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奇怪,却见她忽然伸手一移,从那具骨殖中胸中忽取下了一块舍利子一样的晶莹之骨,一回身,疾快地就把它冰凉凉地贴在自己胸膛上了。彭碗儿刚想问一句:“干什么?”却吃惊地发现,那块如冰如玉的舍利样的骨胳像水一样的就要慢慢地浸进自己的肌肤,慢慢融入,直到深入心骨。
——这是什么秘法?磨砂楼中奇技果然骇异!直有两盏茶的功夫,彭碗儿亲眼见到,眼前那具冰玉剔透骨就在融化,而那骨中的精华,那块舍利样的冰玉样的骨头似乎就那么浸入了自己的体内,而丹田之中,骨脉之内,一时似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那一种力量直欲破顶而出。难道,难道,这就是“传灯”之法?那个燕涵,真有佛家秘法一样的修为,可以把什么愿力种入舍利之中,化入自己体内,来达成吗?
他忽然看到灯儿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忽变得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一时让他把所有的惊诧都忘了。冰玉一样的舍利种入了他骨中,春水一样的眼波却拂动在身畔。一时只觉,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只要有这一时一刻的相看,那这一生……也不虚了。
却听灯儿姑娘呢喃地道:“这一生,我都不曾拥有你。但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与你同在了。”
她的手,忽然划过了彭碗儿的肩头,轻轻褪着他的皮肤一样的,往下、往下……
这一夜,后来的后来,如氛如雾……一切的一切,绮红瑰丽得让彭碗儿多年后虽回思如梦,却终其一生也没放下。
阿房焚
那一夜,长长的梦始终都是特异的、幽密的、暗魅的,乃至深艳的。
那样的梦,绮红流丽到让人不想再醒来。
可梦终究要完。彭碗儿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当时没有发觉其实已经过了三天。这一睡,他睡了足足有三天。醒来后,却有一场饱胀后的空虚感。他惟一惊觉到的是,这一张床上,只有他,只有他自己了。
一切有如梦幻,只有梦醒后有比幻梦更空虚的失落。以前的自己好像不在了,那个涎皮涎脸,只觉生涯有乐的少年已经不在。因为在梦里,他曾真正的活过,真正的活到了一个花香鸟语、四境空明、惟我与卿、风光佳绝的极境。可所谓极境就是:那其中的一切都太美了,以致映照得过往今后,一切皆虚,空乏如幻。像这一生,竟只有那场梦是真的。
怔怔地睁开眼,看着那幔过于寡素的白帐,好久,他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十九宅。他下床走到窗前,推窗望去,窗外已是日落。看到不远的那个牌坊,坊上还是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他才知道:这是灯儿姑娘住的小楼。楼外,又是黄昏的风景。她曾在楼上这么看风景,看风景的自己曾在楼下看她……
而现在……他忽听得楼下街声嚷嚷,南昌城南的一个大宅方向余烟直上,那是一副极残酷而瑰丽的画面。正南方钟鼓楼下的一大片地方,似乎什么东西燃烧尽了,隐隐还可以看到一大片废墟的影子。那一场火灾似是极大,虽已熄灭,空气中还是残留着一种异样的焦糊味。
接着,他才听到人在楼下用一种紧张而不解,难以揣测原因的神秘口气在谈论南昌燕家的长房长宅,也就是燕仲举的大宅居然一夜之间就那么化为灰烬了……
——那一场火,烧了足足有三天。大家都说,他们又一次看见了公子燕涵。他在那大火上一夜纵跃。虽然人们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人看清,但人人都认定那就是燕涵。他一支长剑,来回激荡。人们不知他是在力拼外敌还是与已为人不齿的“南昌厌”燕仲举一战。
那一场火,烧尽了燕仲举,也烧掉了“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从此江湖除名。这个隐秘的杀手组织,一向并不张扬于世,却在被剿灭后在南昌城一夜成名了。这是涵公子在江湖上最后也最轰动的一次侠举,虽然大家后来都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城外发现了他家老苍头桑老人的尸体,忤作说验伤的结果是死在“七月十三”手上的,可大宅里没有燕涵的尸骨。他一定不可能死的,除非羽化,因为,他就是南昌城百姓眼中的传奇,永远不老的传奇。
人们在猜测着他出手的缘由,是为了桑老人的死,是看不惯南昌燕家燕仲举对百姓的残害,是为了醉花荫……
彭碗儿那晚带着一坛酒来到那个废墟,他在传说与流言中想像着……灯儿姑娘是怎样披上“江湖颔”的衣衫,在桑老人折翼而亡后,独斗“七月十三”与燕仲举,顶着燕涵的名字,如何将他们一一尽诛于剑下。这是……怎样一种深情他虽并不知道,但他可以体会可以想像。毕竟,那场深情的余韵他曾经历。但,以灯儿姑娘的身手,她本不可能的!一切,只是因为那块剔透骨中的舍利吗?
他如此猜想,也确实是的。但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燕涵死前曾留给灯儿姑娘的一句话:“我以内家清净存根之修行,或许可冒昧而得舍利一枚。日后,卿如逢大难,或可仗之化解。此物寄我愿力,可长修为。植入男身,或可内息一夕猛进。虽未见持久,但望可化厄于一时。”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当时灯儿姑娘站在燕仲举长房大宅之上,身披长衣,目光睥睨,望着一宅火光,略不看燕仲举与“七月十三”一眼,口里骄傲地自笑道:“涵,我知你苦心:你不望我苦守人间,为君全志,想要我拥有完整的一生。你知我执念,要我如想拥有你,就一定要找到一个还喜欢的人,在他身上化入那舍利。只有在现世的活人身上,让我才能真正的感受到你。而这样的人,也必然能够接受我的过去苦恋,才会答应这么做。你想得太周到了。走了走了,还想留给我另一种终生欢快。却没想到,最后我找的,竟会是个孩子……就算一夕如梦,此后,他必将另有自己的一生。而我,会用磨砂楼秘法,借阴阳之术透支此舍利之力——如你必将锲入我,则我终生属于你。”
……风吹发飘,彭碗儿想到了这一地今日废墟、当日火光上她的风吹发飘……他只觉心头空茫茫的痛,无所解无所由地那么地痛,并不强烈,却正由此而持久。他抱着那坛燕酥回到灯儿姑娘的小楼时,还在幻想着那一场猎猎火光上的风吹发飘……
风景小筑中,窗外是夜。夜中的牌坊上,不眠的是那四个硬笔直书的四个字:“矢志靡他”。
楼中,妆台前,他看到一面尘土封满的镜子。它像久已弃置,久已不用。他轻摸桌上,在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妆奁。
妆奁上已有蛛丝,轻尘细布,上面却沾着几个细小的指痕。那是灯儿姑娘临去前最后一次的指痕吗?
他不敢打开,却又不忍不打开。打开后,他怕看到里面曾藏着的一个女子曾有过的怎样最绮丽的梦想。迟疑良久,手颤了好久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然后,他惊诧地发现,一奁首饰,俱都蒙灰。那灰灰的乌银色泽里,就在上面,他看到了一截头绳。那银色的,在暗夜里像也会发光的头绳儿。
丝绳边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给你给她的”……彭碗儿茫然抬眼:墨犹新墨,蛛奁尘镜上,光阴似老,老去的蛛奁内,写着“给她的、给她的……”
尾声:再登楼
好多年都没有磨过的镜面会是什么样的呢?——彭挽想:究竟已好多年了?沉淀过久的年头像那镜面上黄蒙蒙的光一样,迷澄澄地给人一种老酒浊醪、不踏实的醺醉之感。到今年,他最小的孩子已足岁了,那是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晚,比他的哥哥姐姐要小十余岁了,彭碗儿现在也改了这个名字:扶老携幼、左牵右挽的这个“挽”。
……可多少多少年以前,他曾有一个名字:碗儿、碗儿,回思起一声声家居碎语般的亲切。可她有当过他是一瞬间的“碗儿”吗?
那种亲切只在当年,如今硬坠坠的“牵挽”才是他人生中所能拥有的最踏实的存在感。彭挽现在已是个精壮的汉子,精壮得好像块磨旧的铜,黄韧韧的脸色分明像经历过所有激扬勇决的青年,却依旧勇敢,只是把那一脸蓬松的阳光换成了压实了后的阳光灿烂。
楼下忽传来一个妇人的召唤:“挽哥……”
又是苹儿在叫了,难得他们终于回到了她一直想回,他却一直抗拒的南昌来。她头上还系着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截头绳。丝质老了,颜色却像洗旧的银子,依旧那么执意的莹白。他应了一声,下面传来最小的孩子的牙牙学语的笑闹。他望向楼上妆台,台上有镜。面对着这面镜子时,他还是只觉一脸迷茫。外面的街声似有一种恒久不变的意味,那镜子上的灰尘似乎也护住了它当年曾照过的影像,在彭挽那么迷澄地注视下,慢慢浸透映射出从前——全不管这世上的年华偷换。
而镜外,楼下有声琐碎温暖;楼上,却还只是疏冷冷的楼头,瘟阳阳的天气,霉湿湿的尘味,和踏实实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