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是思考事业前途的大事,是走父母指出的康庄大道,一路向共产主义狂奔呢,还是坚持自由自我,然后饿得吐清水,被人白眼交加呢。
严肃地在房间里---顾中铭的房间里---想了足足三天三夜,足不出户,饭要送,澡不洗,熏得顾中铭自己去睡沙发,终于痛下决心,把短期的离家出走演变为长期的游击战斗,拿了几百块钱和两件老友的衣服,跑到深圳找工作去了。
胡蔚又是好笑,又觉得事态好像还蛮严重的:“跟静宜有关吗。”
顾中铭点点头:“有关的,上个礼拜天下午我们在一起,他们都挺好的,晚上闻峰打个电话给我,劈头就说,和小王分手了。”
胡蔚凑过去:“说什么原因没。”
顾中铭表情相当迷惘,以他和闻峰的关系之接近,居然这么关键的点子不明白,相当新鲜,迷惘过一下子之后,他接着说:“具体原因我就不知道,但他在电话里嚷嚷了好几句成语,什么无理取闹,什么无事生非,胡搅蛮缠,后来我再问他,他就活死人在办公室里,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了。”
胡蔚顿时打抱不平:“哎,什么胡搅蛮缠啊,他自己去相亲耶,难道要我们家静宜在一边跳啦啦队舞欢送鼓励吗。”
顾中铭神色更迷惘了:“相亲?”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望向一边,像在思考什么,一边无意识地端着自己的咖啡杯,凑在嘴边,半天没喝,被奶泡淹了一圈小胡子出来,胡蔚歪着头看他,挺俊的侧脸,轮廓分明却不锐利,干干净净的赏心悦目。
想了一会儿,他一拍大腿,差点把咖啡倒在自己裤子上,急忙拿纸巾,一边擦一边说:“你说那个相亲?那叫演戏吧,我和小王还在一边笑。。。”
突然停下来瞪着胡蔚:“小王跟你说他们分手是因为相亲?”
一下子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果然是无理取闹。”
罗生门真是个好故事,尘世间无数版本,日日纷纷扬扬上演。
顾中铭的版本是这样的:闻峰和小王一对活宝,两年前吵架之后,感情转入地下,谈婚论嫁暂时就不提上日程了,这一战略转变的直接后果,就是闻峰后院失火,被他剽悍而盼孙心切的老娘骂到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头脑冻结,用词之犀利,直奔人身攻击而去,也不想想骂了儿子王八蛋,自己也就和水族脱不了干系。
骂归骂,小两口其实还是挺好,至少在顾中铭眼里,闻峰对王静宜,算是有泡妞史来头一份认真,虽说王静宜骗他自己出身富贵,被踢个透心穿,多多少少有点影响感情,但表面上的和和美美还是一以贯之的。
上个礼拜去相亲,乃是闻老娘以死相逼的结果---不是她的死,是闻峰的死---对方是闻爸爸老上级的女儿,从国外读书回来,自己开了一个小设计工作室,做得挺红火,比闻峰小五岁,读书时谈过一次恋爱,回国后距离太远就分手了,家境好,性格好,样子更好。
这一堆好字,都出自介绍人之口,听者都将信将疑,心想这年头,好一点的猪肉都等不到中午就给人买走了,何况活生生一个人。到见面那个礼拜天,闻峰为保护生命安全,早早到约定吃饭的地点唐苑酒家开位恭候,顾中铭和王静宜尾随而来,埋伏在隔壁一桌,等女孩子和介绍人翩翩来临,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竟然盛名不虚,那女生的气质谈吐,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大家闺秀,而且老天爷不公平,人家漂亮啊,白衬衣黑裤子,平跟鞋,腕子上一只表,妆容简净利落,往那一坐,四边都镇住了。
闻峰迫于无奈来相亲,本来是要凭借自己三寸不烂毒舌,从外貌到内心一一下手,务必损到对方改名为丧胆,从此不敢靠近他十米之内的,结果摄于对方气场,一下子竟然蔫了,只好改杀敌一万为自损八千,从头到尾贯彻元神不附体的政策,装聋作哑,如痴如呆,答非所问,苦肉计果然凑效,第四个点心没上完,女生接了个电话,有礼貌地站起来说有事先走,就闪了。顾中铭在一边偷偷乐了半天,看到那女生慌慌张张一走,王静宜明显松了一口大气。
一场戏演完,介绍人功亏一篑,如丧考妣,也走了,剩下三个人两张桌子一拼,继续大吃大喝,其乐融融,吃到酒足饭饱,顾中铭去岳父家尽孝打麻将,丢下两口子继续缠绵,看起来风调雨顺的,怎么一到星期一,全球气候恶化!!
其中隐情,天机无人泄露,胡蔚和顾中铭情报交换完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面面相觑。顾中铭无可奈何,总结陈词一句:“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
“闻峰这个样子,我二十年里只见过一回,那一回后果很严重,这一回好像还要严重,蔚蔚,你和小王最好,你去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挽回余地没,给个准话,也免得我天天看着他提心吊胆的。”
胡蔚点点头,喝了一口自己的饮料,杂果宾治是很简单的饮品,要做得好却也不容易,花园酒店的水准还是不错的。
抬起眼来看看顾中铭,她低声说:“闻峰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
顾中铭呵呵一笑,自暴自弃地说:“一段孽缘啊。”
他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胡蔚以为他要续杯,结果他直接买单,对胡蔚解释:“这会儿在美国是早上八九点,我太太起床了,一会儿要打电话回家,不好意思,下次叫上小王,咱们一块儿吃饭。”
胡蔚勉强一笑,淡淡说:“你太太有你这样的老公,也是福气。”
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机,安静的屏幕一片空白,无人来电。
顾中铭和胡蔚一起到停车场,挥手告辞,他的车子开出地下,没有直接上环市路,而是绕了一下,又绕回花园酒店门口。有一个人早就等在那里,看到车快步走过来,上了副驾驶座。
“怎么样,看到没。”
顾中铭问。
那个人穿质地精良的西装,体格精壮,个子很高,五官不算漂亮,却很有特色,整个人洋溢出的气息,如同入睡的豹子,安详中有危险。
他点点头:“看到了,很美的女人。”
顾中铭说:“那你现在相信了?”
那人轻笑一下,说:“你不明白的。”
他望着窗外,右手手指轻轻敲打左手的关节,轻微而单调的嗒嗒声,像是某种自创的密码,在诉说着隐秘难言的心事。顾中铭很识趣,人不说我不问,自顾自开车,在环市东路上开了十分钟才确认:“送你回酒店?”
那人沉吟不语,半响摇摇头:“睡不着,去喝一杯?”
顾中铭看看表:“赵怡差不多要打电话回来了,去我家吧,你喝什么酒?”
那人笑,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咿,准点查岗,挺受用吧。”
顾中铭耸耸肩:“受不受用,是这样的啦。她明年回来,以后不去了,分隔十万八千里,对她也不好。”
那人表示赞同,然后说:“赵怡去美国那么久,你有一两个女朋友没。”
“有啊。”
顾中铭毫不犹豫就答,跟着说:“闻峰啊,你见过的,比我老婆和妈见我都多。”
那人笑骂一句:“操,什么世道”。
追问一句:“真没有?”
“真没有,没时间,没精力,女人太麻烦,一个已经折腾我半死,这边还给自己存一个,没准就真死了。”
那人怪有趣地望着他,眼神闪亮锐利,猎人一般在看狐狸。
“刚才那女孩,对你有点意思。”顾中铭不以为然:“表哥,你看半天都看什么去了,人家跟老男人混得风生水起,哪只眼睛顾得上对我有意思。”
顾中铭的表哥是顾子维,他姑妈青春丧夫,嫁了两嫁,为免拖油瓶麻烦,跟了母姓,所以也姓顾。两家素来交好,顾子维大顾中铭好几岁,小时候在一起玩,大了为人做事时有关照,虽说后来大家各自奔前程,免不了天各一方,再相聚还是亲热的,顾子维为人深沉机变,魄力十足,向来是顾中铭有意无意效仿追慕的对象。
听到顾中铭矢口否认,顾子维越发觉得有意思,哼一声:“表哥告诉你,知道我痴长那几年,都耗哪儿了?女人身上!刚刚那位胡小姐,眉角桃花,眼波跳荡,看男人时候嘴角上扬,气乱唇湿,明摆着春心正旺,无处发泄,估计老沈年轻时候玩坏了,现在不中用,根本满足不了她。人家开足马力对你放电,可惜你是个木脑壳”。
顾中铭听表哥煞有介事,一通乱侃,忍不住往回里想,胡蔚水汪汪,嫩生生,的确有几分少妇怀春的媚像,他心里砰然才一动,立马把自个往安全地带赶,笑骂一声顾子维:“妈的你个色狼,说人家漂亮都能说得跟黄色小说一样。”两人哈哈大笑,一边加大油门,往家里飞驰而去。
进家门,正好接到赵怡打来的越洋查岗电话,为表自家贞洁,还特意让顾子维和表弟妹扯了两句,赵怡虽然任性,却特别亲顾家的人,亲亲热热道了几句寒温近况,就识趣地放了电话,给哥俩留时间。
打开家里存的酒,弄了一桶冰,顾子维脱了外套,懒洋洋坐下,喝了一口酒,顾中铭忙活着找花生米核桃仁之类的小零食下酒,一面问:“你这次回来干嘛呢,神神秘秘的。”
“来盯一个收购,手下人在做。”
“很大规模吗?”
“小case,三百万而已。”
顾中铭不大理解:“你向来做上亿的单,三百万怎么请得动你,佣金都不够。”
顾子维笑笑:“凡事都有原因。”
他仰头喝完杯中酒,火辣辣的敏了一下舌头,伸手又倒了一杯,冰块丢进去,叮叮当当的,琥珀色威士忌晶莹剔透。望了望顾中铭家的客厅,他叹口气:“老子赚那么多钱,结果满世界住酒店,真折堕。”
顾中铭懒得理会这种言若有憾,其实喜焉的慨叹,话头不接,果然顾子维自顾自继续:“咱们兄弟,你不会卖了我,我才说,这个交易是跟胡小姐的老公有关的。”
这才值得吃一惊:“沈庆平?”
顾子维对他惊讶不置的反应报以蔼然一笑,但眼神中分明寒气森森,顾中铭和他是亲戚,说话也不需要太顾忌,即刻说:“你不会吧,争输一个女人而已,介意到现在?都哪年哪月的事了。”
说罢又感叹:“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你那个旧女友再厉害,还不是让胡蔚挤得没有存身之地。”
顾子维身体一下竖起来,凝视着表弟,确认他不是开玩笑之后,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嘿,有意思。”
这三个字话中有话,顾中铭怎么会听不出来,他沉住气,继续喝自己的酒,任顾子维双臂支在膝上,看着远处陷入沉思,良久说:“你见过她?”
她,指的当然是周致寒,顾中铭点点头,脑子里掠过那女子的样貌,实在时间太久,惊鸿一瞥,其实面目早已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印象最深是她离去时的步态,优雅轻盈,背脊挺直,隐约是一种知道身后有人恋恋注视的悠然姿态,有那样步态的女人,必定惯来是眼中苹果,掌中明珠,不以宠爱为意外。
“一两次而已。”
“印象怎么样。”
“很骄傲。不过又骄傲得舒服,是厉害角色。”
顾子维点点头,忍不住在脸上微微露出一副自得的表情,好像自己喜欢的女人被赞美了,顺便就是自己的光荣一样。顾中铭忍不住笑:“得意什么啊,你不是真的这么喜欢她吧。”
顾子维正色:“当然喜欢。”
他把手中酒一饮而尽,似乎有块垒难舒,接着长叹一口气:“不是对她神魂颠倒,怎么会骗得失魂落魄。”
顾中铭这才真的大吃一惊:“她骗到你?”
虽说在男女情事上顾中铭对这位表哥诸多调侃,语气不算尊敬,骨子里不过是这些事业上野心勃勃的男人们不认为女人值得严肃对待的潜意识作祟,顾中铭最知道,顾子维出身草根,十年间在投资界登堂入室,呼风唤雨,其头脑之缜密,虑事之周全,手段之精准,金融界与实业界都罕有其匹,他唯一的弱点,定为公论,乃是太过意气用事,本来步步为营到赶尽杀绝的当口,只为一己之痛快,他偶尔也会快马加鞭而失前蹄 ,导致对手从旁逃逸,留有一口气喘。
从他口中说出自己被人骗,而且是女人骗,好似晴天一个霹雳,顾中铭怎么也不信:“她骗你?”
顾子维觉得他大惊小怪相当有趣:“干吗,表哥英明神武惯了,就不准给女人骗一下么。”
“好吧。”顾中铭只好认了:“骗了什么走,你前三十年的纯真?”
顾子维摇摇头,云淡风清:“没什么,六百万而已。”
六百万现金,放眼纭纭众生,绝大所数要衷心说个多字,即便今时今日的顾子维,也不能说少。
何况是七年前。
顾子维不反对这个说法,事实上,“那是我当时全部身家。”
股中铭的兴趣越发浓烈:“她用什么说头叫你乖乖把全部身家双手奉上?
救命?还债?
他还有更不堪的理由在口,都从世态人情的经验中得来,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对这位表哥的信任和尊敬---就算和天下男人一样会被女人骗,最少要比别人被骗得有创意一点。
答案没有叫他失望。
顾子维说:”哦,她没有在钱的用途上骗我。“
他望向窗帘遮住的室外,似乎眼神可以穿透布料,以及时光,似乎彼时彼刻破空而来,清晰在前重演。“她要一笔钱作为公关费用,救她男人的生意,全部关节都已打通,就缺那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