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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中,她似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那是一场连绵不断的梦。梦到自己站在大伯父的帐房里——山东魏门是世家旧族,但家中的好多房子都好阴森好幽暗的,大伯父的帐房就是那样。大伯父有着一张五官平常的却异常阴郁的脸,他正在翻着他面前那永远也翻不完的帐本,从她小时他就那样,而她则勉力扮着一个男子、勉力维持着一份骄傲和镇定面对着大伯父,在这个外人看来还喧赫,其实到她这一代已面临着衰落的旧族中尽一个女子难尽的本份撑持着;……又一时,她似看到自己还只十一岁,家里祭祖,所有的人都去了,只有自己和母亲没有去,她问母亲为什么,她母亲说“谁叫你是个苦命的女孩儿,你父亲又只是庶出呢”;……一剑斩落,她看见自己抹过微山湖水霸朱袅飞喉间的剑意与那蓬鲜血,自己终于证明了什么,但那证明在自己一夕抚镜自视的夜里忽然就毫无意义了,她是谁呢?她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孩儿?她自己也说不清了;……然后她似又梦见了二十五郎在台上的缓步轻歌,那歌声那么宛转悠长,而那歌喉上的眼又是那么清锐镇定,他是男人吗?这世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畸零地活在这个错乱的生中的人吗?……
魏青芜脑中纷繁错乱……久久久久,魏青芜醒来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自己对面,他的手中,托着一粒她在昏迷中连连咳嗽吐掉的喉核儿。
第三章 人
白天的戏场空空荡荡,魏青芜躺在台后楼上的那间斗室里,想:原来、那些外人看来如此热闹喧赫的戏剧名角儿,平日的生活也是如此寂寞的。——要在寂寞中攒多少的情怀才会有台上的那精彩一瞬呢?而这是一个多么错乱的生呀,他们为什么要他在台上扮一个女儿呢?她为什么又要在台下那大戏场里一意扮成一个男人呢?
她的脑中一片清醒一片悲凉。
墙上颇有污迹,但这小室收拾得极为简净,简直看不出是一个戏子的住所,床头有一本戏文脚本,里面记的戏文颇多,那册子封面上却提了三个字,笔意清拨,想来就是他题的:“隙中驹‘。——魏青芜似是在哪里看过这三个字,想了想,才想起’白驹过隙‘这一句成语,那是比喻时间的溜走就象匹雪白的马儿飞快地穿过所有时空的缝隙吧?看到那三个字,魏青芜不由就感慨良多,她也是和他一样在这如驹过隙的时空里短暂的生着,又何者为戏、何者为生?魏青芜忽想起他手里托着自己易容时用的那粒喉核的那一刻的样子,他该已知道自己本是个女子了吧?但就是这番变化也没让他有什么惊容。也许,他串的戏文本多,把人世间这些翻覆变幻早看惯了,也看淡了。
她摸摸肩上裹扎的净布,伤处虽痛,却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她想着他台上翘如兰花、台下静似古笔的手指,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二十五郎在窗前静静地坐着,见她醒来,他也没有出声。他也没问她的伤势来历,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护。不知怎么,每次一见到这个唱戏的人,她就有一种安详宁静的感受。
——戏中俱是梦,梦外才是真,那些荒林苦斗、家门使命、脂砚刺杀、秘闻私隐…
…,不知怎么,那么严肃重要的一切在这小楼里仿佛都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只有这晨光下彻,坐在窗前的他与卧在床上的她,这一切似乎才是人生中真的一刻。
这一天是国忌,不能唱戏,偷来的浮生半日闲。楼外忽有衣袂掠风的声音,魏青芜一惊,二十五郎就下了楼,魏青芜放心不下,躺了一刻,也就跟到了后台上。
她就着幕布的缝隙朝前台望,却见二十五郎似也知道她的仇家要来了,却并不惊慌。
他一个人在空空的戏台上念道:“《霸王》、《起解》。”
这是两出戏名,前一出唱的是项羽,后一出则是后来流传极广的苏三。魏青芜不由愣了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二十五郎在台上著着平常的衣衫,倒是一副好小生的模样,接着他就开口唱了起来,他唱的角色却并不是小生,而是戏文中有名的黑头:西楚霸王。魏青芜一愕,万万没想到二十五郎如此多才多能,原来他不止是能唱旦角儿的,还能唱一个旦角儿万难唱好的黑头。照说他唱起楚霸王未免显得身量过瘦了,哪想他一抬手、一扬眉,倒别有一种壮烈悲慨的气势。戏园门口这时已闯进了几个人,二十五郎却理也不理,才唱到“……俺破釜沉舟方演罢,没想到乌江江头风雨刮。想人生万般皆虚化,纵是你力能扛鼎,怎当得无常偏差……”
台下闯进的人俱是江湖人物,有一个汉子就待对台上的二十五郎喝问,内中有一个老者却似被他精彩戏文迷住了,一挥手,叫那汉子止了声。只见二十五郎在台上一转身,却已换了一付神情,开口道:“……玉堂春光无限好,怎当得、春已残破人将老。带锁披枷谁能料?也是我前生命里多孽报……”魏青芜一愕,但她已看出这几句分明唱的不再是那西楚霸王了,二十五郎几句间已又转到了本色旦角,唱的是带枷起解的苏三。台下那老者一愣,他想是看惯戏文的,才见他把一个霸王唱得意气凛凛,哪想到他一转头却唱起苏三来了。却见二十五郎一身平常衣着,就这么练戏似的一时苏三、一时项羽,兜兜转转、杂乱错陈,却把两出戏文串在一路唱了,台下那老者看花了眼,口里只道:“乱来、乱来,却好看、好看。”
跟着他那几个汉子也有爱看戏文的,一个个也张目结舌,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一出了。魏青芜愕了一会儿,才猛然而悟,眼中忽一红,才明白二十五郎的意思。
——原来他已料到台下要追来的就是自己的仇家,他没别的办法拦阻,却想起了平时最擅的戏文来,这个文弱少年要凭自己歌喉身段,扰乱敌心,为自己阻他们一阻。
台下却只见二十五郎扮的角儿瞬息百变,把那些听的人都禁住了。魏青芜本该趁此时溜走,却又怕自己一走,会给这少年留下祸患。想他一个不解武技之人都肯这般泼胆相助自己这么一个萍水之交,脚步也就再也挪它不动。门口忽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只听她道:“我昨晚明明见那‘脂砚斋’的那小子就消失在这一带,怎么搜了三两个时辰却还找他不到?”
她的声音本来难听,加上语气焦躁,听来竟象老鸹叫一般。转眼就见那老妇已冲进戏园,身边跟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那老头子低眉顺眼,似是对那老妇颇为服膺一般。魏青芜心中一动,身子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似已猜到了那老妇是谁。只见那老妇进了场中,看了那听戏的老者一眼,咦了一声道:“怎么,这老儿竟象是中都开封的于三呀,怎么,他老头儿闲着没事儿也逛到杨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