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怔神,知客僧又交代了不少短居香客也需敬守的清规戒律,末了还善解人意道:“施主赶路疲乏,可先稍事歇息,小僧就不多打扰了,阿弥陀佛。”

明檀还有些回不过神,后知后觉摸了摸送来的衣裳,又语凝半晌。

其他都好说,只是这衣裳肩宽袖长,全无腰身,颜色用料无一可取之处、别说素心绿萼,侯府的三等丫头穿得都比这讲究百倍,叫她如何上身?

明檀坐那儿干瞪着眼,然入寺随俗,她也别无他法,总不可能一直呆在厢房不往外走动。

就说这用膳,所有人都需去斋堂分食,无人伺候,亦不可带出。

挨到午膳时分,小小姐的倔强终是败给了没有余粮的五脏府,她不情不愿地让绿萼伺候着换上了这身衣裳。

打出生起,明檀还未作过如此朴素的打扮。她平日就连就寝中衣都是选了柔软布料,暗绣繁复花样,再比着身段量体裁成的。穿着这身坐在屋中,她感觉哪哪儿都不大对。

“如此素净,如何见人?”她不甚满意地打量着镜中之人,皱眉道。

绿萼:“小姐放心,左右也无人可见。今儿来的时候奴婢便留心了,这寺中一日也来不了几个香客。”

明檀:“……”

素心轻咳一声,睇了眼绿萼。

绿萼反应过来,懊恼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又忙补了句:“且,且奴婢瞧着,粗布青衫更显小姐身段窈窕姿容出众呢。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可不就是小姐您吗?”

嗯。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话倒是说进了明檀心坎。

也罢,素来精致妥帖,偶尔素淡一回,倒也显出她清丽纯净。

想到这,她那原本不甚愉悦的心情倏然明朗起来。

然明朗了不过片刻,绿萼又不合时宜地安慰道:“奴婢瞧着这佛寺还算清静,安心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小姐也无需伤怀。

“世……那梁世子端看平素是个好的,却不想如此负心薄幸,也真是眼盲了,白白错失小姐这般佳人。小姐放心,待回了京,侯爷与夫人定能为小姐另择一位如意佳婿!”

明檀:“……”

她倒也没有伤怀。

梁子宣哪里值得她伤怀。

只是梁子宣和令国公夫人做下的丑事恶事,害得她这无辜之人也不得不承下几分后果,她心里还挺不爽快。

她既不爽快,那谁也别想好过。

此来祈福,虽预备匆忙,但临走之前,她也没忘给令国公府安排一出好戏。

-

昌国公府,白敏敏院内,周静婉正立于书案之前,执笔落字。

周家是名满大显的书香世家,数百年来,嫡支旁系不知出过多少文豪名相。周静婉之父便是榜眼出身,今拜三品翰林学士,前途无可限量。

家学渊源,周静婉也是如今未出阁的官家小姐中颇受肯定的才女,一手簪花小楷端方沉静,只是细看内容——

“这一句太文绉绉了,婉婉,你稍稍写直白些,我去茶馆听书时,那些个说书先生可没这般含蓄。”白敏敏站在一旁指点道。

周静婉停笔,端详半晌,自觉此等有辱斯文之事,这般隐晦一提已是十分不雅。她有些为难,轻声问:“那该如何直白?”

白敏敏:“这还不简单,你直接写令国公和二房老爷新纳的小姨娘通奸不就好了!还能与梁子宣这事儿联系起来,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祖传私通!”

周静婉:“……”

明檀出城祈福之前,特地让人到昌国公府送了封信,信上让白敏敏与周静婉一起润色个话本,找说书先生好生说说令国公府这几桩丑事。

这几桩丑事是明檀早先拜托白敬元打听来的,都与令国公夫妇有关,原本是打算平顺退亲过后用来收拾令国公府。

如今平顺退不成,丑事传开来,她便添添火。一来,出口被算计被背弃被牵连的恶气。二来,也算坐实他令国公府一家子都人品不堪的事实。三来,还能让她见缝插针维护一下自己的闺誉。

“算了,让你给这些腌臜烂事儿润色,着实是有些为难你。”白敏敏想了想,“便直接交由说书先生吧,你写一写阿檀的夸赞之词便好。”

周静婉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阿檀在她心中本就千好万好,这个她自然是会的。

“对了,阿檀那妮子还交代,旁的都可以放一放,最重要的便是要夸她美。”白敏敏顿了顿,有些无语地嘀咕道,“也真是不害臊。”

周静婉闻言,不由抿唇浅笑。

不过在她看来,阿檀本就生得美,夸一夸并不违心。她提笔,顷刻便作出一篇赞赋。

-

白敏敏与周静婉忙着帮明檀办事的同时,明檀也未着簪钗、一身朴素地去了寺中斋堂。

斋堂不分主仆,都是同席而食。明檀一向待贴身丫头宽厚,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但素心绿萼不敢与自家小姐一同用膳,非要守在斋堂外,等明檀用完再进去。

明檀也不强求。

今儿出门早,她都没来得及用早膳,这会儿着实有些饿了。听闻灵渺寺斋饭鲜美,她落座时,心中还有几分好奇期待。

可她矜矜持持地用了一小口之后,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实在不懂这米之粗粝菜之寡淡到底与鲜美有何干系!

她欲离席,有小沙弥上前拦她,温声告诫:“阿弥陀佛,施主,用斋不得遗食。”

“……”

一时忘了还有这条规矩。

小沙弥温和地看着她,就那么一直看着,看到她勉强落座,缓缓执箸。

待她硬着头皮咽了一小口斋饭,偷觑小沙弥——竟还在看她!

“……”

本小姐知道自己生得美,倒也不必如此!

不得已,她也只能继续用斋。因滋味实与平日天差地别,她都没怎么细嚼便囫囵往下咽。

只不过她食量小,用到撑住,还是剩了小半碗,她可怜巴巴地抬起脑袋:“师父,这斋,我实在是用不下了。”

小沙弥见剩得不多,她也委实吃得辛苦,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此,施主便去小佛堂自省一炷香吧。”

明檀:“……?”

还要罚跪是吗?

好吧,她也是有些害怕佛祖因她遗食降下果报的。

于是她在小沙弥的注视与指引之下,迈出了门。

然小沙弥指的这一处门,非斋堂正门,她往外走了片刻,竟被绕晕了路,越走还越迷茫。四下都是供奉佛像的宝殿,哪间才是那位师父口中的小佛堂?

不管了,自省重在心诚。

想到这,她便进了前方无人宝殿,规矩跪在蒲团之上。

此间宝殿极为宽阔,两侧俱有偏殿。明檀浑然不知,左侧偏殿的藏经阁旁,还有一间静室。

此刻静室之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战神定北王殿下,正与云游四方行踪难定的慧元大师品茗手谈。

“佛祖在上,信女明家阿檀,平素吃穿精细,食量较小,偶食贵寺斋饭,实乃不惯,遗饭剩食心中有悔,望佛祖宽宥,勿降果报。”

静室忽闻此声,正要离开的小沙弥忙道:“想来是有用斋施主误入自省,小僧这便领她去小佛堂。”

这声音很是耳熟。

且自称明家阿檀。

江绪想起什么,但也未多在意。只垂眸专注棋局,抬手示意不必。

而明檀跪在外头,自省完安静了片刻,又忆起先前绿萼所说的另寻如意佳婿一事,心想:来都来了,不如一并祈愿。

于是她又双手合十,碎碎念道:“佛祖在上,除自省遗食之外,信女另有一事祈愿。此番退婚,原是未婚夫婿品行不端,不堪为配,然信女却因此事遭旁人非议嗤笑。此番事过回京,望佛祖保佑信女,定要觅一如意郎君。

“郎君家世相当即可,不拘什么皇亲国戚、公候世家、书香名门,信女更为看重的是才华品貌。于才华一道,能入春闱一甲便可,相貌定要俊美,如此这般才与信女相配。当然家产丰厚些,日子更为松快,若无侯府家业也无妨,只需保证信女随时能用上燕窝粥,每季能请锦绣坊裁上几箱时兴衣裳,有什么新鲜首饰能及时入手,有个头疼脑热也能及时请来良春堂的圣手医师……”

不断灌入耳中的女声扰得江绪半晌未落一子。慧元大师面上带着浅笑,小沙弥则是眼观鼻鼻观心,默念着阿弥陀佛。

半炷香后。

“……身量若是能高于七尺最为得宜,家中婆母也需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万不可见天儿立规矩磋磨新妇,若无婆母便是极好。亲戚也最好能简单些,断不能有什么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的表姊妹。信女非善妒之人,然过门三年之内纳妾还是早了些许,不利于信女与夫婿养出夫妻之情,三年之后纳妾也不宜多于两人,家中人口繁杂易生事端。不可是流连烟花柳巷之徒……”

一炷香后。

“……身体也需健壮些,但健壮并非一身横肉,若遇意外可抵挡一二便好,习武最好是习剑,身姿潇洒,且如此一来舞剑之时信女亦可抚琴助兴,夫妻和鸣自是美满。嗯……大约就是这些了,还望佛祖保佑,若信女寻得此般如意夫君,必为佛祖重塑金身,再添香火。”

语毕,明檀虔诚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伴随着磕头的轻微回响,小沙弥终于松了口气。

——这小娘子择婿的要求,委实是太高了些。

第十二章

明檀走后,宝殿重归于寂。静室之中茶香袅袅,只是手谈再难继续。

慧元大师面上还是挂着浅笑,温淡道:“既难心定,王爷不必勉强。”

江绪不理,举棋欲落,可棋悬半空,方才那位明家小姐繁琐冗杂世之罕见的择婿要求又在耳边响起,眼前棋局似都散作一团,毫无走势章法。

他未再勉强,将黑子落回棋罐,起身背手,淡声道:“改日再向大师讨教。”

慧元大师望着他利落离开的背影,捻了捻白须,但笑不语。

-

自宝殿祈愿出来,明檀胡乱走了一段,总算绕回到眼熟之地。

素心与绿萼已经寻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瞧见她,忙迎了上去。

“小姐,你去哪儿了,吓死奴婢了!”绿萼急道。

素心也紧张道:“方才问了斋堂的小师父,小师父说,小姐遗食,去了小佛堂自省,可奴婢与绿萼去小佛堂也没找到小姐。”

“无事,迷路罢了。”明檀云淡风轻,“我另寻了宝殿,反正自省一事,不拘何地,心诚则灵。”

她如此心诚,想来佛祖定然不会怪罪,说不定还会保佑她觅得如意郎君。

嗯,正是此理。

明檀:“对了,你们寻我,自己可用了斋?”

“无事,奴婢不饿。”

“没用,奴婢饿了。”

素心与绿萼两人同时应道。

“……”

这两人的性子打小便是南辕北辙,这么些年也没从对方身上多学分毫。

“时辰未过,你们快去用吧,我在附近赏赏花。”

为防素心搬出“岂有让主子等奴婢的道理”此类规矩,明檀还补了句:“我想静上一静,别来烦我。”

素心再不敢出言推拒。

见绿萼拉着素心进了斋堂,明檀舒了口气。左右无事,她缓步闲晃至放生池边,背着手,伸出脑袋往下张望。

早春二月的风温柔和煦,吹过池面,泛起清浅涟漪,水上倒映出的倾城容色也随涟漪轻晃。

明檀左照照右照照,委实是有些替梁子宣感到可惜。未施粉黛未着簪钗都如此楚楚动人的一张脸,他梁子宣竟生生错过了。

而且他错过的不止这么一张脸,他错过的可是一位往后几十载与同僚把酒言欢时能引以为傲的绝世好夫人!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谁攒了八辈子福气最后能娶到她这么好的女子。哎,只恨她不能分。身,若她为男子,必要排除万难,奉以红妆十里求娶于自己。

明檀这边在池畔顾影自怜着,倒没发现放生池对面的梅林,正行过两道暗色身影。

“王爷,沈小将军深夜方可入城,明日会亲至王府,向您汇报东州与绥北路的交接事宜。”暗卫跟在江绪身后,低声回禀最新得到的消息。

江绪步子未停,声音很淡:“昨日不是已至禾州,为何今夜才入城?”

禾州与上京相接,官道便捷,且此次沈玉一人轻骑回京,正常情况下,最迟不过今日晌午便可到达。

“属下不知。”

暗卫自觉惭愧。依路程来算,今夜入城确实是有些慢,可他接收到的消息,的确如此。

江绪倒也没再多问。

只是还未走出梅林,放生池对面便传来一道熟悉男声:“檀表妹!”

江绪停步,转头望去。

暗卫也下意识往对面望了眼。

暗卫:“……”

他知道沈小将军为何深夜才能入城、明日才能来见王爷了。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明檀回头,见到沈玉,着实有些意外。

沈玉还未卸甲,一看便是风尘仆仆赶路而来,清俊面庞被晒得略微发红,额上还蒙了层浅浅的汗珠。

“我今日回京,途径茶馆歇脚,听人说起表妹你与令国公世子退婚了,回府又听阿画说你来了灵渺寺避风头,便忙赶了过来。”

……?

避风头。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沈玉察觉失言,又忙道:“此事并非表妹之错,表妹无需太过伤怀。”

明檀避而不答,疏离却不失礼貌地反问了句:“表哥前来,是否有什么要紧之事?”

呃…没有。

沈玉倾慕明檀已久,当初将沈画送至侯府寄居,便对明檀一见倾心,奈何佳人早有婚约,他从无机会表露心意。

此次回京,还未入城,他就听城外茶馆有人说起明梁两家退婚,那颗平静的心陡然雀跃起来。

为着尽早见到明檀,他传书给王府暗卫,说深夜才能回京,明日才能向王爷回禀东州交接之事。

待他急匆匆赶回靖安侯府,才知明檀为了避风头,一早便来了灵渺寺祈福,他实是按捺不住,连沈画都未知会又赶了过来。

沈玉来得匆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好正当理由。然他与沈画不同,少年心性,又是行军打仗之人,不在乎什么守礼婉转。

既是找不到理由,他便索性直言道:“我来是想告诉表妹,我倾慕表妹多时,只不过表妹早先与令国公府定有婚约,且你我之间身份有别……如今表妹既已退婚,一时也难定亲,不若嫁我可好?此番东州大捷,王爷定会禀明圣上为我升阶,虽仍与你侯府嫡女身份相距悬殊,但我一定会再立军功,将来为表妹请封诰命的!”

沈玉一口气说完,双眸发亮,还径直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明檀。

明檀闻言先是一怔,后又被递玉佩的动作吓得退了半步。

“小心!”沈玉怕她落水。

明檀按住池边石桌,忙阻止道:“别动!”

待与沈玉保持了一丈远的距离,她才定了定神,问:“表哥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见明檀既无欣喜又无羞怯,沈玉有些无措:“我…我这不是在向表妹求亲吗?”

“表哥这不是在向我求亲,是在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明檀稳声出言道,“求亲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简单的规矩,想来表哥不会不懂。表哥所言所赠,我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说得难听些,是为私相授受不知检点。”

沈玉懵了。

明檀又道:“表哥既知我来寺中祈福是为避风头,就理应知晓,阿檀如今一言一行皆是如履薄冰,表哥但凡于阿檀有三分礼重,都不至于贸然来此,诉此情衷。”

沈玉:“未事先知会独自前来,是我鲁莽了,但表妹,我……”

他慌忙解释,明檀却径直打断道:“既知鲁莽,便请表哥速速离开此地,阿檀自会当今日从未见过表哥,也未听过什么求亲之言。且,阿檀于表哥无意,绝无可能嫁与表哥为妻,请表哥日后切勿再提。”

“……”

无意、绝无可能、切勿再提。

跟在江绪身后的暗卫不由为沈小将军捏了把汗。

这明家四小姐,真可谓是杀人诛心。

果不其然,沈玉自听到后半句起,神色霎时灰暗,眸中光彩也黯淡下来,解释的话堵在嗓子眼,再也说不出口。

适逢素心与绿萼用完斋来寻明檀,见到沈玉,两人还有些惊讶,正想行个礼,却不料明檀越过沈玉,直接吩咐道:“走了,回房抄经。”

素心与绿萼齐齐应是。

跟着明檀走出一截,绿萼忍不住好奇回望。

沈玉仍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半晌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