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称雄武林,创立福威镖局,驰骋江湖。远图死后,子孙无能,四方豪杰觊觎辟邪剑谱,纷至沓来。总镖头林震南一门被青城派屠戮殆尽。遗孤林平之拜投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门下,一心学艺报仇。
华山派长徒令狐冲自幼失怙,与岳不群独女岳灵珊青梅竹马,情好甚笃。平之入门,灵珊乃移情于林。令狐失恋,又因豪放不羁,违反门规,被罚思过崖面壁一载,无意间得窥崖后暗洞中石刻,尽悉五岳剑派剑术秘诀,后蒙华山剑宗前辈——隐士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从此剑术通神。
其时武林之中,既有正邪之判,复存门户之别,少林、武当、青城、五岳自诩正教与魔教(日月神教)冤冤相报,誓不两立。五岳剑派名虽一体,实存芥蒂。嵩山掌门左冷禅野心勃勃,意欲吞并五岳,称霸江湖,自恃盟主身份,凌驾四岳掌门,挑拨华山剑宗争夺掌门之位,岳不群原属气宗,剑、气二宗素不相和,不群率本门弟子外出避祸,遭左道之士埋伏,俱被擒获。赖令狐冲以独孤剑法刺瞎对方十五人双目,化险为夷,然岳不群从此见疑于令狐冲。
先是令狐因行侠仗义,舍身救人,身负重伤,旋经江湖怪人桃谷六仙滥施救冶,伤势益重。及岳不群等至洛阳与林平之外祖王元霸家,令狐冲因怀有笑傲江湖曲谱复见疑于元霸父子,以为曲谱即林家祖传之“辟邪剑谱”。因曲谱深奥难解,令狐亦百口难辩,乃质诸洛阳隐士绿竹翁,并因而结识绿竹之姑,鉴定确系曲谱,释众之疑。绿竹之姑同情令狐遭遇,授以琴曲“清心普善咒”,助其疗伤,令狐于失恋遭嫉之余,得人眷顾,甚感欣慰,临去依依不舍,然始终未睹其面,离洛赴闽,一路之上,江湖左道帮派,踵武相接,馈赠奇珍秘药,来助令狐疗伤。口称令狐公子,礼敬有加,唯置岳不群于不顾。后于五霸冈聚众数千,掳劫名医,为令狐诊治。令狐既不明所以,岳不群更猜忌重重,终弃之而去。群豪至晚皆散,令狐独处冈上,落拓无依,百无聊赖。忽闻琴声出于草舍,知绿竹之姑亦在冈上,心下窃喜。问答之际,少林派辛国梁等上冈搜查魔教余党,令狐力阻辛等入草棚凌欺绿竹之姑,再受重创。与姑下冈避难,辛国梁等复来寻仇,绿竹之姑力杀四人,亦受重伤。令狐负之落荒而走,及涧水倒映其面,始知绿竹之姑竟为妙龄少女,该女羞赦不胜,自称盈盈。经此变故,二人互生情愫,然令狐以其行事怪异,颇存疑惑。
一日,令狐伤重昏厥,及醒已身处少林寺中,方证方丈许以上乘内功“易筋经”救其性命,然须改投少林门下。令狐不肯背师,方证乃出岳不群手书相示,内云因令狐结交左道,已将其逐出门墙,武林正派人人得而诛之。令狐睹此,万念俱灰,觉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处,一股倔强之气油然而生,乃婉辞方证,惨然离去,途遇一白衣老者力敌正邪二教数百人,凛然不惧。令狐心中钦仰,拔剑相助,脱困之后,遂成生死之交。老者名叫向问天,为人豪爽洒脱,闻令狐身患不治之疾,乃引其赴杭州梅庄,允荐一人医治,令狐悉遵向问天安排,二人先谒“江南四友”,向问天投其所好,以琴棋书画珍品诱“四友”与令狐比剑赌胜,“四友”不敌,然为珍品所诱,遂引令狐由地道入一囚室,使被囚之人与令狐赌斗,其人长身黑髯,武功超卓,虽不能胜令狐独孤九剑,然振膈一呼,令狐当即昏厥。及苏醒,已身陷囚室之中,于其间始末因由,懵无所知,无意中发现身下石板刻有内功口诀,乃照之修习,一月后,竟觉伤病爽然若失,旋以李代桃僵之法,赚得“四友之一”黑白子入室,换其衣帽逃出。值向问天并先前被囚之黑髯大汉前来救援,制服“四友”。乃知被囚之人竟原魔教教主任我行,向为其属下左使,因东方不败篡夺教主之位,囚任我行于梅庄,令“四友”看守,向不满东方诛除异己,乃穷十二年之力,探得任我行被囚之所,方欲施救,为东方发现,四出追捕,得与令狐邂逅。令狐所习之内功口诀,即任我行独创能于打斗之际吸人内力之“吸星大法”,其法世间传人仅令狐冲而已。然任我行云吸星大法后患无穷,劝令狐冲入教,方能授其化解之法,令狐不为要挟所动,谢绝而去。 独行仙霞岭,乔装泉州参将吴天德,恰逢恒山弟子遇魔教埋伏,乃拔剑相助,击退强敌。后于廿八铺救出被魔教掳劫之恒山女尼,领队师太定静苦战力竭而亡。遗言嘱令狐护送门下弟子赴福建水月庵。令狐遵嘱将群尼安顿,即往福威镖局寻师,见岳灵珊与林平之于镖局查找辟邪剑谱,被蒙面二人点倒,二人寻出一红色袈裟,逾墙而出。令狐寻踪追赶,杀死二人,夺回袈裟,因上有字迹,意必为辟邪剑谱,急欲呈送岳不群,终以负伤昏倒于镖局门外。及苏醒,得见师父母及同门兄弟,大慰情怀,然袈裟已不见,遂被不群诬指其偷窃辟邪剑谱,刺伤林平之,杀死师弟英白罗,令狐力白其冤,不获谅解。几死于不群掌下,赖师母佑护,逃离镖局。
值恒山群尼接掌门定闲信鸽传书告急,令狐乃率众前往铸剑谷驰援,救出定闲、定逸,二人皆已负伤,审讯俘虏,始知恒山弟子屡次中伏及定静死难,皆嵩山派伪装魔教所为,盖欲迫胁恒山派听其驱使,进而吞并华山、衡山、泰山三派。阴谋既败露,令狐乃护送恒山群尼乘舟返回北岳。归途舟次夏口,令狐登岸饮酒,遇衡山掌门莫大先生。莫告以盈盈乃魔教教主任我行之女,当日为救令狐之伤。只身背负令狐入少林寺,甘愿舍身乞方证大师以“易筋经”救令狐之命,至今幽囚寺中,言下颇责令狐负义。令狐闻此如大梦初觉,始知当日群豪请医送药皆受盈盈指使,发誓救其出寺,以报再生之恩。即让莫大护送恒山群尼,只身奔赴少林。江湖左道帮派,亦结队赴少林营救盈盈。为使双方免于流血,定闲、定逸自告奋勇,前往少林说项,乞方证释放盈盈,双方罢战,令狐率群豪继至少林,然寺内已空。仅定闲、定逸在内,定逸已死,定闲亦受人暗算奄奄垂毙,遗言请令狐接掌恒山门户,旋即逝去。令狐发誓报仇。 少林寺已被正教各派围困,令狐率众几番冲突,不能突围。幸由“桃谷六仙”发现寺中地道,群豪得以脱困。令狐辞别大众,再入少林,窥见任我行父女及向问天与正教各派掌门,正唇枪舌剑,争执不下。方证欲消饵仇恨,劝任我行等皈依佛门,武当冲虚道长则提出比武以决三人去留。众可其议,乃由方证、左冷禅、冲虚出手。任我行狡智先胜方证,后中左冷禅暗算,负于左。而令狐早已被任发现,任我行使其与冲虚比剑,冲虚自认不敌。方证乃如约放任等下山,而岳不群忽邀令狐较量,令狐不忍伤师,只守不攻,岳则明知不敌,仍纠缠不休,甚而以当日令狐与灵珊自创之“冲灵剑法”乱其心神,令狐终以救盈盈心切,误伤岳不群。四人出寺,任我行再诱令狐加盟魔教,且愿将盈盈许配,令狐以其有要挟之意,断然拒绝。径赴恒山践其诺言,接任掌门,盈盈因恒山一派尽皆女弟子,恐有损令狐声誉,亲率大批江湖豪士投于恒山门下。方证、冲虚推重令狐为人,亦来祝贺,并与其计议抵制左冷禅称霸武林之策。东方不败遣部下偷袭悬空寺,包围方证等三人,任盈盈解救,制伏魔教群敌。
令狐与盈盈辞出,会同任我行、向问天乔装入魔教总坛——黑木崖,杀死东方不败,任我行乃得重登教主之位。令狐不满任我行威福自用,不辞而别。值左冷禅举行五岳并派大会,令狐率恒山弟子齐赴嵩山,左事先策划周密,挑动泰山派内讧,诛除掌门天门道人,自认已稳坐五岳派掌门之位。盈盈乔装混入恒山人群,以传音之术唆使“桃谷六仙”搅乱会场,议定比剑以定掌门。岳不群则使灵珊出场,分别以诸派剑法力胜泰山玉玑子、玉磐子、及衡山掌门莫大先生。时灵珊已与林平之成婚,令狐见灵珊忽忽不乐,乃登场以“冲灵剑法”与之对舞,终至于自伤。而岳不群突然发难,以如鬼如魅之辟邪剑法刺瞎左冷禅双目,夺得五岳派掌门。群雄散讫,令狐冲与盈盈相聚,二人几经生死患难,终成知心情侣。
下山途中,二人目睹林平之夫妇口角及平之以辟邪剑法屠戮青城派子弟之残酷,不解林平之何以亦能习练辟邪剑法,因尾随其后,复亲聆平之述说岳不群如何诱其入门,如何以女儿为钓饵,如何攫取剑谱嫁祸令狐冲,如何杀死英白罗,砍伤平之以灭口,如何自宫练剑掩人耳目种种阴谋险恶,令狐得知,始恍然大悟。继知平之以偶然之机缘得见辟邪剑谱并自宫习剑以图报复之始未嗣后。平之因双目已盲,欲投左冷禅,为明心迹,刺死岳灵珊,令狐与盈盈安葬灵珊。岳不群以华山思过崖洞内石刻武功秘诀诱引诸派高手入观,旋用巨石封洞,欲尽诛异己,令狐与盈盈亦陷洞中,颇历凶险,几遭岳不群毒手,赖恒山女尼仪琳刺死岳不群,始得脱困。任我行倾巢来攻,欲称霸五岳,胁迫令狐入教,令狐凛然不屈。五岳剑派以自相残杀,纷纷零落,任我行终因心力交瘁而亡。令狐与盈盈终成眷属,正邪双方亦因此化干戈为玉帛。
一 灭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
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镖局西侧门中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臼,马勒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泼喇喇纵马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肯布短衣。
一行五人驰到镖局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声叫了起来:“少镖头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拍的一响,虚击声下,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史镖头,今儿再抬头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道:“一条野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一出城门,少镖头林平之双腿轻轻一挟,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之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郑镖头纵马赶到,笑道:“少镖头,好箭!”只听得趟子手白二在左首林中叫道:“少镖头,快来,这里有野鸡!”
林平之纵马过去,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林平之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林平之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波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
史镖头道:“少镖头这一鞭,别说野鸡,便大兀鹰也打下来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史、郑两名镖头和趟子手白二、陈七凑少镖头的兴,总是将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两个多时辰,林平之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
史镖头心想:“这一进山,凭着少镖头的性儿,非到天色全黑决不肯罢手,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便道:“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他知道不论说甚么话,都难劝得动这位任性的少镖头,但这匹白马他却宝爱异常,决不能让它稍有损伤。这匹大宛名驹,是林平之的外婆在洛阳重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林平之便拍了拍马头,道:“我这小雪龙聪明得紧,决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陈七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林平之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
郑镖头道:“少镖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林平之笑道:“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身跃下马背,缓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店主人老蔡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少镖头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当世少有!”这么奉承一番。但此刻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地,只见酒炉旁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郑镖头叫道:“老蔡呢,怎么不出来牵马?”白二、陈七拉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休平之坐了。史郑二位镖头在下首相陪,两个趟子手另坐一席。
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
说的是北方口音。郑镖头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老蔡哪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道:“是,是,宛儿,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老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这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一个都不在了。刚好这家酒店的老蔡不想干了,三十两银子卖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这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
那青衣少女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林平之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林平之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史镖头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萨老头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萨老头道:“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
宛儿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郑镖头道:“这位林公子,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少镖头的胃口,你那三十两银子的本钱,不用一两个月便赚回来啦。”萨老头道:”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自去。
郑镖头在林平之、史镖头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抵嘴唇,说道:“酒店换了主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史镖头听话声是川西人氏,转头张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榕树下,走进店来,向林平之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的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史镖头知道川人都是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是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林平之却不免希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福建的山真多,硬是把马也累坏了。”
宛儿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道:“要甚么酒?”声音虽低,却十分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宛儿的下颏,笑道:“可惜,可惜!”宛儿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道:“余兄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余的哈哈大笑。
林平之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道:“甚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福州府来撒野!”
那姓余的年轻汉子笑道:“贾老二,人家在骂街哪,你猜这兔儿爷是在骂谁?”林平之相貌像他母亲,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兔儿爷”,哪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将过去,那姓余汉子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史镖头和郑镖头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余的笑道:“这小子上台去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郑镖头喝道:“这位是福威镖局的林少镖头,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余汉子左手上翻,搭上了郑镖头的脉门,用力一拖,郑镖头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余汉子左时重重往下一顿,撞在郑镖头的后颈。喀喇喇一声,郑镖头撞垮了板桌,连人带桌的摔倒。
郑镖头在福威镖局之中虽然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史镖头见他竟被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可见对方颇有来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福威镖局瞧在眼里么?”那姓余汉子冷笑道:“福威镖局?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甚么的?”
林平之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掌之底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余的道:“小花旦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林平之肩头。林平之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余的侧头避开,不料林平之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化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拍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
姓余的大怒,飞脚向林平之踢来。林平之冲向右侧,还脚赐出。
这时史镖头也已和那姓贾的动上了手,白二将郑镖头扶起。郑镖头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余的。林平之道:“帮史镖头,这狗贼我料理得了。”
郑镖头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抬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那姓贾的头上打去。
两个趟子手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林平之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余的大骂。镖局中的趟子手武艺平庸,但喊惯了镖号,个个嗓子洪亮。他二人骂的都是福州土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总不会是好话。
林平之将父亲亲传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将出来。他平时常和镖局里的镖师们拆解,一来他这套祖传的掌法确是不凡,二来众镖师对这位少主人谁都容让三分,决没哪一个蠢才会使出真实功夫来跟他硬碰,因之他临场经历虽富,真正搏斗的遭际却少。虽然在福州城里城外,也曾和些地痞恶少动过手,但那些三脚猫的把式,又如何是他林家绝艺的对手?用不上三招两式,早将人家打得目青鼻肿,逃之夭夭。可是这次只斗得十余招,林平之便骄气浙挫,只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用打了,好不好?”
林平之心下愈怒,斜眼瞧史、郑二名镖师时,见他二人双斗那姓贾的,仍是落了下风。郑镖头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
林平之出掌更快,蓦然间拍的一声响,打了那姓余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余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几乎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间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的打将过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
林平之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余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林平之身子一晃,领口已被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林平之的上身掀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道:“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叔叔,这才放你!”
史郑二镖师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相救,但那姓贾的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趟子手白二提起猎叉,向那姓余的后心戳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余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白二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陈七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的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步。
那姓余的笑道:“大姑娘,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林平之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欲触及地面。林平之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余汉子的小腹。
那姓余汉子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匕首,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匕首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那匕首,却又不敢。
林平之也吓得一颗心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那姓贾的和史郑二镖头住手不斗,惊愕异常的瞧着那姓余汉子。
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匕首柄,用力一拔,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余汉子叫道:“贾……贾……跟爹爹说……给……给我报……”右手向后一挥,将匕首掷出。那姓贾的叫道:“余兄弟,余兄弟。”急步抢将过去。那姓余的扑地而倒,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史镖头低声道:“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兵刃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那姓贾的非拚命不可。
那姓贾的向林平之瞪视半晌,枪过去拾起匕首,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匕首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陈七走过去在那姓余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镖头,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
林平之从来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
史镖头心下寻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而且这等斗杀总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然不是盗贼,又是密迩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道:“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二、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镖头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咱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咱们少镖头招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平安,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麻烦,不图这个虚名。
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甚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只道:“不敢说,不敢说!”
史镖头带着白二、陈七,将尸首埋在酒店后面的菜园之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倘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
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在闭目沉思,林平之神色不定,叫道:“爹!”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知道父亲常常出其不意的考校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倘若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林平之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咱们镖局子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替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生意?”林震南摇头笑道:“只要咱们镖局子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的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咱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