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年轻人鼻息浊浊地道:“我要你!”那女子的声音却软媚到骨里,不理那年轻人,继续道:“我的钩儿虽是直的,但却软。只有遇到那九曲十八弯的喉咙,它才会变得九曲十八弯儿……”

  那年轻人的声音也变得干涩了,不再想听她的话,只是一点唾液都没有的干巴巴地道:“我非要你,就在今天。”

  那女人忽然抽了脚,正色道:“我是寡妇,有你这么调戏一个寡妇的吗?何况你还是名门大家的子弟!你们‘留照’赵家可有这规矩?一个后生子弟可以随便出来调戏一个寡妇的?不只你老母不会许你这样,你们族人也不会许吧!”

  她这话极重。那年轻人的手一空,心里却登时痒了起来,空荡荡地痒。

  田笑只见巷边墙角的灰地上,那双白鞋出奇地出污泥而不染。

  “何况,你也不敢娶我。”那声音重又娇媚起来。

  那年轻人徘徊犹豫了一下后,忽然暴躁起来。只听他粗着喉咙道:“可是,人人都说,你是人尽可夫的。”

  那女子一时没回答,可冰冷的沉默浮了起来,让田笑都觉得——他完了,那小子完了。他都觉察出那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时硬得如玻璃,冷得像冰。

  可那女子忽荡着声音笑了。她好像都笑弯了腰,笑得那年轻人都惶惑起来。那双白鞋也笑得在灰地上微微抖动,可以想见它上面躯体的簌簌。

  然后才听那女子道:“人尽可以,独你不能。”

  那年轻人一怒,伸手就抓来。日头斜了,田笑只见到地上的影儿,那俩影子纠缠着,分明两个人已动起手来。

  那女子声音娇软,可手底下却决不含糊。那影子中的一招一式,绵绵糯糯,看似和软,可像缝棉被时若有心若无意地忘在里面的针。

  那年轻子弟出手迅捷,颇有名门大家之风。可那女子在他手下却决不见逊色。两个人都哑了声,只是闷着嘴的苦斗。好一时,怕都拆了有三两百招了,这局面还没分解开。

  那女子论功夫分明高过那年轻人,可偏偏只是封躲,不肯还击。就喜欢这么打,把一个妇人的耐心与长性算使了个全。

  只听那年轻人怒声道:“小白鞋儿……”

  ——田笑脑中豁然一亮,已明白这女子是谁来。

  “小白鞋”的故事在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她被太多的男人讲起,可能也同样在闺阁间回荡。田笑在很多场合听到过那些片段。一想起她来,就会不由地想起那些烂赌摊、车马店甚或还有像模像样的酒楼……以及说起她时,那些年轻子弟浮浪的笑、镖客们老练的暖昧、以及江湖莽汉们脸上的油光……

  他们嘴上的她是脏的,可他们偏偏最爱讲她如何穿着一双干净的白缎鞋在江湖这片泥沼地里趟过,趟过了一片脏,还是一片脏,可那双白鞋却似乎永远是充满诱惑力的干净。

  那是裹在白缎里的一抹掺了脚汗味儿的肉欲,年轻的子弟再也想不出的诱惑。

  小白鞋原本是个小门小派出身的女孩儿——六安府的六合门,那一门派除在两三百年前曾于宋金之战间在瞿百龄手里风光过一时外,此后就寂寞无闻了。如不是“小白鞋”,它只怕再都不会被挂到江湖人的嘴边上来。

  如今的江湖,是只有代代有人在“武英殿”任职,或和“弘文馆”关系密切的人家才算是真正风光的名门世家。如“晋祠”流脉的三派,如江南延续三百年香火不绝的“湖州笔”毕家……瞿百龄当年手创的那样满身草莽气味的门派是再提不起字号来了。

  据说,那小白鞋的父母曾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得机会让她嫁入毕家。可她还没入门即被休了。江湖传说一是因为她父母原在一件争产之讼中帮过毕家的忙,可打对手官司的人家突然败了,不再需要她家的帮忙;二是毕家的女子一向尚德不尚才,祖孙几辈的媳妇会些功夫只用来强身健体的,而那小白鞋从少女之时起一身功夫就一个女孩儿家来说未免好得过分。她若是出身名门倒也罢了,可在那样的小门小户中,这样的功夫,就是世儒所谓的“其德不足以载其才”,足以招致物议的了。

  退婚一事据说是因为毕家的长辈有一次到小白鞋家作客。这人本是她未来的公公,可小白鞋居然还露了一次面,千不该万不该在露面时还让她未来公公看到了她裙裾稍短露出了下面的一双精致的鞋。

  毕家长辈见微知著,回去后就退了这门亲。小白鞋的父母气了个倒仰,但毕家财雄势大,也难与他们计较。据说她父亲就是为了这事活活给憋闷死的。此后家门颓败,她只身飘零西北,一转眼就嫁给了西北大豪耿尚天,可一转眼她又守了寡,此后她的名声就一直不大好。

  “不大好”这三个字说来简单,可关于这三字在江湖中流传的传说却连篇累牍,都是由些极旺盛的生命力不惜唇舌地传播的,它们合在一起,怕要摞成尺余高的案卷,想看完它都怕要费上一股劲儿的。说的也不外是一件事,那当然是奸情。

  那年轻人眼见动手也拿不住小白鞋,忽然放弃,一抱头就在地上蹲了下来。

  他开始痛哭流涕。脸上的泪,腔中的鼻涕,浓的稀的体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土里,溅出土花来,蚂蚁窝似的,让生命显得又好笑又悲哀。

  只听他低低的抽泣声中还夹杂着哭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办?我为你已经闹得快身败名裂了……我本来过得好好的,我本来也不算是‘留照亭’中最没出息的子弟,虽说我的出身身不算赵家的嫡系,可我也算奋斗得勤快呀!我本来……本来还一直喜欢着我的五妹的,可为什么偏偏让我碰上你?我五妹,那才是真正的名门淑女。她这样的家世,江湖中可真的不多。为了她,我奋斗了这么久!到最后,也不是全没希望的了——韩家和魏家正派这一辈嫡出的也没什么太有出息的弟子,有的话,也结婚的结婚,订亲的订亲了,我们又大半只与韩魏两家通亲的。我只差一两步,真的只差一两步了!我也许就可以追上五妹的脚步。……只要她对我再稍稍怜惜一点儿,只要这个世界让她再没选择一点……我也就可以攀上赵府的正支,从此算在留照亭扬眉吐气了。”

  他的声音忽然一怒:“可这时,偏偏冒出了那该死的古杉!那家伙,无论家世,技艺,还是名气,都高过我千百倍。我一知道弘文馆为了扩大声势,闹出了这个招亲之擂,就知道,我的事只怕没戏了。果然,我再见到五妹时,她一下对我重新又疏远起来。本来她已开始叫我‘家祺哥’了,突然又退回到‘家祺哥哥’——和什么‘家祥’、‘家社’哥哥一个样!你根本不懂我心里的痛……我知道,族里的长辈们已打定主意要她赢得这个擂台,为这个甚至不惜出动全力,她就是拗也拗不过他们的。何况我还看到了五妹的眼神,在听到人有意无意间提及那古杉时,分明她也未尝是不愿的。可我还被分派着护送她来这个咸阳。那时,我就知道自己绝望了。我很悲伤,但我还情愿来这个咸阳,给我从幼年时起的梦想,给我对五妹的怅望画一个句号。我什么都没有,可那伤心至少还是完全的……”

  他忽一抬眼:“是你,是碰到了你!你用那些假笑与同情来勾引我,用那些野浪与怪模怪样的姿色来撩弄我,让我偏偏觉得生活还有滋味。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你弄得我伤心也伤得不完全了。我本来一直以为我可以一直钟情下去的。哪怕伤心,那也是我一生中难得完整的伤心。你这样的人,是再也不懂得感情其实也可以是很美好的。但我却昏了头,居然会迷上你!”

  接着他的声音忽然一变:“我也不想再伤心了……我为了婉宜那丫头做得够多的了!”然后他突暴粗口,“……她不可能他妈的看不到!其实她是什么他妈的名门淑女?她只不过把我当消遣罢了!一个女人,有个男人默默在意她对她来说总是好的。你说得不错,她不值得我为她付出一辈子伤心的……

  “……我也知道,我天生不是什么情种,就如我不是什么嫡系正派的名门子弟!我知道那些沉重的绝望会压垮我的。我真的真的喜欢你。让我跟你走吧,咱们不管这些擂台了,也不管什么古杉和我五妹了。让他们在他们的风光戏台上闹腾去,让我跟你私奔吧。”

  说着,他几乎要趴在地上抱向那小白鞋的脚。可小白鞋的脸上,只苍白地笑着。

  她虽堆着笑,那笑意底下,却是再也掩饰不住的鄙夷,像面对着一个终于玩残了可以丢弃的玩具。

  看到她那毫无慈悲的鄙夷,那小子忽呻吟了一声:“你杀了我吧!”

  他忽伸出手,癞皮狗一样地蹭到小白鞋的足边,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脚。

  小白鞋却厌恶得愤怒起来,两人一个要躲一个要抱,游戏将残时心里各露出了丑恶狰狞的本来面目。这不再是什么对搏,而是一场厮缠。

  小白鞋开始恶心与恐惧起来。田笑看着他们闹得几乎不可开交,也这时才认出,那小子分明还是“伐柯”那夜曾与其会的一个子弟,心里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在这时,他听到远远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冷哼。

  那两人一静,他们也听到了。

  那小子身子一抖,脱口叫道:“五妹!”

  小白鞋的脸色也不由一阵发白。预想中的这一刻,她本该是快乐的,砸破一个装模作样的名门子弟的幻想,与砸破这样一个一向惯于鄙视她的世家小姐自私的爱恋,在她本来是快乐的吧?

  可这时,居然让那妮子见到的是如此失控的局面。

  那哼声中满是一个少女才有的最强烈的鄙夷。发声的人身影远远在墙角一闪,就已不见。趴在地上的小子趔趄地站起身来,想向前追去,又不敢向前。

  终于,他还是努力而又缓慢地,像他刚才跌落在尘土中的鼻涕泪水一样,裹着一身尘泥,挣扎无力而又执著地向他五妹消逝的方向追去。

  田笑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还会看到这样一场情恋。

  留在原地的小白鞋的模样却有些搞笑,像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安,不过说到底来还是庆幸,庆幸那个五妹的出现终于让自己摆脱了麻烦。

  她多少感到一点心悸,难得不造作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

  这时,却听到一声重重的冷哼。

  小白鞋一惊,却听一个很干、很硬、很苍老的女人声音道:“孽障!”

  田笑一奇。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身形高瘦的女子飘了过来。她站在那里,两条腿像节孝牌坊的木柱。田笑吃惊地偷看着那突然赶场来的女人的脸,那张脸,简直像一本虫蛀了的《孝女经》!

  这又是谁,看她这架势,倒像是为刚才的事来出头的。这女人一见就知可谓出身名门,因为她虽丑,却丑得很有气度。她衣袖上的徽绣像是山东琅邪“崔巍”魏家的,难道她就是传说中魏家的那个魏大姑?

  如果是,据说她却是已上了江湖轻薄儿口中《列女传》上的人物。

  江湖上不乏轻薄儿,也从来不乏一些让人头疼的女人,魏大姑就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了。魏大姑一直留在魏门之中,这么些年来,晋祠三家都以她来看守那些年轻女孩儿。

  一见魏大姑出来,小白鞋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别样的轻佻。那不是一个女子在面对男子时的轻佻,却是一个自负风情的女人在面对一个德名昭著的女人时刻意的轻佻。因此它格外让人难受。

  她口里哼哼唧唧,忽多了句《牡丹亭》里老夫人的唱词儿:“……怕那个、黄莺儿结对,也怨上了、粉蝶儿成双……”

  魏大姑厉声道:“给我收了你这些淫词浪曲!”

  小白鞋笑道:“原来你听过,知道它原来淫浪。”

  魏大姑一双眼狠狠盯着她,冷冷道:“我就知道留着你这祸胎终没有好处。我那帮姐妹早说要除了你,可我们这次来咸阳,一直太忙,一时还顾不到你。没想就给你得了空,到处做耗。现在这咸阳,可是正经人家女孩儿们来出聘的地方,你混来算什么东西。”

  小白鞋不由笑了:“我也来出嫁呀!弘文馆替天下女子找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公,摆擂招亲,锣喧鼓打地轰动了天下,哄着天下差不多的女孩子全来了。我想着,弘文馆现在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我若不来,岂不是不顾他们面子?再说你们三家一向齐名,互为表里,相互间摆不平,最后打定了主意要各选出一个女孩儿来个三女共事一夫,一起便宜古杉那小俊哥儿,我就知道我还是大大有望的了。咱当不成正配,怎么也混个姨娘,或是通房大丫头,好歹也混个男人,不比一辈子赖在娘家强?”

  田笑在旁听得一吐舌头。

  那魏大姑却表情一黑,冷声道:“闭了你那骚嘴。圣人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现在,你听好了,我们几个姐妹早已料定,有你们一班妖精来闹腾,这咸阳城肯定清净不了。所以拟了个名单,要一一清除。哼哼,花蕊楼的花蕊仙,还有十二环的曲罗刹……你打听打听她们现在哪儿,你从今天起就跟她们去一个地儿吧!我先还留着你,只为怕家祺侄儿为了他五妹的事弄出什么魔狂事来,所以留着你先绊着他。可今儿,你闹得太不像话了,我不杀你,可就太对不起天下所有正派的女孩儿了。”

  田笑听得一怔,花蕊楼中的花蕊仙?那女子他可见过。他并不觉得她坏,为人虽在风尘,谑浪处多了点,可最是热心的。怎么,她已被“除”了?

  他抬眼忽望向咸阳城上空那灰蒙蒙的天色,心中隐有悲怆:这么热热闹闹的咸阳城,这么平平安安自己以为好玩的日子,原来暗地里已添上了几具女子的尸首。这花红柳绿,比武招亲,奉旨成婚的喜庆之中,原来不只有“伐柯”,不只有他刚刚见识过的恋情,也有这样的血杀……

  小白鞋的脸色却已稍微一变,却听她强笑道:“怪不得家祺会跟上我,原来是你们‘列女传’中人准许的。好啊好啊,多承盛情。原来一直就是你们在暗中托我们照管你们家中男人的。”

  她虽在笑,声音已忍不住尖利。田笑立知魏大姑的身手想来大不一般。

  他念头未毕,魏大姑已然出手。

  小白鞋尖笑一声,她其实少有机会跟这些江湖中名门正派的女子过手,这时再不似先前对付家祺那小子,一上手已倾尽全力。

  田笑一见魏大姑的出手,不由就有些惊惧——那出手简直有如男人般的强悍!也终于明白了山东“崔巍”一门果非浪得虚名。

 第八章 羊癫

  一面土墙。

  一张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两个字:“羊癫”。

  其实这儿都不能算是个馆子,只是个小小饭摊儿。

  那饭摊夹在一条小巷间,巷子极荒凉,一面墙壁凹进去半间斗室,守摊儿人就操持在那里面。

  而饭摊儿就在露天,沿着墙放着一溜桌子,几张长凳对着墙放着,吃羊杂面时尽可以抬起头来欣赏那墙泥里掺着的草梗。空气里有羊肉的鲜味夹杂着膻气。

  守摊人在昏暗的凹室里笼着火,炭气里鲜炙着孜然的气息。那守摊的看着年纪也好老了,模样像一只羊——弓着背时只见他下颏上的胡须抖抖地在动,像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脸,脸上也是绵羊般的纯良。

  一个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对着那条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这时正侧过脸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见她就不由有些发窘。更窘的却是她下面的话:“怎么,不偷马了?改顺手牵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