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第一次玩出火,又不是他一个人玩出火,惯例是给笔不大不小的钱,女人自己去把手尾收拾干净。沈庆平比别人还多一分自在,他毕竟没结婚,不想要就是真的不想要,连借口都懒得找。
要说致寒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是假的,唯一只有一次发作,不声不响搬了走,他起初像一只野狗出了樊笼一样疯玩,过一段时间,回到变得像狗窝一样的家,四壁静寂,就不想心事,竟然也夜夜睡不着,最后服了,作低伏小,破釜沉舟去求回来,回来后,庆平有时候觉得,她大概是从此懒得管,或者根本不愿管了,蛛丝马迹比红绿灯还闪亮,她偏连眼都不转过去,自顾自生活。
这到底是彻悟还是绝望,沈庆平不是太清楚。
他想了半天,反问一句:“生下来?”
老任唯恐天下不乱:“生!我三个儿子了还想生个女儿呢,你屁都没一个还不生。”
生下来,有什么难的。说真的很喜欢孩子,不见得,可是周围人人都谈儿论女的时候,他心里也有点痒痒。
胡蔚,真是年轻,也可能真的没有出来走过,和他在一起不懂得要价,反反复复只会说,要他对她好,偶尔天真,说要结婚,毕业后就结婚好不好,一遍遍这样问。
他不知道该失笑还是发愁,对着胡蔚美丽的脸一看再看,无言以对。心里想,奇怪,哪里有二十几岁的漂亮女生想结婚的,周致寒都不提这件事。
结婚。他很多年前结过一次,很快就离了,两个人相对两相厌,对久了简直是人间酷刑。
和许多女人厮混过,后来和周致寒在一起,他有两年功夫,爱她爱得发疯,那时是事业上升期,忙到连水都尽量不喝,免得要上洗手间,但每天要见她,清早就清早,半夜就半夜,最神经的时候一天发一百条短信―――一个大老爷们,周围的朋友都笑他,不敢当面笑,背后议论纷纷,说这回沈庆平破了金身,被逼娼为良了。
要是致寒肯为他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沈庆平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乐的事。
那时候,周致寒要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不要说结婚,就是含笑饮砒霜,反正还有洗胃在后伺候着不是。
可惜她不肯。
有过一次,她毅然决然去了医院,陪都没有叫他陪,问都没有问过他要不要,若不是许臻恰好开车经过医院门口看到她的车,沈庆平估计自己终生会被蒙在鼓里。
那几天厨房里总是煲着乌鸡汤,当归棉杞黑豆,袅袅的药材余味萦绕一屋子,阿姨按周致寒的嘱咐,把燕窝放在早餐桌上给她补身体,两人强作镇定,根本谈都不谈起这件事,唯独有一天沈庆平半夜醒来,发现周致寒站在洗手间里,无声无息地抱着双手,肩膀微微一耸一耸,不知是不是哭,那一刻他觉得满天颜色都是灰的,心很冷。
送老任回了家,果然任太太还在看电视,迎出来在门口对庆平点了点头,说:“今天这么早?老任你车停哪儿了?”
白白胖胖的女人,开眉笑眼,认识十几年了,没见过她发脾气,成天慢悠悠的,伺候花花草草很来劲,这个洋房区里的园子,数她家的最漂亮,经常说,在她眼里老任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养你你不见得长多好,不养你你满地都是。
老任在外面胡来,喝多了经常拉着姑娘的小手,问:“要把我比植物,你说我是哪一样。”人家哪知道他什么意思,拼命往贵重树种上招呼,松柏梅竹都当过,最离谱那个书读太多,硬说他是紫檀花梨,老任乐得在夜总会的沙发上滚,跟沈庆平说:“我操,我要像花梨,还做什么生意啊,直接把自个卖了不是划算得多。”
站起来一声吼:“老子就是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
晃晃悠悠走了。回家听他老婆念叨今年玫瑰种子好,兰花就不怎么样,门口那两盆子铁树,你开不开花倒是吱一声啊。听得修身养性的。
沈庆平不是不羡慕。
江南早春夜晚,凉飕飕天青如水,致寒裹紧自己的外套,后悔没有带一件毛衣随身―――但也没有想过,在杭州度假,会有临晨三点出门的时候。
和庆平通完电话,她细细洗了澡,上床睡下,留床头柜上一点点灯,黄凝凝地照着,窗里窗外,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致寒尽量伸展开身体,调和呼吸,走了一天,肌肉都很疲累,不知道为什么,直耗到半夜,都不见半点睡意来访。
她眼睛睁了又闭,从来不择床的人,偏生这一刻觉得身下床褥无一寸顺心,折腾了半日,终于爬了起来。
坐在床沿她一字一句想沈庆平电话里的言辞,这样衷情倾诉,是初相识那两年常常有的,不知从几时起便淡了,谁也不觉得惋惜,自然本就是真理。再度突兀而来,不是他有什么事,就是他知道了她的什么事。
“无论你做过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范围多大,不可限量。
最有威力的言语,都不可以只从字面上解释。这是不是常识。
站起身一件件穿衣服,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镜子里她一张脸线条柔和,五官精致,两线黑眉弯弯的,眉峰那里偏有棱角,眼角斜斜飞上去,半夜三更,眼色都水影盈盈,说是奔四的光景,年华应该只剩尾巴,但比黄金还贵的护肤品和member only制度的美容院,还是不惜余力起到了牵制敌人的作用。
关伯第一次见她,对沈庆平说她外柔内刚,大旺之相,桃花带官印,最得男贵人欢心,但心思过密,福寿不能两全,终要折一样。
关伯是台湾人,精通面相,紫微斗数尤有造诣,专行走达官贵人圈子,人人尊礼有加,他却和沈庆平格外投缘,其时庆平初初恋上致寒,闻言慌了神,急忙请关伯设法化解,被致寒一句话挡了下来,说:“既然如此,我当然是长命百岁。”
她却从不觉得自己有福。
看了自己半天,致寒叹口气,出了门,准备在杭州城临晨三点的街头,叫出租车司机带她去找一间网吧。
她现在需要联系的人,所余给她的,只剩下一个电子邮件地址了。
一走到到酒店前台,偏巧,劈头竟然又撞上了乔樵,不知道这孩子发生什么事,浑然无视周致寒,直端端进去,是致寒一迭声喊他:“乔樵,乔樵。”
喊了许多声,他才反应过来,瞪了周致寒好久,说:“哦,是你啊。”
致寒看这孩子脸通红,额上青筋直跳,眼神茫然,忙过去拉住他胳膊,说:“你怎么了。小珊呢”
他挤出一点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不知道。”
手臂挥舞了一下,不知想驱赶什么,摇摇头又往里走。
周致寒一把把他扯回来,沉下脸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怒自威,乔樵一愣,看了她半天,垂下头来,轻轻说:“我们吵架了。”
致寒松口气:“吵架有什么关系,谁跟谁不吵架的。”
她知道这时候放乔樵一个人上去,小孩子的心气钻牛角尖,必然难平,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说:“哎,你帮我一个忙,陪我出去找个网吧好不好,太晚了我一个人不大安全。”
她对人总是看得准,一说不大安全,就算乔樵心乱如麻,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都只得答应下来,跟着致寒走出旅馆,且告诉她,最近的网吧就在十五分钟路程之外,杭州治安不坏,完全不用找车。
两个人一路走,致寒和乔樵一搭一搭聊着,不出两三个回合,就问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来可能别人不信,这是乔樵生平第一次到酒吧。
一进苏荷的门,里面的嘈杂就扑面而来,把他打了个劈头盖脸。
读大学之前不要说喝酒,就是可乐和咖啡,爸妈都不准他碰,说对身体都没有什么好处,要糟蹋自己等滚出了家门再糟蹋,家法威胁之下,他忠实地贯彻了这个宗旨,在家只喝白水和果汁,出门就直扑垃圾食品餐厅,专吃最被他妈妈鄙视的。乔樵有个弟,年纪大家小不多,感情很好,后来去了美国,人家吃汉堡王吃得双眼含泪,他还挺开心,常常长叹一声互相说咱们这种人格分裂,一看就是被父母给逼出来的。
但他不是个叛逆的孩子,从小就坚强敦厚,谁看了都说教得好。
只呆了一会,乔樵就晓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场合,令他莫名惊诧的是,小珊却如鱼得水,冲进嘈杂音乐里的第一分钟,全部神经就已经活跃起来,大声说话大声笑,一点不像他所熟悉的那个乖巧女生。
今晚一起玩儿的人,都是小珊约的朋友,开始说是同学,到酒吧里一看,三个男的,一个女的,再把他俩拉上一算,平均年龄都得有三十五,个个摇起色钟来都手势娴熟,显然是类似场合的常客,个个的名字听起来都不像来自身份证,强哥,小宝哥,鸡公。。。
他们叫了两瓶黑牌威士忌,玩色钟,名叫强哥的男人上来就单挑他,轻而易举赢了几盘,对小珊笑:“妞,你家小男人,得抬着回去,估计今晚用不上了,你不介意吧。”
乔樵听得血冲脑门,偏生小珊笑颜如花,似乎一点不介意对方口齿调戏,只好硬生生忍了下去,沉下脸,说:“再来。”
再来都还是输,对方是老油条,套路精熟,叫点数滴水不漏,看一杯一杯酒乔樵硬着头皮灌下去,越发小瞧他,和小珊不断调笑,神色轻浮。过了半小时,风云突变,乔樵对他那些声东击西的把戏突然一下识破似的,盘盘单刀直入,叫上两个回合就将他色盅中的点数喊死,叫他开也输,不开也输,渐渐笑容尴尬起来,酸溜溜地说:“咿,你怎么一下醒目起来。”乔樵冷冷望他一眼,不答话继续来,继续势如破竹的赢,小珊在一边倒也来劲,说:“嘿,他读金融的,算概率小菜一碟啦。”
强哥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不得,不过小伙子,你读金融再好有什么用,读金融还不是帮人家数钱,是吧,小珊,哈哈。”转过身去示意另一个人上来对上乔樵,自己却靠近小珊:“我们玩。”
玩到两点钟,乔樵实在难受,拉一拉小珊要走,女孩子和那几个人左一杯,右一杯,已经喝得很不少,一摔手臂:“要走你走,我好久没出来玩了,你别烦。”
他大吃一惊,虽然说环境吵,小珊语气里那种冷漠和不耐,还是像钢针一样直刺他的心,乔樵不知所措地四处看了看,所有人都忙着呼五喝六,霓虹灯转动,光影缭乱,群魔乱舞,似乎唯独自己是局外人,身边小珊忽然啊的一声叫起来,原来又输了,抱着杯子闹:“耍赖,耍赖,不喝了不喝了。”那几个男人爆发出淫邪的哄闹:“不喝就脱衣服,脱一件,脱一件。”
乔樵再也忍不住,一把拖过小珊,往外就走,到门口,小珊把他手一甩,满脸胀红,冲他大声叫:“你干什么?神经病啊你。”
男孩子气得站在那里喘气。他对小珊好,体贴退让,就算不悦,也是闷一闷拉倒,渐渐成了一种习惯,这阵子恼怒得很,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小珊当然最了解他不过,冷冷看着他,酒后漂浮的眼神于他完全是陌生的,过了半厢一转头,自顾自进了酒吧,乔樵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灯光闪烁中,五内如焚,却什么也不能做,不愿做。站了很久,慢慢挪开步子,清风明月柔和,杭州城中夜色温柔,浑不顾人世有多少风云突变。一步步,走回去。
听到这里,致寒心里叹口气,说:“你以前完全没见过小珊这样么。”
乔樵摇头:“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她也没有去过。”
是个判断句,但是带犹豫。致寒微笑着看看他,男孩子很泄气,自己改口:“我没有和她一起去过,大概她是和别人去的吧。”
凝神想一想,很低声地自言自语:“难怪有时候,晚上她会不接电话。”
你以为你了解某个人,其实你只了解她和你在一起时候的那一面。
你所看到的那一面,只是你能够和你愿意看到的某一面。
冰山一角之下,到底藏多少沟壑,不潜下去细细观望,谁能下一个准确的判断?
就连致寒,都从不敢说自己真正了解谁。
想了一会心事,乔樵冷静了一点,问致寒:“你这么晚跑出来找网吧干吗。”
致寒说:“我要找一个人。”
从网上找?他在线么?
致寒笑起来:“不,他不在线,是我要给他写一封邮件,看他在哪里。”
乔樵耸耸肩,他的礼貌不允许他问,什么样的邮件,一定要临晨三点写,是不是等睡到第二天九点再写,重要性就会随之减低。
眼光越过高茫的夜空,致寒仰头望着所有争相闪烁的星辰。
她很需要知道现在在哪里的那个人,已经有五年,不曾有过任何音讯。
找到网吧,致寒发完那封邮件,顺便看了看自己的工作邮箱,浏览一下时尚方面的网页,乔樵在一边玩游戏,不是很投入,手机抓在手里,不断看,那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让致寒心里好笑,不到半小时,对乔樵说:“咱们回去吧?说不定小珊回来了呢。”
乔樵摇头:“房卡在我这里,她回去了会给我打电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