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画缓了缓,声音也放轻不少:“哥,阿画是为你好。世间恋慕不过虚渺,何况这份虚渺,原本就只是你一厢情愿。
“只望你还记得爹爹曾交代过的话,早日重振沈家,光宗耀祖。大丈夫何患无妻?他日你若像定北王殿下那般为大显立下赫赫奇功,什么女子不是任你挑选?”
她将食盒中的点心取出,放在石桌之上,而后又深深看了沈玉一眼,提着食盒缓步离开。
沈玉望向她的背影,站在原地久未动弹。
其实沈画也不想把话说得那般直白,可她哥就是这么一个你不直言、他总听不明白也听不进去的人。
她很早便知沈玉对明檀的心思,只不过那时明檀还有婚约,如何倾慕都是无用。她对明檀的看不惯,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着沈玉倾慕的缘由。
若是以往,她冷眼由着她哥撞几回南墙也无不可,然自从她偷听到靖安侯夫妇在为宫中之意发愁时就一直在琢磨,到如今她也琢磨出了几分——靖安侯府的婚事,大约不止是单纯的儿女婚嫁,她不能再让她哥搅在其中,弄出什么乱子来了。
想来明楚那贱人也是从柳姨娘处听到了宫中意欲赐婚的风声,心中不忿,不想让明檀高嫁。
那贱人想怎么对付明檀她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敢拉着她哥做筏子,那这仇她自会好生记下。
她停在院外,仰头望了望。
去岁来京之时,她都没发现,上京的夜色真是浓重,既不见星,也不见月。踽踽而行者,稍有不慎,便会跌入这无边夜色之中,万劫不复。
-
春闱过后,渐至暮春,平国公府二房三小姐章含妙的诗会帖也如期而至。
只不过这帖子不仅如周静婉所言送给了明檀与白敏敏,还送到了沈画和明楚手中。
看这情形,是远近不计,广邀下帖了。
见是什么酸诗会,明楚压根就不想去,她不会作诗,心里也很是厌烦上京这些三步一喘处处攀比的娇小姐。
柳姨娘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动,毕竟也是议亲之龄的女子了,谁知道未来夫婿会不会就是某位小姐家中的亲堂表兄弟?
况且京中出身将门的习武女子也不是没有。出去走动走动,多与人结交,总归不是坏事。
上回裴氏与明檀说,以后有事可先与她商议。
这回前往暮春诗会,明檀便在选衣裳时,和裴氏提了提舒景然:“母亲可知今科探花舒家二公子?那日打马游街,女儿远远瞧了一眼,舒二公子的气度容貌,很是不凡。”
裴氏一顿,原本看明檀挑拣衣裳还是一脸笑意,闻言却不由淡了三分,她斟酌道:“舒家满门清贵,养出的子女……自是不差。”
“嗯,女儿也觉得不差。”明檀心情甚好。
裴氏饮了口茶,心下有些发愁。
明檀入寺祈福这段时日,太后与圣上都召了侯爷闲话家常,侯爷虽是个粗心的,但太后与圣上话里话外都在提儿女婚嫁,他倒也不至于听不出,这是有指亲之意啊!
这指亲,圣上那边还不知意在哪般人选,太后那边却已明确给出一位郡王的郡王妃之位和一位亲王世子的世子妃之位供其挑选。
那两位并非空有名头的没落宗室,可同时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太后党。且明檀今儿又提什么舒二公子,那两位的容貌气度,和舒二公子差之甚远,甚至都远不如梁子宣,她怎会情愿。
“母亲,你怎么了?”明檀问。
裴氏忙浅笑掩饰:“无事。”
她试探道:“阿檀可是心仪那舒二公子?”
“倒也称不上心仪。”明檀的目光仍落在满桌新鲜头面上,“只不过觉得若要议亲,舒二公子很是合适。”
不是心仪就好。
非君不嫁才令人头疼。
裴氏松了口气,想着也罢,明儿便是诗会,先让小姑娘出门松快松快,指婚之事眼下并无定论,还是暂且不给她徒增烦忧为好。
想到此处,裴氏又起身,和明檀一道选起了衣裳。
-
次日一早,车马停在二门外,预备送三位小姐去平国公府。
明亭远要上朝,出门远比三人要早。及至朝。会结束,他欲同白敬元一道离开,不想却被成康帝身边的内侍叫住,说是陛下召他去御书房,有要事相谈。
明亭远跟内侍去了。
进了御书房,明亭远拱手行礼道:“臣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无需多礼。”成康帝抬了抬手,又绕回桌案前,举起一卷明黄蚕锦,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迹,“朕叫你来,是为之前所说的指婚一事。”
明亭远一听,便欲出言推搪。
成康帝挑眉直视他道:“你可知,寿康宫那边不满你多番推诿,已有直下懿旨之意。”
“……?”
面子功夫都不做直接逼婚了?
“朕不拦你,但朕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成康帝敲了敲桌,示意他上前来看圣旨,“看看朕为你女儿择的这位如何。”
“……”
这叫什么第二个选择,不还是逼婚。
明亭远知道,自己手握重权多方觊觎,一直以来是极不愿意掺和这些党争是非的。可如今朝局变幻,显然已容不得他持中而立独善其身了,不过是儿女婚事,竟都能引出诸般暗争。
他硬着头皮上前。
成康帝则是站在一旁碎碎念道:“其实儿女婚嫁也代表不了你明亭远的立场,你无需过分忧心。朕尊重你的选择,你现下不想其他,只端看人,太后想为你指的和朕为你择的,这是能相提并论的吗?”
明亭远的目光粘在圣旨之上,有些不可置信。竟是这位,怎么会是这位?
“臣、能否容臣再考虑考虑。”
他惊得说话都有些磕绊。
成康帝:“太后懿旨都已拟好,是朕寻了借口暂且留下,留得了一时可留不了一世,说不定你还没出这宫门,太后懿旨就先到了你靖安侯府。你在犹豫什么?若不是他亲自开口,朕……”
“嫁!”
第十七章
成康帝与明亭远在御书房议事的同时,靖安侯府的三位小姐也精心拾掇姗姗出门了。
沈画一如既往打扮得婉约清丽,浅粉烟笼千水裙衬得她娉袅柔美,正能恰如其分地融入一大群京中贵女。
明楚则是一身飒爽红裙,乍一看和她回府那日是差不多的模样,可仔细瞧会发现,她今日这身要精致许多,里外加起来有四五层,行走时渐次层叠,红得明媚张扬却也不算扎眼。
至于明檀——
及至平国公府门前的春正大街时,车马就再难前行,也不知这位章家三小姐办场诗会是请了多少人,各府马车停了个满当,引着去马厩的下人都有些忙不过来,不少路人见平国公府今儿这么热闹,也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明楚与明檀沈画共乘一舆,心中烦闷得紧,一路臭着张脸,半刻都不愿与她们多呆。
见车停半晌不动,她忍不住撩开车帘,不耐问道:“怎么还不走?”
“三小姐,前头被挡着了,走不动。”
明楚:“让他们挪一下不就好了!”
车夫:“……”
明檀也撩开车帘往外望了两眼,旋即落帘,雾眉轻挑:“三姐姐是要奉昭郡主给你让路?”
奉昭郡主?
亲王之女?
明楚不吱声了。
其实明檀还挺不喜欢那位奉昭郡主的,前年金菊宴,她自个儿作谱弹奏了一曲《与秋宜》,众人皆赞泠泠动听,实乃仙乐,花主之位无有异议。
谁成想这位自云城归京的郡主突然跑来凑热闹,嘴上说着只是玩乐大家随心便好,然一个小家之女没有选她就立马掉脸子,后头的谁还敢开罪?投菊之时只好纷纷改选。
说来这位郡主也挺不自知,以为自己得了花主便真是艳冠群芳才华横溢,归京这两年四处凑热闹出风头,赏花宴饮常能见到她的身影,可她一出现,总能让原本松快得宜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大约是因着花主一事,奉昭郡主也不怎么喜欢明檀,偶尔会面,总要找她麻烦。
好在明檀不是什么能受气的性子,虽不能明面冒犯宗室皇亲,可她能说呀。
这位奉昭郡主自小在西南边陲长大,规矩也就比明楚好上那么一点,还不如明楚会武,吵不过能动手。
两人对上时,明檀时常大谈礼法引古论今绕得她应不上话,且明檀身边还有不少这种贵女,一唱一和起来更是十分要命。
今次奉昭郡主也在,明檀思忖着,今儿最好不与之接触,毕竟她是为着舒二公子前来,倒也不必给人留下什么牙尖嘴利的印象。
然而明檀并不知,方才撩帘张望时,她想偶遇舒二公子的目的,已经提前达成了。
章怀玉原本是受不住自家堂妹磨他,应下了请舒二前来品茶。可章怀玉哪是什么能安分品茶之人,刚和舒二提了一嘴,舒二便知不对,问出了实情。
不过章怀玉应都应下了,舒景然知晓实情,也不得不帮他在堂妹面前挣下这个面子。
舒景然先前打马游街,被那些个瓜果扔得浑身都疼,心里阴影还未消散,又要被一众闺秀围观,他想想就觉得头皮发紧浑身都不自在。
于是他向章怀玉提议,不如广邀京中才子一道品茶论诗,与他堂妹的诗会隔园相置,如此一来,风雅热闹相宜,他也不必一人独遭苦难。
也是因着这一提议,今日平国公府门前才有了这般车马喧阗的壮观场面。
“你真不去?”春正大街街口,舒景然停步问。
江绪疏淡地扫了眼这热闹景象:“有正事。”
昨夜在右相府中议事,夜深突降疾雨,他被留在府中暂宿。今日舒景然要来平国公府品茶论诗,他要去京畿大营处理军务,方向一致,便一道出门了。
江绪话落,抬步欲走,舒景然望着不远处,忽然奇道:“那不是靖安侯府的马车么。”
江绪顺着话音瞥了过去。
他这一瞥,正好瞥见印有明府标记的雕花马车停在路中,帷幔被一双指如削葱根的玉手轻轻拨开,里头坐着的那位少女青丝松束,双瞳剪水,只是轻轻歪着头往外顾盼,就如春水映梨花,明丽动人,不可方物。
舒景然都看得稍怔了一瞬,背手轻笑道:“这位明家四小姐,也算是难得的佳人了。”
“你不是不愿娶?”江绪忽地问道。
“我不愿娶,并非是不愿娶这位明家四小姐,而是暂时不愿娶妻。”舒景然解释道,“且,我不愿娶,与欣赏佳人并无冲突之处。”
江绪扫了他一眼,懒得再理,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平国公府极大。入了府,怕娇客们累着,备有软轿相迎。只不过春光正好,少女们都愿三两说笑,自行往前。
到诗会园中,假山流水潺潺,牡丹芍药盛放,山茶杜鹃争春。花丛边规整摆着几张长案,上头备有笔墨纸砚。凉亭歇息处则是备有果品点心,上等好茶。
白敏敏出门时没用膳,明檀一行到时,她正在亭里吃糖酪青梨,青梨脆涩,切成整齐小块放在精致瓷碟之中,再浇以蔗浆乳酪,撒糖霜,酸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眼见她都快将一碟子青梨吃光了,周静婉在一旁斯文相劝,让她稍稍克制一些。
章含妙刚好引了位闺秀过来,见了白敏敏也不忘打趣道:“敏姐姐若是喜欢这道糖酪青梨,赶明儿我便让厨子上昌国公府做去,不过可说好了,敏姐姐还是得按规矩给咱们家厨子付工钱的!”
白敏敏:“那倒不必,我便是要赖在你平国公府吃足了再出去!”
周围众女皆是以帕掩唇,咯咯轻笑。
正当此时,小丫鬟引着明檀三人往这边走来。
沈画柔婉可人。
明楚红裙明艳。
明檀着了身淡绿短襦上衣,银丝暗绣梨花白长裙,妆容清淡,却更衬其五官如画,肌肤娇嫩,她发间簪饰极少,只一支玉刻梨花嵌银步摇轻晃,行进时尽显少女春日轻盈。
这身打扮明檀是思量了整整两日才定下的,她毕竟不久前才退了婚,无论缘由都不便招摇。可她还要引舒二侧目呢,不能招摇,那总得特别些许,别看她妆容极淡,那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描摹出来的。
只端看众人目光中不由闪过的一瞬惊艳,明檀便知,这两日苦心不算白费。
“怎么才来?阿檀,咱们可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数日不见,咱们明家小小姐可是愈发水灵了!”
“阿檀,可要用茶?含妙备的这道果茶极为清甜。”
……
明檀与不少贵女交好,一来便是众人相迎。沈画与明檀时常出入各府宴饮,虽难融入这一圈子,但她为人周全又有几分才情,大家至少在表面上能维持体面,且她还很受庶族出身的闺秀欢迎,甫一出现,也不少人上前搭话说笑。
只明楚初初现身无人理会,还是明檀出言引见:“对了,这是我三姐姐,刚从阳西路归京不久。”
时下显贵之家嫡庶都是一样教导,只在婚嫁一事上因着母家家世,定然会有所差别。所以至少在明面上,大家对庶女并无偏见。
作为主人家,章含妙忙顺着明檀话头娇声夸赞:“一见便知,楚姐姐定然是将门虎女,很是有几分英气呢!”
那是自然。
明楚淡声谦虚了句“过奖”,可下巴微扬,都不拿正眼瞧章含妙,倒是不见任何谦逊模样。
章含妙面上笑容凝了一瞬,很快又遮掩过去,转至其他话题。
其他本想夸上几句的闺秀见明楚这样儿也收了声,若无其事地聊起别的,只心中不约而同在想:本就是不熟也无需结交之人,到底搞没搞清楚这什么地界,摆的是哪门子谱呢。
明楚还不知何故,以为她们是得了明檀授意故意冷落,一时不忿。
同样不忿的还有落在明檀一行身后不过稍倾的奉昭郡主,明明是一前一后进的园子,她没让丫鬟出声,众人就压根没瞧见她!
干站半晌,她朝婢女使了个眼神。
婢女忙喊:“奉昭郡主到!”
众人这才侧目,一应半福:“参见郡主,郡主金安。”
“不必多礼。”
奉昭心里堵得慌,边往前走边冷眼看着明檀,行至亭中,她从上至下打量着明檀,忽而笑道:“明家四小姐还是这般好颜色,退婚之事似乎并无影响呢。”
众人皆默。
找茬找得这么直白,她奉昭郡主也是独一份儿了。
然明檀直接无视了后半句,笑出一对浅而甜的小小梨涡:“多谢郡主夸奖。”
“……”奉昭郡主又道,“令侯府不在上京,以后要再见他们府上的几位小姐倒是难了,对了,先前令侯府五小姐还从本郡主这儿借了一本珍稀古籍未还,也不知如今在何处,四小姐,你与令侯府怎么说也是有过婚约,与五小姐应有书信——”
“欸,阿檀你怎么了?”白敏敏忽然扶住明檀,担忧道。
明檀:“无事,可能是未用早膳,有些头晕。”
众人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关怀,奉昭郡主那话头就莫名冷了下来。
其实若要回话,明檀有数百句能让奉昭哑口无言,然今日她不想和奉昭纠缠,她还在等舒二公子呢。
一阵嘘寒问暖过后,话题已然揭过,章含妙预备开始诗会,可明楚看出这奉昭郡主与明檀不甚对付,忽而插话道:“四妹妹莫不是先前落水受了寒,竟还未好?”
落水?什么落水?
众人惊愕茫然,就连明檀都没想过,明楚竟会在这等场合提起上元落水一事。
亭中静了一瞬,却是沈画忽道:“府中莲池尚浅,四妹妹倒不至于受寒,三妹妹无需过于自责,以后习鞭注意些便是。”
第十八章
沈画话音未落,明檀便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知晓内情的白敏敏与周静婉也不由得讶然侧目。
其余众女不知内情,听了沈画此言,都是一副倏然明了的模样。
哦,原来是这明三小姐仗着自己懂几分皮毛功夫,在自家府中欺负人呢。
这明三小姐可真是没有半分规矩,一个姨娘养的竟嚣张成这般模样,且故意害人落水不够,还时时惦着盼着人家落水落出个什么毛病,心思可真是万里无一的恶毒。
她们这么想着,却是压根没怀疑过沈画在说瞎话,因为沈画与明檀虽是囫囵称声表亲,但关系显然并不亲密,一道出门也常是各有各的圈子,偶尔还要暗地里别别苗头,如此这般,沈画又怎可能无端维护。
想来定是这明三小姐跋扈太过,惹人看不过眼,且她连嫡出妹妹都敢动辄挥鞭,沈画这寄居于府的远方表亲估计也没少受她欺辱。
如此一想,投向明楚的目光就多了许多不耻厌恶。
沈画也直视着明楚,眼见明楚从一头雾水中回过神来想要辩解,她又在人开口前,轻轻柔柔地拿话堵住:“其实姑娘家会几招几式用以防身已是足够,不小心伤了人,到底不好,况且一不留神还极有可能伤了自己。”
明楚:“我——”
明檀轻按着额角,接过沈画话头,略带几分柔弱地软声道:“表姐说得对,我不过是未用早膳有些头晕罢了,与那日落水是不相干的,大夫也来把过脉抓过药,并未有受寒迹象,三姐姐不用将此事时时放在心上。”
明楚:“上元——”
“上元灯节的烟火,三妹妹明年定是能看到的。”沈画笑着安抚,又向众人解释道,“三妹妹小姑娘心性,先前从阳西路回来,一路催着,便是想赶在元夕灯夜回京,瞧瞧上元烟火,只不过天寒路远,又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赶上的。”
明檀闻言,面上立马就浮现出了些许无奈,唱和道:“其实也怪我,若不是我与小丫头们说起上元京中如何热闹,刚巧被三姐姐听到勾起遗憾之事,三姐姐也不会无端生了闷气,在园子里挥鞭了。”
“说起上元,阿檀今年亲手做的圆子味道可真不错。”白敏敏也反应过来,添补了句。
周静婉掩唇,细声道:“说来我也觉得甚为遗憾,上元时阿檀下了帖子,邀我过府尝她亲手做的圆子,只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每至秋冬总要风寒数日,只得卧床休养。”
明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