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柠
作者:一张小纸片
简介:
陶静安一直认为,做正确的事,比做好的事更重要。
后来她遇上了沈西淮。
她对这位老同学的印象有三:成绩好,家里有矿,跟女友很登对。
有一天,这位老同学问她想不想结婚。
陶静安想,去他的吧,她心底里认为这并不正确,至于好不好,只有结了才知道。
等把婚结了,她意识到,她被沈西淮给骗了。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静安┃配角:沈西淮┃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一颗柠檬开始
立意:努力工作,奋发向上
第1章
哈佛哲学课里面有一个著名的电车难题,电车前进方向有一个分岔口,沿既定方向会撞死5个人,如果人为改变方向只会撞死1个人。你会改变吗?为什么?
倘若只能用霍布斯和康德的观点来回答,陶静安会选择后者。
康德说过,要只按照你同时也能成为普遍规律的准则去行动。
陶静安由此认为,做正确的事,比做好的事情更重要。
于是在影视与广告中间,这一次她仍然选择了后者。
在面试官问及为什么要从影视转广告的时候,她同样拿出了这套观点。上午面试,下午收到邮件,微本广告公司的HR写,欢迎回到祖国的怀抱。
隔周去上班,按照部门文化,正式开始周会之前,各自先分享周末做了哪些趣事。有人去看了沉浸式话剧,过程中主动被一个帅哥观众拐跑,有人重温了《银翼杀手》,依然没能找到穿帮镜头。
轮到静安,她重读了契诃夫,跟奶奶学做了新的糕点,说做得有点多,待会儿还得麻烦大家帮忙分担一下。
最后是制作部总监Demy,说他试图约一位女性朋友去Omakase吃寿司,但被无情拒绝了。
“知道拒绝后她说了什么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给出不同猜测。
Demy摇头,“Joanne,你猜猜。”
Joanne是静安的英文名。
静安摇头。
Demy难得没批大家没创意,笑得耐人寻味,“她说,周一见。”
周一能见,说明是公司甚至是部门内的人。
Demy并不给大家八卦的机会,正式进入会议内容。
会毕,静安被留下。
Demy坐着没动,细长的手指敲在桌面,“Joanne,再给你一次机会。”
静安盯住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张力。”
Demy手指一顿,“靠,下次再让我听见这个名字,我直接套个麻袋给你绑去Omakase。”
静安笑了。
她跟张力是伯克利新闻学院的师兄妹,师从同一位导师。静安读研二的时候,张力正供职于好莱坞一家著名的影业公司,他应导师邀请返校给后辈分享经验,在一班人里看见了一张亲切的亚洲面孔。两人留了联系方式,但从没交流过。
伯克利出了名的压GPA,不久后静安勉强以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成绩毕了业。周边同学有去纽约时报、路透社,也有去苹果、谷歌,她则在教授的推荐下去了一家影视公司。“重塑硅谷新闻业”的远大理想并不属于她,比起当一名记者,她更愿意去做制片。
工作一年后,部门换了新领导。
张力是被高薪挖来的,也是在共事后,静安对他“好莱坞小奥逊·威尔斯”的称号有了深刻理解。奥逊·威尔斯被称作美国小钢炮,张力的行事风格得他真传,一言不合就开炮,假如你跑去告诉他,我想自杀,他高兴时会说,打算几点死?我要是帮你通知家人,遗产会不会分我一半?如果不幸遇到他暴躁,他会笑着说,好巧,我正在写遗嘱,你觉得我的遗愿要是写,“希望此刻我面前的人可以先把手头改了五遍还像垃圾的剧本搞完再去死”,会不会太过分了?
张力的毒舌并没有让他丢掉工作,一年后,他再次被挖走。静安只知道他回了国,工作地点在淮清,并不知道他转行进了广告公司。所以来微本面试时,见面试官席位上坐了这么一尊熟悉的大炮,她很是惊讶。
Demy同样始料未及,人事部早把申请人的资料送来,他向来觉得资料可以作假,人不能,所以压根没翻开过,只等亲自见人。
现在见了,他满脑子只一件事,陶静安好像又变漂亮了。
这种想法让他意外。
Demy虽到处开炮,但以前一起工作时,这炮鲜少落到陶静安头上,一是陶静安的工作交上来他挑不出什么错,二是,他对陶静安有意思。这点意思并不多,只支撑他回国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回来。当时意料之中被拒绝,现在她却真的回来了,还好巧不巧进了同一家公司,甚至以后可能要在他手下工作,他止不住有些高兴。
在offer发出之后,他直接给她去了电话,然而再次被拒绝。他自认气量小,还有点恶趣味,当着众人悄悄调侃她,她却面不改色,只当不知情。果然还和当初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不惜搬出他不愿多听一次的本名来。
“Demy,给我安排工作吧。”静安笑过就恢复正经。
Demy想,或许就是这样不拖泥带水的工作态度,让他对陶静安有好感。
“这周先适应,有几个受邀去参加的竞标会,到时你跟我一起去。”他问:“能上船么?”
“能。”
“好,下周Paige带队去给京船拍宣传片,你给她当助手。”
“没问题。”
“该问的面试时候都问了,既然决定转广告,角色务必调整过来,这次是TVC风,之后会让你跟故事片。Paige是纽约视觉艺术学院的,从纽约杀回来,有多吓人你应该知道。”
有玩笑话说,男不去湾区,女不去扭腰,其实调侃的是找不着对象,但能拿着成绩从这两个竞争激烈的地方回来,都不简单。
“还有,做好加班的准备。以前还能湾区三大俗,现在为了保命,把时间多花在健身房吧。噢忘了,你是不俗的人,约你滑雪两次,摘樱桃三次,都被拒绝,只有一次爬山,还是因为公司组织。”
静安再次笑了,Demy嘴上有多记仇,她早有体会。
但她并不是只拒绝Demy一个人的邀约,刚工作的那两年她几乎把所有重心都放在工作上,其他一切靠后,等后来松懈一些,有了固定的朋友圈,出去得就多了,但那时候Demy已经回国。硅谷是文化的荒漠,好在自然风光多,所谓湾区三大“俗”,滑雪,爬山,摘樱桃,静安一一体验,虽左不过这些活动,知心朋友也不过那几个,回国时还是很不舍。
两人从会议室出来时,静安递给Demy两个小盒子。一样耳钉,一样酥黄独,都是Demy的爱好,显然也是其他同事没有收到的。
“公然贿赂上司,摄像头都拍到了,下次我完全可以带着这段录像逼你答应跟我约会。”
Demy嘴上不饶人,受挫的心情却被陶静安的细心给缓解了。
又听她说:“糟糕,忘记开录音,不然我也有证据。”
Demy笑了下,随即脸一板:“你不适合说笑话,不符合你的气质。”
Demy是故意的。陶静安看上去人如其名,气质沉静,还有几分清冷,接触下来会发现很好相处,话不多,却冷不丁会冒出来一句冷笑话调节气氛,这是她放松的时候。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除非必要,她只说该说的,以保工作高效进行。
静安在船上待了一周,跟周边同事渐渐熟稔起来。Paige爱美男,Leah爱电影,三人配合起来还算默契。紧接着回公司开会,Demy派给静安第二个项目,与上一个类似,给西北一个旅游城市拍形象片,不同的是这次由静安独自牵头,Leah执行。
制片人的工作听起来悬浮,其实每一个阶段都十分落地。最先要解决“拍什么”的问题,静安让Leah组织线上会议,通知客服和创意的同事参会,原本还需要策划,静安决定自己来做。
Demy也受邀出席了会议,他属于“旁听”角色,多半在注意陶静安。他发现她在工作上的变化并不多,与几年前一样,全程腰板挺直,即便由她作代表对接,她也惜字如金,但简单几个字就直指核心,听取甲方诉求时眼睛时不时快速眨两下,看得出是在思考。连做记录的习惯也一如从前,别人用电子设备,她仍然钟情于手写。Demy曾经看过她的笔记本,图文并茂,只记重点,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另外,她中英文都写得很漂亮。
内部创意讨论会有趣得多,形象片要求“伟光正”,要想突破已有限制,需要更加别致的创意。静安自学过画画,能熟练地使用故事板,与创意部同事沟通起来没有太大障碍。
随后带上导演与甲方开创意会。静安见甲方的经验并不多,原先她做影视制片,融资成功后与投资方更多的是合作关系,不像现在这么被动,这次又是跟政府部门打交道,她多少有些不适应,好在克服起来不难。
紧接着是做预算、过合同,建组进行实地拍摄之前,制作准备会就开了四次,反复确认灯光影调、音乐样本、布景方案……静安并不因为走马上任而事事亲力亲为,工作讲究配合与信任,她与Leah已经有过一次共事经历,Leah思维活跃甚至有些跳脱,但做事很稳,她可以放心交予事务。
进入实拍在大半个月后,为期一周,每日拍摄内容很满。静安在第三天晚上因为一个没熟的鸡肉汉堡食物中毒,当晚呕吐不止,Leah跟她同住一间,很快给公司汇报,Demy当即打来视频确认,见她缓过来才说:“Joanne,物极必反,你之前就是吃得太健康了,所以现在一丁点儿细菌都抵抗不了,这样,以后你带的便当我帮你吃,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我会请你吃食堂的。”静安哭笑不得。
隔天仍旧去盯进度,大小突发事件不断,还得接待来监片的客户,中午刚吃完饭,雨又下了起来,只能临时改拍内景,一行人转移场地,进度再度被耽搁。
紧赶慢赶拍完,返程飞机上暂缓一口气。邻座Leah作为《银翼杀手》的忠实影迷,又一次开始了穿帮镜头寻找之旅。静安跟她一起看,导演用了大量的雨戏、夜景和霓虹灯布光,就是为了省布景和不穿帮。
影片播到19分处,静安按了暂停,“注意看这里,Rick要从盒子里拿出测试机给Rachael做复制人测试,你看,测试机其实已经在桌上了,所以Rick手里什么都没有。”
Leah来回确认了几次,“真的诶!你怎么看出来的啊,Joanne?”
静安疲惫得睁不开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
落地后稍作修整,马不停蹄进行后期。A-copy出来之前,静安搬了一次家。她原先在家里跟爷爷奶奶一起住,但随着她加班次数的增加,两老心疼她每天来回跑,擅作主张给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静安领下心意,时不时还能吃到司机送来的饭菜。等到B-copy出来交了片,静安拷了一份成片带回家,爷爷奶奶做了一桌饭菜等她,一起等她的还有位陌生的精英男士。
吃完一顿饭,等把人送走,静安给奶奶撒娇:“这饭大家都吃得不舒服,以后别这么费心了。”
奶奶拍她手:“你告诉奶奶,是不是还放不下高中那个男同学?”
“都说您误会了!”
“那以前的老同学都不联系了?”
“还没来得及呢。”
静安在不久之后跟了一个省台的微电影,然而限制太多,发挥空间少之又少。再之后又陆续拍了几个TVC,出了几趟差,又一次落地时已经是夏天末尾。
入职已四个多月,她每做完一个项目都会花时间进行总结,这样频繁的项目经验是之前没有的,她翻着总结笔记,不确定这是好是坏。
Demy神出鬼没,偶尔出现在她身后,指着她本子上画的两个简笔小人,“发挥你的想象力,这像不像一对男女在餐厅里共进晚餐,时间恰好是这周六晚上七点半?”
旁边Leah先笑了,“Joanne,你就跟Demy吃一次Omakase吧!”
同事已经都知道那位“周一见”女士就是静安,时不时调侃几句,静安没有放在心上。
周六晚上,静安再次收到Demy消息,不过是发在部门群,临时通知她跟Paige去见客户。
先前在硅谷,静安每天要经过的101路口号称全美最堵、全美规划倒数第一,路上也坑坑洼洼,有一回直接把她车胎给震漏了气。而且没有智能交通灯,大晚上等个绿灯也要两分钟。车子停在路边去买咖啡,回来时流浪汉已经热心帮忙破好了窗。
静安在国内还没遇上这样的情况,一路畅通无阻,到地进包厢,Paige朝她招手。
坐下就被拉了下,Paige冲她使眼色,静安第一时间意识到有帅哥在场,抬头望过去,脑袋猛然一轰。
对面坐着的那人,是沈西淮。
第2章
陶静安小时候很喜欢看电视,每天准点起床看七点档新闻,相比国家大事,她更喜欢看民生热点,早间《社会透明度》,晚间《1818黄金眼》,山东《拉呱》,山西《小郭跑腿》,奇闻异事层出不穷。她看过有人因为听了一个笑话而笑死,后来读到契诃夫,笔下一个文官死于一个喷嚏,本质上并不一样,她却觉得某种程度有共通之处。
初中学业更重,没法每日准时收看,于是集中到周末。那时她习惯打开两家门户网站,一家聚点,一家触动。前者综合性强,内容充实,新闻弹窗简洁凝练;后者视效独特,注重用户体验,静安喜欢用他家的音乐板块,边听边在搜索引擎输入千奇百怪的问题。
高二她弃文学理,听见后桌小声谈论班上一对情侣,过后同桌忽然问她:“你手机里下载了Touching么?”
静安点头。移动终端不断普及,聚点做了即时通讯软件,而触动开发了社交媒体平台Touching。
“就是他家的。”
这个“他”,是指那对情侣里面的男生。
静安在还没进入1班之前就听说了这个事实。在一年近二十万学费的私立中学里,除去静安和同桌这样所谓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多半学生非富即贵。
静安对沈西淮的印象除了互联网大拿之子,还有乐队。乐队名字叫黄杨树,广为流传的版本是,里面两男两女分别是两对情侣。他们唱的多半是英伦,视觉上像凯鲁亚克笔下的“垮掉的一代”,松散潦草,又很欢腾。
第一次听他们是在高一的元旦晚会,静安起初留在教室写作业,后来听见广场上传来耳熟的音乐,停笔下了楼。
那时音乐APP涌现不止,静安还是喜欢点开触动网页面听歌,手机操作不方便,所以她很希望触动可以出一款APP,还去Touching的博文下留了言,但没有被回复。她喜欢听朋克,EMO音乐属于硬核朋克的分支,而EMO乐队的代表——我的化学浪漫是静安经常听的一支乐队。
她鲜少听到其他人翻唱他们,女主唱更是几乎没有。广场上人山人海,她想凑近看一看黄杨树的主唱,无奈只能从侧面往前站,面前一只大音箱震得她耳朵疼,抬头能看见的只是一件被冷风吹得上下翻飞的风衣。
贝斯属于低频,很难直接听到它的声音,始终处于乐器界鄙视链里的最底端,但没有贝斯的音乐会干且飘。贝斯手在乐队里的存在感也向来很低,但沈西淮似乎不是这样,不过静安仍然没有记住他的脸,只记得风很大,把他的手指吹得通红,他脚上穿的是很久之前匡威跟谁人乐队的限量合作款。
在静安的记忆里,即使是文理分科后成为同班同学,她也没有跟沈西淮说过话,直到几年后赴美留学。
对静安来说,研究生阶段的沈西淮相比高中更加具体。那时他在斯坦福的商学院读MBA,MBA对工作经历的要求十分苛刻,所以周边的学生都比他大上四五岁,而他凭借着大学期间在自家公司实习的经历,成为了班上唯一一个应届生。
对此他表示跟同学存在很大代沟,还总说斯坦福偏僻,过于无聊,所以在人人拥有一辆自行车的偌大校园里,他经常开着他那辆银蓝色的劳斯莱斯往更加繁华的伯克利跑。
伯克利有他的两个高中同学,他经常请她们去Asian Ghetto,说像是回到了祖国的新中关。静安作为第三个他不太熟的老同学,偶尔才会一起出去吃饭。
有一回不巧,其他人均放了鸽子,只有她跟沈西淮,两人在新香港相对无言地吃了一餐饭之后,沈西淮开车送她回学院大楼,可绕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车位。也不是完全地没有,坏就坏在那些空着的车位专属于伯克利的诺贝尔奖得主,其他人没有停车资格。
沈西淮把车暂时泊在路边,说你们伯克利最不缺的不是诺奖得主,而是学术压力。
静安当时不太舒服,新香港一美金一杯的西瓜汁,她为了掩饰尴尬足足喝了两大杯,肚子撑得不行。但仍然积极地配合他,说伯克利确实有诺奖内卷化的趋势,教授为了永久停车位不得不努力工作拿诺奖,走在坡上,擦肩而过的就算不是未来的诺奖得主,也极有可能是各科4.0的大神,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天上掉下来一个花盆,砸死的也是一个智商高你两倍的学霸。说完又请他把车开回刚才的餐厅,她需要去下洗手间。
静安再次从新香港出来后,看了看手上的表,说谢谢他的下午茶,下次由她请他去吃牛排。以这顿尴尬的午餐为参照,她认为两人没有必要再一起吃饭,沈西淮应该与她不谋而合,为了避免再有后续接触,他当即说不用客气,你要是有时间,领我去你们的钟楼上看看就成。
钟楼是伯克利的标志性建筑,对本校生免费开放。静安替沈西淮交了两美金,带着他上去。塔上能够俯瞰整个校园,远处教学楼沉默地散落在起伏的山丘上,暮色中的金门大桥有着无比清晰的轮廓。
旁边有情侣在约会,两人在另一边并肩站着,沈西淮说斯坦福的塔好像高一点,静安隐约看见有人在草坪上打魁地奇,说对啊,但是……接下来的话被他抢走:但是伯克利海拔更高。
两人一起干干地笑,他又说有机会可以一起去Grizzly Peak,那里可以眺望整个湾区。
静安当然没有将这个客套的提议放在心上。很久之后,一群人再度坐在一起吃饭,才听另外两个同学提起那次登山行,她们激动地说沈西淮在下山时差点撞到道上的鹿。沈西淮只不甚在意地笑笑,他刚上完一堂谈判课,口干舌燥,低着头猛喝果汁。
那天的沈西淮异常沉默,气压低得让人不敢靠近,临走时才跟静安寒暄了两句。他随口问起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静安笑了笑,说会努力拿B+,他微挑了下眉,说既然努力了,就争取拿全A,能行的。他似乎对她十分有信心,但静安知道,这是他本人的底气。先前就听同学说过,沈西淮上的是学院里的高级班,水平更高,考试肯定也更难。但他看上去半点压力也没有,显然是胜券在握。
他骨子里透露着些许傲气,但这不影响他人缘好,他礼貌大方,没什么架子,有熟人在场时愈加放得开,口头上也不避讳使用一些没有攻击意义的英文脏词,笑起时会不经意流露出桀骜不羁的那面——而这一面,在近几年越来越明显。
静安在网上看过他的采访,作为触动接班人的沈西淮似乎狂放了不少,面对刁钻又八卦的媒体时极其游刃有余。他看似十分配合,也很敢说,甚至时不时爆出惊句,实则善于伪装,把情绪藏在背后,没有人能从他嘴里捏住话柄。他就那么闲适站着,眼睛清澈透亮,旁观记者将一颗皮球踢来踢去,偶尔高兴了就信手接住,但最终都会被他轻巧地丢出去。
他应该不太喜欢被拍,新闻里多是从采访视频中截出来的旧图,偶有一次配上新照,静安一眼就发现他手指仍然很红,她觉得奇怪,高温天气,总不可能是被冻的。
第3章
进包厢之前,静安特意看了一眼手机,Demy果然发了新消息,只六个字:只吃饭,不谈事。
吃饭却不谈事,只有一种可能,对方不喜欢,甚至可能不太好应付。
静安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推门进去,事实上却远远不够。
经Demy介绍,沈西淮只是凑巧在餐厅遇见朋友,顺道被拉了过来。他的这位朋友姓宋,正是今天Demy在接待的客户,也是淮清市四大地产之一的接班人。微本正在为他们公司拍地产宣传片,是大项目,但也只是对微本而言,所以他本人会现身饭局属于意料之外。现在又突然添上一个沈西淮,连平常毫不拘束的Demy也郑重了不少。
Demy介绍的语速很快,快到静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人已经迅速落座。
沈西淮就坐她对面,她很难避开不看,一味低头吃东西又不礼貌,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身高差距。她平视过去,最大限度将视线往下落,先是他的嘴唇和下巴,平直的肩,再顺着衬衫纽扣一路向下,最后又不知不觉看起他的手。包厢里开了冷气,他的手指依然透着红。
刚才Demy介绍时,沈西淮只出于礼貌看了她一眼,就极其自然地挪开了视线,显然是不打算说破两人的同学关系。他话不算多,但只要一开口,就能立刻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对,她也是伯克利毕业的,Joanne,你去过Napa吧?”
静安迅速回神,看向说话的Demy,“嗯,去过。”
Napa是美国著名的葡萄酒产地,从伯克利开车过去只需要一个多小时。静安是跟同学一起去的,最受欢迎的入门级酒庄需要35刀的门票,地下酒窖很凉快,品酒区有五种酒品可以尝,同行的人尝过都买了,静安也带了一瓶甜酒,至于沈西淮有没有买,她不太记得了。
会说到Napa,静安并不意外。早在竞标成功之前,静安就听同事科普过这位宋先生,他本科农大出身,读的是葡萄工程,后来去了法国读研,没有拿到毕业证,回来就接手了家业。那时公司出现重大问题,是等渐渐稳定后才开始发展酒业。
“那边原来有很多马场,后来几乎都被发展成了葡萄园区,因为竞争太大,很多小酒庄最后不得不做成车库酒或者膜拜酒。”
静安说完,感受到Demy意味深长的视线。而那位宋先生忽然笑了,“Joanne做过研究?”
静安点了下头,“之前课程需要,写过一篇调查报告。”
她没有撒谎,跟沈西淮同行那回之后,她因为作业又去了好几次,在不同庄园跟着工作人员一起采收了葡萄,几个月之后还冒昧地请求庄主带她一起去参加开瓶活动。
“车库酒和膜拜酒差不多是同一时期产生的,不过车库酒是波尔多产区来的,膜拜酒才是Napa。”
静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笑了笑说:“原来那次作业低分的原因在这里,史料不足,结论肯定就不够有说服力。”
好在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反而笑得比刚才肆意,“这只是起源,现在这两个词都泛指了,所以这么说没错,老师给你低分不太应该。”
Demy适时帮静安接话:“伯克利的要求一直很变态,能拿到B+已经算很好。上学的时候就听说计算机的学生都不洗澡,戏称Everyone else can sleep,everyone else can shower.”
见对方没有立刻回应,静安又补充:“对,有一句话是,以前觉得拿B+很难,现在也觉得拿B+很难。”
意思是,以前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冲全A,不可能沦落到B+,事实上拼尽了全力也不一定能拿到。
对方再次笑了,“所有学院都这样?”
“算是吧,一般来说专业越好,要求就越高。”
这个话题似乎正中对方下怀,他又问:“好像听说伯克利的建筑相比其他学校不那么好。”
这话说得过于委婉了,伯克利很多学院大楼都丑得出了名。
静安这回没有接话,换Demy聊,这是部门间培养出来的默契,也因为她隐隐察觉到,对面有视线落过来。
她刚才是对着左斜方向说话,现在视线暂时挪开,要是立刻低头,躲避的嫌疑会很大,况且她也没有理由一直躲着。
静安尽量坦然地看过去,四目相接,沈西淮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相比他的朋友,他的脸部线条更加柔和,五官也精细,但他只是随意坐在那儿,气场仍然比旁边的人更具侵略性。
静安一颗心莫名提了起来。
旁边Demy还在说话:“伯克利最丑建筑有好几个候补,土木工程,数计,这俩都是全美排名第一的专业,还有个环境设计,全美第三。我印象里还是数计最拿不出手,看着像老年公寓。”
“Joanne觉得呢?”
静安比沈西淮晚一步别开视线,顿了下说:“环境设计吧,本身就包含了建筑系,但自己的楼好像没有完全代表出专业头衔。”
“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对方始终在笑,这时又看向他旁边的人,打趣道:“你呢,老斯坦福人?”
沈西淮的动作看上去很是闲适,语气也淡淡:“不怎么记得了,那边车不好停,很少进去。”
说到停车,Demy又发自内心地吐槽了伯克利紧张的车位。
静安没再说话,只默默听着,过会儿那位宋先生又看过来,“Demy跟Paige都不是本地人,Joanne是淮清的么?”
静安回:“对。”
“哪边?”
“东环,粮仓口。”
“那边我们正好也有项目,差不多一个月后会开始预售,现在拍宣传片刚好赶得上。”
静安有印象,先前上下班看见过远舟地产的招牌,小区不大,但显然是高档住宅。以他们的名气,房子或许早已售空,宣传片无可无不可,但拍还是必要,区别就在怎么拍了。专门找广告公司,预算势必会更高。
大家都不傻,也不知道是伯克利还是葡萄酒让对方产生了兴趣,但总归算是锦上添花。
饭局没有持续太久,三十分钟后散场,眼见几人往停车场去,静安对着当中一道高瘦的背影发怔。
旁边Paige终于活了过来:“A Fucking surprise!这俩都长得太逆天了,还都这么有钱!”
Paige能言善辩,今晚却没怎么吱声,这是她的习惯使然。对方越帅,她就越不说话,因为光顾着看人去了。
“Demy说得那么吓人,还以为是什么牛鬼蛇神,人家再有身份背景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我已经观察过了,右边那位更好睡。”
静安脑袋里一团乱麻,捏着手机没动。
前头Demy听见,回头时见怪不怪,“那请问右边这位,开车还是打车来的?”不等静安回答,自己先泄气了,“算了,看来又是‘周一见’了。”
静安笑不出来,解释道:“我开车来的。”
最后Paige蹭了Demy的车,趁机拱他一起去酒吧。
静安站了会儿才去往停车场,耽误了这会儿功夫,那一行人早该走了。
眼看快到入口,手机忽然震了下。
她脚步一滞,深吸一口气点开来看,是Demy:“路上注意安全,远舟的项目不一定你跟,他们宣发部的不太好对付。”
静安缓缓舒出一口气。合同一日没签,一切就都有变数。她并不认为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但也无所谓,比起受邀,她反而更喜欢参与竞标,主动得来的要比别人送上门更让她有成就感。
她收起心绪,加快脚步到了车旁,刚要钻进车,后头传来一声:“陶静安。”
静安动作倏然一顿,回过头去。
沈西淮站在夜色里,他将半敞的车门关上,影子恰好落在他身前,显得他愈发地挺拔清隽。
第4章
静安曾经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拉片,研究电影中的视听语言,其中一种拍摄手法叫The Low Angle,基本作用有三,一是让主角显得更有力量感,二是让主角显得很脆弱,而沈西淮是第三种,静安觉得此刻的他像《指环王》里的弗拉多,既高大伟岸,又渺小脆弱。
这种感受很微妙,大概是因为她在Touching上看过太多有关沈西淮的负面评论。
譬如触动斥巨资购买海量书籍的独家版权,开发线上阅读APP,打出的招牌是“为知识付费”,有不愿付费的网友称:“为知识付费实际上只是为沈西淮付费,不过是资本家换个方式卷钱罢了。”
触动成立唱片公司,启动扶持计划,致力签约冷门小众的实力乐队,又有网友嘲讽:“说滚石低配版都抬举了,何况滚石干的傻逼事还少么?拜托沈大公子提高品味,别因为高中模仿过Oasis就以为自己真是吃这碗饭的,滚回去做你的新闻吧。”
“人傻钱多,干点实事能不能行?”
“别出来砸你爹的招牌了。”
“扎克伯格模仿怪。”
静安偶尔会想,沈西淮看到这些评论会是什么反应,联系他新闻里云淡风轻的样子,或许是不太在意的。反倒是静安自己看了会不太舒服,这种时候她会将手边的杂志翻到作了折叠标记的那页,在大篇幅的行业内容采访之后,记者向沈西淮提了几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
“假如有机会选择另一种职业,你想要做什么?”
静安对答案早已烂熟于心,沈西淮回的是:“建筑工,帮人修屋顶除杂草。”
静安读到杂志时的第一反应是小糖人Rodrigue,一个在美国无人问津的歌手,本职是替人卖苦力的建筑工,在南非却远比猫王更受欢迎。静安直觉沈西淮也看过小糖人的纪录片,但眼下并不是求证的好时机。
刚才在饭桌上沈西淮始终没有和她正面对话,静安不确定是因为身处工作场合,还是出于他本人的真实意愿。此刻他忽然单独叫住她,静安又莫名忐忑起来。
她将车门关上,移步过去,视线先落在他熨帖的衬衫衣领上,抬头时闻到淡淡的酒味。她不得不承认,她对沈西淮的印象其实还有一点,长得好。这多少有点致命。
“好久不见。”她实在想不出其他问候语。
“是挺久了,没听说你回国。”
他声音里带着淮清男人特有的懒散和混不吝,气息里也透出一点薄醉,静安头皮隐隐发麻。
“回来没多久。”
她不喜欢没话找话,此刻却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些话题,只是还没找出来,沈西淮先开了口。
“既然碰见了,东西还我吧。”
静安一愣,随即意会过来。以两人当初的关系,他确实不太可能单纯地找她寒暄。而他所说的“东西”,是他当时自己不要了的。
“我没带在身上,放家里了。”
静安莫名有些困窘,她察觉到沈西淮的视线,试图去分辨其中的意味,却只见他表情平淡,眼神里也没有明显的情绪,这让她的注视显得尴尬,她索性直接说:“方便的话,你现在跟我去拿,我顺道送你。”
他喝了酒,显然没法开车。
沈西淮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了手机拨出电话,动作间带出的酒味比刚才更加浓烈,静安在隐约眩晕中意识到电话那头大概是司机,他声音很低,留给静安一张白皙的侧脸,简短两句话后又看向她:“你住哪儿?”
静安立即反应过来,报出她的住址,听他转达给司机后才后知后觉,他刚才的话像是出自街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毒贩子,还是很帅的毒贩子。
见他挂了电话,静安转身走在前,“上车吧。”
静安开的福特嘉年华,2012代的白色款,是家里经济状况好转后给她买的代步车。那时她在R大读本科,用车的机会不多,多半在家和学校之间往返,偶尔开去Q大找同学。放家里吃了几年灰,回国后接着用,油门仍旧激进,很适合在车流里见缝插针,缺点是比较小,静安净身高168,坐进来绰绰有余,沈西淮也尚能坐下,就是那双大长腿无法安放。
静安开了音乐,一时没有吱声。沈西淮面对记者巧舌如簧,跟朋友也谈笑风生,现在却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静安思绪如麻,过了会儿说:“前段时间在77大厦碰到程烟,她也回国了。”
那日静安在公司楼下被人撞了下,抬头发现竟是老熟人。高中时程烟是信息竞赛生,本科在斯坦福,研究生去了伯克利。她是那种每晚出去夜生活,成绩仍然完爆其他人的party animal,每次沈西淮喊吃饭,她基本都在。
她热衷组局,回来没几天就在群里吆喝,下班时还一并把静安拉走。得知新公司给了她大七位数薪资和七位数股票,同学纷纷调侃她:有胆就把沈西淮叫上,只因这新公司是触动的竞争对手,聚点。程烟性格大剌剌,“有什么不敢的?”说着拿起手机就圈出沈西淮,还附带一张自拍。
沈西淮始终没有出现在消息群,大概这群早被他屏蔽。
这会儿却听他说:“嗯,跟她联系过。”
静安没有太意外,他们高中就相熟,经常联系理所当然。
她渐渐觉得有些热,也意识到这样坐在密闭的空间里让气氛愈发地沉闷,她将窗户开了条缝,风涌进来,沈西淮身上的酒味很快散了,她却仍觉得喘不过气。
静安在下一个路口提了速,她车技不差,车子底盘调试偏硬,连续急转也能保持稳定。
她将心思完全放在车上,正准备横切出去,旁边人忽然开了口:“打算留在国内么?”
一句再平凡不过的客套话又将静安刚平复好的心情搅乱,她沉住气说:“嗯,暂时没有再出国的打算,很多朋友也都回来了。”
沈西淮应了句:“确实不少。”
这回再无话。
车子很快停在小区楼下,静安上楼取东西,下来时沈西淮已经从白色福特里出来,不远处多了部超跑,司机坐在里头等候。
沈西淮曾经因为一部价值八位数的柯尼塞格上过新闻,娱记们从不拒绝豪车配美女的故事,即便那美女只是站在车旁,没有进到车内,他们也会在版面上大肆渲染,编造出子虚乌有的后续。
静安看了只觉无聊,那美女是颇有名气的演员,处女作一问世,就陆续提名欧洲三大电影节,最终荣膺其中一项最佳女主演。然而国内广电局过于捉摸不透,电影没能在内地上映。静安是在伯克利看的,大荧幕上女演员灵气撼人,演技浑然天成,尤其吞云吐雾时,眼底那颗泪痣像会说话,而低眸浅笑的画面让静安想起戈达尔镜头下的安娜·卡里娜,卡里娜是新浪潮本身,静安觉得女演员也会在未来中国电影市场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假如让静安来写,她更愿意写成:年轻影后出门抽烟,对街边穷追不舍的小白脸不屑一顾。当然,她在新闻上没有志向,对娱乐新闻更是敬谢不敏,而沈西淮也不是小白脸。
他不止拥有柯尼塞格,当初丢掉一块江诗丹顿的手表也毫不在意。
现在他跟她要回,或许是临时起意,也或许是要斩断某些不必要的联系。
静安朝他走近,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她查过这款腕表的价格,差不多是她在伯克利一年的薪水,还得是省吃俭用才能攒下来。
沈西淮接到手里,并不打开确认。他衬衫扣子解开一粒,松垮的领带随着夜风飘扬,打在他手腕上。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另一只手上,静安顺势把密封的玻璃杯递到他身前,“柠檬水,加了蜂蜜跟百香果,可以解酒。”
刚才在车上,她余光见他按了几回太阳穴,显然是不太舒服,他大概喝酒不上脸,看起来倒没什么异样,但静安临出门时还是折回屋里,迅速给他调了一杯。
“你要是不喜欢喝甜的,回去可以煮点醒酒汤喝。”
静安猜他解酒的办法必然比她要多,所以并不强求。她语气自然,收回手时杯子里的柠檬片在水里翻涌。她每天都在喝柠檬水,他不要,她可以自己喝。
只是半道上对面的人忽然伸手拦截,手指落在杯子上端,与静安的手挨着,只差一点空隙。
“谢了,家里没人会煮醒酒汤,这个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