,那所有的一切,所有属于他这样的人命中注定不安定的一切,就会如此草草结束么?
这么想了一会儿,田笑忽哑然一笑,真真是:看闲书掉泪,替“古”人操心。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他望着小院后进那一点盈盈的红,却觉得,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借着这一盏红灯,无论这个世界多么荒唐,这场生命多么荒凉,起码这一刻,他与铁萼瑛在一起的一刻,他与她生命的感觉还是饱满与安然的。
所以,如要命名,他要把他生命中的这一晚,叫做——借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