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碗儿的嘴不由微张了开来,世家——原来是一个世家大族。可他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撇,忍不住要表示出他的愤怒与轻蔑:世家又算什么?残民以为功、剥削以为荣的世家大族在他彭碗儿眼里从来就不算是什么!
只听那少年悠悠地道:“他们这一姓曾支脉很旺,一共分十九支,也就是十九房了。可以说,南昌一地,甚至整个江西一地,都在他们的势力笼罩之下。而你今天路过的,我猜就是十九宅。那是他们的老宅,那里面住的,却不是他们的长孙,而是他们家最幼的一支。”
彭碗儿用拳在桌上轻轻砸了一下,低声骂了声:“混蛋!”
——他几乎已可以肯定,那个吊死的女人,一定是被什么十九宅的燕家给活活逼死的。
他们,凭什么!
而她,不过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人。
却见对面那个少年忽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一道闸门忽然关住了眼中所有的神色,刷着浸进门来的雨意。灯光很昏,他脸上的神情隐藏难见。
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静静道:“燕家现在是远不如前了,不只是声势不如从前,更要命的是,做人的道理、处世的规矩已大不如前。如今他们声势最旺的有三房的燕合鹏,为人贪好小利,欺压乡里;五房还有一个尚书,在朝中也不过以昏聩闻名;而长门的长孙,燕仲举,还算势压南昌一地,为害乡里,凶名甚烈,甚至被人称为‘南霸天’。总之,他们这一门虽出过不少像样的人物,但如今的门风,却已是大不如前了。”
彭碗儿的眼睛里忍不住精光一暴。那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的狠悍味道——知道这些,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南霸天”?——他轻轻握了握拳。他们胃口真大,要霸住的总不外东南西北一整方的天。而他彭碗儿,手里是只有一个碗,破口的碗,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手里能捧的只有一个“食为天”的碗。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嘿嘿,看来,那十九宅的宅子里,住的一定是个混帐王八蛋,还不是一般的混帐王八蛋。”
他的声音很低,但里面已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杀气:“这帮孙子,不捏出他的蛋黄来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善恶往还!”
他一句方罢,门口的大风猛地一卷,吹得楼内的灯光一暗。
店小二大叫了一声,忙去后柜拿火好点燃被吹灭的灯笼。可就在这一瞬间,彭碗儿却见对面那少年脸色突地一变。他还不及反应,猛地就见那少年一拳就向自己面前打来。
他这一拳出得极快,彭碗儿脖子一侧,不知好端端的那少年猛地发什么脾气。但这一拳实在太快了,拳风如刀锋一样的扫来,似是直要击向他的耳下,击中那可以至人昏厥的重穴。彭碗儿一惊之下,险险避让过,那少年打过来的手却猛地横向一划——“划横沙”,彭碗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变形又如此犀利的“划横沙”。
他心头一惊,头奋力向后一仰,险险才避过这一击。那少年这时却曲臂已直,直直地伸在彭碗儿喉头前,不及半寸处,难再发力。
彭碗儿才暗呼侥幸,对方的食中二指的指尖突然一弹,不知什么时候他指上已套上了两只乌银甲。那乌银掺钢的甲在扑缩的烛焰中发出冷幽幽的光,一划就突出半寸,疾快地划过了彭碗儿的喉边,虽没出血,却也印出了两道红红的印子。
——居然是“指匕”!
——这是江湖上极妖诡的“指间杀”一脉。“指间杀”据说是“磨砂楼”中的绝技,而磨砂楼是厌世一派,已有多年未现江湖。
彭碗儿大叫一声:“好!”
接着怒道:“你疯了!”他怕对方追击,双脚一蹬,人连着凳子已铲地而退足有两尺,凳子在地上“吱”的一声,让人齿酸地划出了一道锐响。
那少年却并不乘胜追击,不顾彭碗儿连人带凳一退即进的身子,已推桌就走。只见他脸上的神色已然大变,幽惨惨的,全不见刚才的缓带轻裘的和悦之意。只听他边走口里还边低声道:“叫你胡说八道,就是要给你这不知深浅的小东西一点厉害看看。”
说完,他一闪身就出了门口。
门口大雨暂住,彭碗儿怔了怔,一按桌子,身子一翻,不顾身后传来的店小二发出的怪声,就追了出去。
醉好楼外面是条冷巷。时近午夜,巷中已根本没了人,那少年正向巷口飘行而去。彭碗儿发力疾追。他对这陌路相识的少年人不知怎么就有分好感,他又是极心热的人,断断不能忍受别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他翻脸,只想问清楚他翻脸的理由。
可是他奔得快,那少年却也飘行得快。眼见那少年就要飘出胡同口了,彭碗儿一急,身子猛地一翻,一个跟头疾翻落在那少年身前,开口就问:“你怎么了?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那少年的眼却蛇一样地盯到他的脸上,“你真的没说什么吗?”
彭碗儿一脸茫然,只见那少年脸上一片森然道:“你要怎么骂南昌燕家的人都可以,都没关系,就是骂死他们也行,但你……
“……绝不能骂住在十九宅中的第十九房的人!不能骂他们的任何人!记住,尤其是在我面前!”
彭碗儿不由怔住。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来。天上,猛地扯起了一个闪电。那电光一闪,猛地划过了巷口,一瞬间照亮了那少年的容颜。
这一闪极快,也照得一切都清晰到了极点。彭碗儿猛然发现,那少年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年轻——他绝不是跟自己一样的十六七岁的年纪,他的眼角甚至都已有了细纹,那纹路还相当怪,说不清是风情还是煞气的细细的岁月之纹。这细纹,在酒楼昏暗的灯光下原本难见。
这一张脸,这一张脸……是他从没想到过的那样的一张脸。他说不清那张脸上让他心动的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阴柔、有一种冷魅、有一种迷离恍惚是他平生所未见。
彭碗儿只觉心里像猛地被什么打中了似的。天上那道迟来的响雷忽然遮头盖耳地罩下,彭碗儿在雷声中,口里几乎无意识地低哼了一句:“天哪,你是个女人!”
那“少年”飞快地抬眼狠扫了他一眼。那一眼黑黑的,像闪电过后让人眼中不及适应的、那一霎那的黑暗。
然后,一巷猛又卷起的暴风雨中,她已头也不回地飘远。
十九宅
重檐叠舍,十九宅真的是好大一片宅院,古静幽深。那些花柳亭台、曲折幽径让坐在墙头的人望去,虽近在眼前,却又似梦一般的遥远。
丑时初刻,大雨方罢,高高的院墙墙头,青苔因为遭雨所润,更增滑腻。彭碗儿岔开腿骑坐在墙头,一双晶亮的小眼趁着那刚洗过的蛾眉月色向院内望去,猜度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所宅院。
和他想像的不同,这宅子里护院的家丁很少,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他来后已沿着院墙顶环绕大宅足有两周,却一个活人都没看见。这是一个空空的大宅,没有值夜的,也没有什么灯光烛火,前面的正宅里黑影幢幢,关门闭锁,一派荒凉。他正跨坐在宅子后园的院墙头。这个后园说大不大,花柳扶疏,只是别有一种荒凉之味。彭碗儿只觉搞不懂:这么大的、占地足有几亩地的宅子里,里面怎么几乎就是空的?
整个宅子里这时都是黑的,只有后园一角的小楼里,微微亮着一点灯光。
不知怎么,那灯光,亮得却让人感觉如此的温暖。
怎么会这样?彭碗儿绞起了眉头苦苦地想着:不是说,燕家是个大族吗?而这里又是他们的祖宅,那怎么会没人居住呢?
他一岔念,忽又想起今晚才见过的那个“少年”。那样细窄的腰臀,那样真正的诗礼传家的大户人家子弟才有的气味,让人一见,真会以为他是个清华少年,可他……偏偏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年纪已不轻的女人。
他在大雨初洗罢的夜空里就这么想起那样一个相逢陌路、感觉却如此特异的女子的眉眼——她身上的风韵中,偏偏似有一种处子式的青涩感。怎么,她就是这燕家的人吗?以她的口气来说,可能是的。那她,是不是就住在这个十九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