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就从旁边转过去,走了。顾子维看着她背影到街边,停了不过十秒,一辆宝马车驶到面前,司机位上的人从里面帮她开了门。
那时周致寒三十一岁,刚刚开始她人生最繁茂饱满的阶段,对于顾子维的搭讪和注意,她在十分钟之后作为小小的谈资提了一提,换来沈庆平:“不要出去招蜂引蝶。”的结论之后,便丢到了脑后,直到不久后她在国会,又遇到了这个命中注定要和她纠缠不清的人。
国会是广州最高级的夜总会之一,装修,姑娘和费用都很漂亮,豪客们出出入入,千金虚掷如土。在这里上班的女孩子,多半住在附近租金不菲的楼盘,傍晚三两成群去上班,是路上的一景。
沈庆平常常在这里应酬,不应酬的时候和三两好友,也不时过来喝喝酒,三楼的总裁房私密清净,关上门自成一体,有点大隐隐于世的意思。
他不大喜欢叫小姐,就是叫了,也放在一边凉着,倒愿意和妈咪聊天喝酒,喜欢后者世情通透,长袖善舞,偶尔不小心或太高兴,过量了,很醉的时候,就闹着要给周致寒打电话,怒气冲冲喊:“你,你来接我,不要,不要别人,你,来接我。”
还提醒身边的女人:“你是谁?你走开一点,我女朋友来了会打人。”
老任和麦子勤对这一幕看得最多,一开始看笑话,后来恨铁不成钢,再后来麻木了,一看到沈庆平将醉未醉,就一哄而上帮他打电话,对着周致寒哭诉:“你快点来吧,你快点来他就不敢喝了,他不喝了待会才有人买单啊。”
彼时周致寒多半已经睡了,拿着电话在那头迷迷糊糊的,听完嗯嗯两声,挂掉继续睡,除非是群众要求太过强烈,迫不得已,才会真的赶过来,点妆不上,面有倦容,进门的时候通常都有一副要把沈庆平斩立决的表情。一来二去,沈庆平知道她不喜欢,慢慢竟然去得少了,少到了国会的妈咪跑去问仍然坚持战斗在花天酒地第一线的麦子勤,沈先生最近是不是破产了?还是干脆被抓起来了?笑得他要死,见到周致寒就说她逼娼为良,对拉动内需促进消费,大大的没有贡献。
周致寒再厉害,生意场始终是生意场,有时候身不由己真的不是托辞。那天她到国会,沈庆平不在,倒是她自己为应酬而来。
她晚到了一点,一进包厢,就觉得气氛不对,好几个夜总会的部长都站在当地,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个穿撒花大摆裙,显然是坐台小姐的姑娘半跪半坐在地上,浓妆都盖不住那脸色煞白,眼里含泪,嘴角湿湿的,身边一片狼藉,蓝带马爹利的酒瓶碎片到处都是,洋酒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浓烈蔓延。那姑娘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调酒的方口瓶,里面大半瓶,颜色来看,都是纯的。
周致寒要找的人坐在沙发正中,手里也端了一杯酒,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周围一圈男人或站或坐,个个神情凶恶地盯着地上的那个姑娘。场面静止了大约五秒,感觉却异样的悠长。
周致寒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出声,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喝不喝?不喝就乖乖坐下,陪我们老板,哪都别想去。”
听起来,是这个小姑娘想转台,给截下来了,在国会转台虽然不常见,但要闹到这步田地,也算怪事一桩。
地上坐的女孩子挺倔强,坐正了一下身子,咬咬牙,举起那个方瓶就往嘴里灌,没下去两口,转头哇地就吐了,酒水飞溅。站在旁边的几个妈咪一让,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其中一个张张嘴要求情,抬眼看到那一群男人狼一样的眼神,硬生生咽下去。
周致寒皱皱眉,转身走出来,站在门口,包厢的公主也在那里,缩头缩脑的,和另一个公主轻声聊天:“阿美怎么了。”
“想换到808去,这边的客人不干。”
“这个梁老板人很大方啊,长得也不难看,干嘛一定要换。”
“808是她的老相好,阿美喜欢得要命,哎,出来了出来了。”
阿美是被架出来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是烈酒,整个人好像被放在酒糟里泡过一样,脸上大颗大颗汗,神智不清,极为萎顿,估计那瓶酒真的下去了,喝酒的人知道,一旦过量还要继续喝,而且喝这么急,那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周致寒一直等到里面收拾干净,才重新走进去,梁甫成一眼看到她,热情招呼:”周小姐,来这边坐。”拍拍身边的位子,招呼公主给她倒酒。
“不好意思迟到了,梁老板,我们先喝一杯。”梁甫成没口子答应:“好好好,来,随意,随意。”
旁边却有人起哄:“一杯不够,三杯,三杯,靓女,倒纯的。”
周致寒还没出声,梁甫成一瞪眼:“滚,周小姐是斯文人,别在这胡说八道。”两人轻轻碰杯,周致寒倒是一口喝了,说:“梁老板最近怎么样?”
梁甫成样子的确不难看,浓眉大眼,戴副黑边眼镜,中等个子,衣着很讲究,领口鞋头,都一尘不染,不言不动时眉宇间有一股霸悍之气,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无事便开笑口,此时和周致寒说话,喜上眉梢:“老样子,天天瞎忙,周小姐你气色倒是越来越好。”
致寒一笑:“老了,能好到哪里去。”
梁甫成眯起眼睛,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膝盖,隔着牛仔裤,他的样子也像很享受似的,不过只在须臾,便抽回手去,摇头说:“哪里,我认识你多久了?五年?六年?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比上一次更有味道。”举杯在致寒杯子上一碰,喝了满口。
致寒声色自若,淡淡说:“梁老板身边美女如云,就不要来洗刷我了,上次我和您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梁甫成拍拍她:“难得见面,不谈生意,来,跟我玩两盘。”拿过色钟。
犹豫了一下,致寒绽开笑意,说:“好啊,三口一杯。”顺手拿了一块果盘里的葡萄,丢进嘴里。
梁甫成做的生意,普通人插不了手,他没有读过什么书,白手起家,自得精髓,天生的商人,名下有不少正经产业,收益也不坏,但规模最大的还是捞偏门生意,在华南数一数二。对他来说,赚钱相当简单,反而赚到手的钱怎么洗一个底,变成清白家业,是很棘手的问题。
周致寒与他相识多年,都是泛泛,极少数的偶尔一起吃个饭,或应酬场合里见到,彼此闲聊两句,他对致寒向来态度算尊重,言辞中诸多钦慕,都似真诚,这一次周致寒找上门来乃是有求于他,事情相当麻烦,解决的选择又少,否则她决计不会单枪匹马来这种场合,跟一个背景如斯的人深夜对饮。两人玩骰子,致寒运气不错,一路赢多输少,她喝酒也颇爽快,相对甚欢,话题中屡屡想提起自己关心的事,次次被梁甫成挡回去,她知道今晚成算很小,索性丢开,谈谈笑笑到差不多一点,收手说:“梁老板,我先走。明天还有点事要做。”
梁甫成神色微微一沉,看了她两眼,说:“什么事这么重要,要你亲自去做啊?难得见到你,再坐一坐。”致寒把手袋挽在臂上,拿起一杯酒,生花带笑:”好啦,要见好容易的,我再熬下去,明天怎么见人,跟我喝这杯,我走了。”不容分说,站起来刚要喝,忽然包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关上,公主哎哎哎叫着:“先生你找哪位,”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慢条斯理走进来,说:“哪位是梁老板。”
分明是顾子维。
许久后他们绸缪起来,忆起初见面,致寒总忍不住笑他:“好男人啊,有情有义,为了一个小姐受了委屈,单枪匹马要公道,你怎么想的。”顾子维不置可否,一笑,将她揽在怀里,淡淡说:“有情有义不好吗。”
有情有义甚好,最好。周致寒那时在当场,看顾子维好整以暇向梁甫成要一个说法,文武都准备自己扛下,实在深深震撼。这风月场中来来去去的恩客红颜,多情至滥,一波波简直要溢出来,唯独义气不多见。周遭人看来他的举动最蠢不过,顾子维不以为然:“我喜不喜欢她不重要,她为了我豁出命来,我不该袖手旁观。”
他与梁甫成一番对峙,过程并不繁琐,胆识却极关键,最后居然不打不成交,后者赞赏他有担当,虽说不至于真的对欢场女子去道歉,却留下一万现金,交到妈咪手里,权当给阿美的医疗费---那个姑娘一出门立刻送了医院,严重胃出血。
这出戏落幕,周致寒一看表,暗地里叫苦,急忙告辞,出门便打电话:“很快,很快就回来,不用接,我自己开了车。”电梯在附二层一开,她走出去忽然就看到顾子维站在那里。
见过两面,也算是熟人,她招呼:“嗨,你也走了吗?”
他摇摇头:“我等你。”
致寒露出笑容,歪一歪头:“你怎么知道等得到我。”
在停车场昏暗的灯光里,顾子维眼睛闪闪发亮,像在夜空中爆裂的寒星,蕴含着狂热能量,似乎一触即发。
他缓缓说:“我知道。”
大部分事,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不容置疑,不假思索。
无论过去多少时光,他还是这样说话。
就算两个人中间,自当初到现在,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