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我收手一刺。这一刺后,‘脂砚斋’从此名消江湖。”
他说这番话时意气凛凛,魏青芜就想到了他夹在《隙中驹》中的那张纸来,他也是个孤儿吗,为什么他对这世上最后的稚弱与不断被侵害的良善如此关心?看来、他潜隐戏班,所谋也大,倒是别有情怀的了。只听剧谷已冷笑道:“嘿嘿,靠杀人以活人,你这般大侠,倒让在下失敬失敬了。江湖中倒有你这般佛口慈心的人在,倒大是不易。”
他言下满是讥刺,二十五郎却面上一怒,旁人讥刺他他可不在乎,但他不能容人污损自己在别人手里接过的事业,他口里冷冷道:“你当那些被杀之人就没有取死之道吗?我接单之前,那三位前辈就已有这个规矩,滔滔浊世,罪恶原多,如果是别的事我也就不会管,如没查到那些人对孩子有过些什么做孽的事,虽酬金再高,我也不会伸手。嘿嘿,‘鹰鹤双搏门’,剧老爷子,在武林好大的名头,但你身为他养子,不可能不知道,他当年为谋夺好友家产,在好友死后,是怎么貌似善人,却一手毒杀了好友三个未足十岁的孩子,——这事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你也是那时才离开‘鹰鹤双搏门’的。至于那金傲林,他一生狎童无数,逼死了多少不肯屈从的倔强少年,这样的人,我就杀他不得吗?嘿,我以杀人以养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难道这就不算是收债?收你们这些高居于庙堂之上,不念江湖疾苦,反一力迫害危逼的武林的大‘侠’的债?”
魔母张三丈已叫道:“我不管你什么收债不收债,你杀了我儿子,——不,你们‘脂砚斋’的人杀了我儿子,今天,不见真章你别想就这么溜开。”
二十五郎忽然一弹手中之剑,指击鞘上,发出木声,冷冷道:“我也没想溜开。
五位,就此罢手,万般皆好。否则、我清吹剑法之下,可一向还无不败之人。”
听到“清吹剑法”四字,那几人面色就一变。剧古眼望向张三丈,口里道:
“你手里的就是六年前曾败武当山苇道长于一剑之下的的‘清吹剑’。”
殷商傲然颔首。剧古面上变色,不只是他,他身边四人神色也变了。武当苇道长号称当年天下用剑第一人,为逼徒出家之事,为一无名之人所败,此后终生不再握剑,好多人都风闻他手掌上只剩了三个手指,却是他败后自削的。剧古五人一听‘清吹剑’之名,由不得就心中一凛,也不由有了同仇敌忾之意。
他以目知会了张三丈,分明已有了联手之意。二十五郎却静静向张三丈道:
“听说你当年丧子,最痛的倒不为此,而是生了一个儿子,本就是为了修炼魔教中的‘啖子大法’,要用这儿子以为‘血鼎’来练的。如不报仇,以你魔教规矩,这大法就修练不得了,此事可真吗?”
魔母嘎嘎而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啖子大法’,我已练成‘八子啖魂’了,你今天就亲自来做那第九子吧,我还找不到这么好的生魂呢。”
二十五郎冷冷道:“血腥之甚,凶名久著,你已练到第八层?那你为了取紫河车,已害过不少孩子孕妇了吧?”
说着,他一弹剑,引声长吟道:“我之所以留下来等你们,就是为了问你这句话,如果属实,今晚就要顺手除掉你的。”
他这话极为张狂自负,张三丈嘎声而笑:“倒要看你怎么除来?”
她语意虽悍,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些虚,侧目望向身边剧古与路雪儿、于破五三人,那三人冲她一点头,已许她共同出手。张三丈胆气一振,一双魔爪已张扬而起,如黑风怪兽,直抓向殷商心口。殷商又是轻弹了一下剑鞘,飘身而退,仰道向天,淡淡道:“天道不仁,我今天倒要代你诛恶了。”
忽然一阵风起,乱坟间就是一大片木叶萧萧而下,剧古身形已盘旋而起。他一出手,就是‘鹰扬淮上’。这是‘鹰鹤双搏门’的绝技,路雪儿也拨刺出手,于破五也打出了他的‘太平拳’。他们各有所图,今日是一意要废了‘脂砚斋’这一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杀手。他五人盘旋而至,二十五郎却忽朗笑道:“鹤飞鸢游不能持,碎镜朱颜起唏嘘?——我今日倒要借用你夫妇这两句好句了。”
说着,他弹剑而歌道:“野有蔓草久披离,破愁城外想吹竽……鹤飞鸢游不能持,碎镜朱颜起唏嘘……飘风附梦两由之,叹生笑死问得渠……渠言一臂果长执,何妨风雪鬓眉湿?”
他长歌出剑,魏青芜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清吹剑法’。只见殷小哥儿那剑鞘中却是一把木剑,剑上有孔,迎风一展,风过孔洞,就闻得一片清吹之声。那声音恍如乐声,隐隐约约,缥缥缈缈,曼若有调,散若无腔。他一支木剑在五大高手之间盘旋游走,却全不露惧色。忽然他振声而笑,张三丈已中了他一剑,殷商身上却被‘鬼子’谷无用在左肩头抓出了一个洞。张三丈面色惨变,她修炼‘九子啖生魂’之魔教大法已到了第八重,这时是绝对不能轻易受伤的,一但受伤,万难复原。只听她喉中低吼了一声,一摆手道:“你们站开。”
剧古与于破五一愕,却见谷无用已一脸惊容地先站开了。张三丈一手抓向头上,用劲甚猛,已撒开了她自己的发髻,一头披乱的长发就乱垂了下来。她双手不停,竟一把一把向自己那张老脸上抓去,用的力也大,竟抓出一道道血痕。路雪儿听说过魔教的事,已尖叫道:“是‘解体十三术’!”一拉丈夫,已忙不迭退开。张三丈此时却更见张狂,人忽一跃,已头下脚上,倒立起来,全身破衣飞舞,长发如鞭,卷成一股黑风似地就向二十五郎攻到。
殷商这时也面色严肃,知道张三丈已用上了拚死的法子,他一剑直引,一缕风声就在剑孔中低鸣起来,虽混在张三丈那怪异高叫的声浪中,却也清晰可闻。谷无用看他已被张三丈困住,自己知道帮不上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看到卧倒在一旁的魏青芜,招呼了一声,四人就一齐向魏青芜攻去,他们要藉此以乱殷商的心神。
魏青芜大惊,她腰上重伤,站立不起,只有以‘坑杀九滚’之术满地翻滚乱避,狼狈至极。半晌她见对方虽连伤自己,还没得手,欣幸之余,才猛然明白,——他们不下杀手不是为不能下,而是为这样更可惑乱二十五郎的心志。魔母的‘催魂鬼叫’已一声较一声尖历起来,这‘催魂鬼叫’是‘九子啖生魂’以身饲魔术中‘解体十三术’的历害招法。渐渐只听她声音越来越厉,而‘清吹古剑’的清吹之声却越来越弱。魏青芜心中一惨,痛恨自己帮不了二十五郎,反增负累,正待撞向路雪儿双刺以图自尽之时,却见那边黑风滚滚中一团血色如喷发般爆了出来,那血雨每一点都似劲道极强的暗器。魏青芜心中惨尽,却忽见一抹淡淡的木纹之光在那血雨黑风中荡了起来,然后只觉腰间被人一拉,一个人声在自己耳边轻轻道:“走。”
身后传来‘魔母’张三丈的一声惨叫:“你——好狠。”二十五郎以一式“清城吹角”已废她于荒坟乱草之间!
那其余四人犹在怔愕,魏青芜只觉身子就腾云般飞起,一跃一跃地被二十五郎提着跃向远方去了。

 

 

第五章 总成欢

那是杨州城外的一处乡间小庙。庙里刚刚烧完了社火,一众村人已经散了,只留下一个为草台班子草草搭就的酬神用的戏台。戏台上这时空空荡荡,刚才的锣鼓喧嚣这一刻都散入江风余日了,而那些油彩花脸也该已经洗尽了吧?二十五郎肩上裹着纱布,怔怔地望着那戏台,他又想起了他曾串过的戏文了吗?
魏青芜的伤势比二十五郎要轻,所以先好了。她在后面二十余尺处静静地望着那个少年人,想起他以台上惊鸿度影般的身形,心里一时象是恍惚了。她静静地看着二十五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她来讲,他依旧是一个迷。她只知道,她与他初见时,第二天一起去过江边,两个人如男子般兄弟相对;后来她受伤时,初露女妆,他象个沉稳男子般静默相待;再后来,在戏台上,她扮黑头,他演苏三,那场戏文让魏青芜有一种荒诞的感觉,那时,她这个黑头是真的想护住他这个‘苏三’在台上那娇怯的身影呀;再后来,就是刚才,他又上台上妆串了一出戏,她已跟他学会了一出‘拜月亭’了,也本色上台,与他扮做戏中的两个闺中密友蜜情相侍……
魏青芜抬头看了眼明朗朗的天上那轮温煦的日头,心中只觉一种恍惚之感——
这算什么?她本以为做为一个永扮男装的女子,她已注定永远找不到与任何一个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相处的感觉了,但在这个以戏为生的人身上,她似重又处处有了一丝契合之感。她想起刚刚社火中混进来的‘矮轱辘’卜虎,他与这少年似是朋友,似知道他在这里一般。——他也与‘脂砚斋’有关吗?‘脂砚斋’到底与梨园是什么关联呢?只记得卜虎在台上又混串了回丑角,逗得众人大笑,最后口里念了两句道白:人生何来对与错,权且将错来就错……
这一句,让魏青芜反反覆覆在心中掂量了良久,似是这一句已解开了她在如此错乱的生中一个心结。是呀——人生何来对与错?权且将错就错吧。
她看向二十五郎,这个她在如此错乱的生中碰到的第一个心许之人。——如果二十五郎就是那她所难了解的生命中的那一场场她所知所措的‘错’,那也是她爱的‘错’,就让它这么错下去吧。她走身二十五郎的身前,只见他蹲在地上,正用手指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划着:戏……
梦……
人……
生……
然后他似痴了,想起些什么似的,好久好久,最后又划下三个字:总——成—
—空——魏青芜的眼里忽有一股热意,那是泪。——这个她所不了解的人,为什么要‘总成空’呢。她想,她虽不知前因后果,但自觉也是能明白那一种幻梦之感的。
她轻轻伸出脚,把地上的最后三字涂掉,想了想,又用脚在地上划了三个字道:总——成——欢————戏梦人生——总成欢……,她不要他成‘空’,她要他:戏梦人生总成欢!她看着蹲在地上似全不解技击之道的二十五郎那孤倦的身影,心里一种感动如水漫长堤似的漫了起来:而这怎么是我要的一个不快乐的你?她觉得一种什么在自己胸中爆裂开来。这一生中,她枉学武技,枉学易容,她即不及他入戏、也不及他的出戏,但无论能力如何,她都要——他戏梦人生总成——‘欢’——的。
她要。
二十五郎疑惑似地抬起眼,魏青芜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宁定的神色。戏台外的余阳照着这个几乎扮了一生男子的女孩儿和一个在戏台上总是出演旦角儿的男子,静静的,静静的,一微凉乍暖就这么在一片静默中浸润了开来。
好多人知道卜虎是最后见过二十五郎的人,所以他们老来问他,“二十五郎到哪去了?”
卜虎不答,最后被逼急了,就一笑:“他跟了一个男人去了。”
旁人大惊,惊罢却也相信了,他原是一个不在他们忖度范围内的人,他做什么他们也会貌似体谅的。不久,江湖中没了‘脂砚斋’,却传出了一对‘妖侣’的消息。再不久,卜虎也离了杨州城,最后见到他的人说,他走出杨州城外,看了这城墙一眼,拍了拍拍板,轻喟似地用他沙哑的嗓子只唱了一句:叹、叹、叹,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这是一句苏词,苏东坡的词。时间就这么寂寂地在喧闹的杨州城与沉陷于生活的百姓日常的日子中溜走,他们解得那畸零的一叹吗?——这隙中之驹,石中之火与梦中之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