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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不等王静宜反应,紧跟着说:“我们在一起也很久了,我父母你也见过了,按道理我也该去见见你们家家人吧。”

王静宜咬住嘴唇,脸色涨红,连耳朵都红起来,在暗夜的路灯灯影里清晰可见。

她脸上的神气,活脱脱是一只陷在困境里的小猫,向人祈求着怜悯,却不知道成算有多少,可能一点都没有,一切都是徒劳。

一句话都没有说。

闻峰努力让自己像平常那样讲话:“上车吧,我还不知道你们家住哪一栋呢。我去打个招呼,改天再隆重上门如何。”

他探身开了副驾驶座的门,王静宜站在那里一动都没动,眼里渐渐有泪水。

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终于垂下头来,轻声说:“那不是我家。”

周致寒在酒店房间里躺着,明明说等谭卫文叫她下去见小樵,偏生酒后催人浓睡,手枕着脸,迷迷糊糊就盹起来,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开始浑然无绪,蓦然间无来由就被惊动,睁眼却醒不来,竟是魇住了,四周幽暗,一缕缕鬼影游移,又分明听得一侧电话有响动,屏幕上闪着沈庆平的号码,长一声短一声在耳边急切,只是要去接去挂,都丝毫动弹不得,周致寒拼命挣扎,张口呼喊,声音只在肚子里,手脚就像不是自己的,兀自没生气地瘫软着,耗了一辈子那么长都困在这里,她又急又怒,咬紧牙关,狠命往旁边一翻。

哗啦一声,被人拉出一口井那样,眼前光明大作,周致寒一骨碌爬起来,满头冷汗,一颗心跳得要从咽喉里蹦出来了,她大口大口喘气,四顾一周,安安稳稳的房间,一切如常。

稍作镇定,她急不可待拿过手机,天下太平,沈庆平的来电不过是梦魇中臆想,跟周致寒说她把挂念藏在皮与骨之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那么沈庆平呢,倘若他也挂念她,怎么会打过那几个电话就善罢。

无论发生什么事,要是沈庆平会不认得她的声音,周致寒宁死也不会相信。

她起身洗了一把脸,酒意半已褪去,加上受了刚才一惊,气色惨淡,望之黯然,致寒对自己嘲弄地笑一笑,心说这样怎么行,这怎么可以是你。

拿过绿色隔离霜,揉合一点点搪瓷粉底,在手心匀净,交掌以体温加一加热,从脸中央往两边晕开,她肌肤底子好,这样稍拾掇,加一层蜜粉,用手指扫一点点胭脂,自然而然容光调和起来。

有人心烦意乱时狂呼乱叫,有人裸体跪地冰天雪地艺术创造,有人自毁,有人行凶。

周致寒很斯文,只不过给自己化化妆而已。

从前在广州中山大学MBA班认识读心理学出身的师兄,说她,这是自我认知有问题的表现。

她很爽快地认,回一句,找到辅助调节的工具也算幸运,何况买粉饼比买房子容易---有些自我认知有问题的人,会通过拥有大量不动产来平衡自己。

那人一听知道是会家子,就此打住,只多说一句话:“医人者不自医。”

医人者不自医,多少至理名言,在这六个字前无功而返。

周致寒拿起眼线笔,按自己的习惯,最后在眼妆上做highlight,一面描,一面噔地想起上一次梦魇,多少年前的事,也是无端端午觉就睡迷,醒来没过多久,家里接到电话,说八十高龄的祖父过世,死因是突发性的心肌梗塞。

她一念到此,立时三刻脸色大变,抢出洗手间,拿起电话,什么也管不了,急忙拨沈庆平电话。

那边有人接起,她急急忙忙叫:“庆平。”

结果不是沈庆平,是个女孩子清脆娇柔兼具的声音,带着自然而然的警惕与敌意,说:“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

致寒当下只疑心自己打错,或听错,下意识问:“他呢。”说完已经大悔,怎会蠢到反转刀子交予对方,再迎上自己片甲不留的脊背。

因此接下所接到的穿心箭或断肠散,再伤人至深,都不出她意外,那女子沉默顷刻后带嫌恶气韵,说:“我老公在一边,说请你不要半夜骚扰我们夫妻正常生活哦。”

致寒苦笑一声,说:“不好意思。”

转头放下电话,拿了房卡,径自出门。

她在大堂咖啡座见到谭卫文独自坐着,面前桌子上有三杯饮品,乔樵背的包还在沙发上,致寒走过去,谭卫文看到,站起来迎她:“怎么没有睡一下。”

她微微笑,一面笑一面觉得精疲力尽,这男女间见惯经过的斗场,如今似乎不是她的天下,说:“你要我等你电话啊。”

他拉她的手,小心翼翼到自己隔壁的座位上,一面解释:“我看你上去的样子,靠在电梯上都要睡着,因此特意不要太快就吵你。”

摸一摸致寒的额头,很柔和:“舒服一点了吗。”

致寒点点头,喝他面前那杯柠檬水,说:“小乔呢。”

他看看门外:“出去送女朋友了,一会儿就回来。”

“怎么样,喜欢那个女孩子吗。”

谭卫文很直接:“不喜欢。”皱皱眉。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经历,怎么样一个身份,怎么样一个人生在过着。

喜欢和不喜欢之间,不必考虑是否需要妥协,霸道得自由自在。

声色不怎么动,动了可也不需要解释原因。

致寒再喝一口水,觉得自己压不住那种百感交集的心跳,勉强问:“怎么呢.

男人示意服务员再来一杯热水,跟着说:“一定要理由吗。”

他转头看她,眼神专注,这么大年纪的人,瞳仁黑白分明,深不可测。

用他很特别的那种风格说情话:“像我喜欢你,也没有什么理由。”

致寒微微吃一惊,随即把那点不自在压下去,不置可否笑一笑,趁服务员来避过这话题;“给我一壶热柚子茶好吗。”

但谭卫文似乎毫不在乎她这样明显的回避,服务员一走,便说:“我后天要回沈阳,你跟我回去吗?”

周致寒这才真正被吓住,霍然身体坐起来,转念一想,也许人家不过客气,也许人家不过新鲜,于情于理,邀她换地聚多两日而已,正寻思怎么推辞,谭卫文似乎已经看透她脑子里飞转的揣测,立刻说:“我不是邀你去玩几天,我是问你愿不愿意以后跟我住在沈阳。”

换了是别人,周致寒大概已经说:“你一定疯了。”

两人加起来年龄该八十有多,认识不过三天整。

相逢萍水间,鸳鸯露水里,好吧,大家相互理解这点小小的彼此需要,无论如何,君未娶我未嫁。

但是,以后都和你住在沈阳?

周致寒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转运吗?柳暗花明吗,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吗?还是一路往深渊里滑,救都救不回来,生平第一次,她全盘失去控制力,瞠目结舌看着谭卫文。

然后冒出一句:“你,在跟我求婚吗?”

这时候小乔从酒店门外走进来,样子不是很高兴,两只手扎在裤袋里,走得无精打采的。谭卫文看了儿子一眼,转头轻轻说:“需要现在就告诉小乔吗。”

周致寒头发都要竖起来,惊叫一声,拼命摇手:“不不不不不,别开玩笑。”

谭卫文静静说:“我从来不在正事上开玩笑。”

他话音刚落,小乔已经走过来,落座,对周致寒摆摆手,脸色落落寡欢。

谭卫文喝自己的茶,好整以暇,并不开口说什么,倒是周致寒不喜欢这样相对无言的气氛,主动问:“小珊有事么?”

乔樵勉强点点头:“嗯,她说美国回来几个朋友,要去见一下。”

谭卫文看儿子一眼,乔樵便有些着急:“她性格很开朗,爱交朋友的。”

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一边说一边低下去。

致寒打圆场:“多点朋友没有错,不过这么晚出去会不会不安全。”

随即一针见血:“你怎么不去?”

乔樵在这两个老人家面前无计可施,知道再遮掩也是徒然,叹口气:“她不让我去。”

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陪陪爸爸好了。”

谭卫文此时招手买单,对儿子毫不留情面:“小乔,你成年了,对人对事,要有分辨,倘若分辨错了,要有担当,我不用你陪,回学校去吧。”

信用卡上签完字,起身就走,周致寒承认他说得对,但女人心肠软,看高大英武的乔樵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于心不忍,拍拍他:“你爸为你好,哎,明天我要去复旦,记得请我吃食堂。”

乔樵扬扬眉毛,暂时抛开自己心事,露出可爱的笑容:“好啦。”

望望他爸爸走掉的方向,站起来说:“我走了。”

致寒点点头,看他走了两步,回头说:“周姐,你会不会认为我这样对待小珊,很没有出息。”

只有二十岁的男孩子,出身清白,教养良好,被用心引导和保护着,因此暂时还高蹈于这个肮脏的社会之上,才问得出这样充满纯真感性的问题。

致寒看着他光明磊落的脸,百感交集,良久才答:“是人都要有两次机会,一次后悔,一次补偿,你给过自己机会,将来不会后悔。”

乔樵想了想,对她点点头:“谢谢你,明天见。”

大步流星地走了。

致寒走到电梯间,谭卫文在那里等她,她对男人笑一笑:“你教儿子向来这么硬气的?”

他神情淡然:“我很了解小乔。”

“小时候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他被打了,带着伤回家,还会为同学开脱,说人家不小心撞到而已。”

“第二天他弟弟跑过去,照着打小乔的同学就是一板凳。”

致寒忍俊不禁:“小乔很包容,弟弟要暴躁一点?”

谭卫文脸上有一种只有尽心尽力做父亲的男人才会有的柔情:“是的,两个儿子感情非常好,但小儿子个性像我,霸道刚烈,说一不二,所以我要送他去美国,无亲无故的环境,磨他一点棱角。”

致寒靠过去,拉一拉他的手,柔媚地说:“咿,原来你知道自己霸道,我以为只有我腹诽的时候才这样想。”

她说得俏皮,谭卫文摸摸她的脸:“腹诽我做什么?因为我要你去沈阳?”

说话间致寒的楼层到了,她出了电梯,懒洋洋去开房间门,转了话题说:“你今晚要在这里睡么。”

男人站在过道里:“不如你拿一点自己东西,到我那里去?”

补充了一个理由:“可能会舒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