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样嵯峨高洁的雪山,虽然以前从没来过,但冥冥中仿佛有一种神秘地启示,指引醒言来到此地,又将它认出。当厉厉天风中醒言第一眼看到这座方圆不大的雪峰孤立如刃,便毫无疑虑地认定,它正是当年雪宜只言片语中提到的冰崖寒峰。

于是,对着蓝天下阳光中闪闪发光的雪山,在半空中虔诚地拜了两拜,醒言便将雪宜的身躯安置在雪峰下那处山风回荡的冰崖下。小心安放好后,醒言便在四周布下纵横交错的雪咒冰关,附上层层叠叠的能引动九天神雷的奇绝法阵,最后又布下障眼的云雾,让这片安放香魂的小小天地如同隔在另一个时空,这才安心离开。

此番返回,并不是就此在罗浮山长住;而现在醒言也不愿多去故地,只盼着将来的完全,因此并没有心情去履行那些繁文缛节。于是这回回返罗浮,他连千鸟崖也没回,安置好雪宜之后,只朝师门所在地飞云顶遥遥拜了三拜,便此携着灵漪琼肜往家乡马蹄山而去。

一路无话。

等将近马蹄山,越过那熟悉的梁梁坎坎,沟沟岔岔,还在半空中时,醒言便从朵朵云雾的间隙看见半山腰自家新落成的瓦屋。瓦屋的砖墙前,那个熟悉的贤惠身影正靠着砖墙一朵一朵择着眼前的棉花。而那位一样闲不住的老爹,正蹲在房前一棚早丝瓜架前,专心盯着眼前丝瓜的藤苗,正在捉虫。多时不见,似乎这位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爹也终于习惯了现在的好条件,懂得怎么享福;在这样以前心无旁骛的劳动时间,却一手中端着个酒杯,每捉到一只虫子,便停下来喝一口酒,停上半天。

……也不知是否经历了大战,或是在那风云变幻的南天吹多了风雨,往日里表面旷达乐观内心里实则坚韧的少年堂主,忽然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不知为何现在怎么变得这般多愁善感,都有些婆婆妈妈。为什么才分别一年多,再看到自己爹娘好好地过活,却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竟似乎又要掉下泪来。

压抑下激动的心情,揉了揉眼睛,醒言便招呼一声,同灵漪、琼肜一齐按下云头,落在这马蹄山的半山腰间。走了几步路,终于转到瓦房门前,醒言便轻轻唤了一声:“爹、娘~”

……

父子母子重逢,如何激动,不必细提;对于老张头这老两口,跟儿子一年多没见面,自然是格外激动。也不知怎么,虽然他们这半辈子没出头的庄户人家,一直都希望儿子有个丰衣足食的好出路;甚至只要他过得好,哪怕这辈子不相见也毫无怨言。想得不错,但等到自己子女在外面不相见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心中的思念便如三月的竹笋,一夜间便滋长漫延,思念之情绵绵不绝。

而对老张头夫妇,在过去的这一年间,又与以前不同。从马蹄山上清道士的口中,他们已听到许多南海大战的消息;甚至这一年里,他们夫妇已被几次在罗浮和马蹄间来回接送,躲避那海南边恶龙党羽的报复。这发生的种种,都让朴实了一辈子的二老知道,自己的醒言儿陷在更大的危险中。

正因如此,日夜担忧,虽然有上回醒言敬献的灵芝仙气滋养,又有上清真人传授的补气法儿养颜,等孩儿一年后再归乡里重看到自己爹娘时,却发现他们已经明显的苍老。二老脸上的皱纹更深,听力也不如从前,行动间明显比以前更加迟缓。见得如此,醒言表面欢欣之余,内里着实有些伤感。于是在这个返乡的日子里,醒言暗下决心,等雪宜事了,便多用御剑之术往返罗浮马蹄,尽自己应尽的孝心。

当然,不用说,再次回家,想起去年回家时带着琼肜雪宜,何等欢欣;没想才过一年,已是物是人非,生死两茫茫,醒言内心便更是伤心。

闲言少叙。这日晚间,张家二老倾尽全力招待远归的儿子和他那两位尊贵的女客。略带甘味的松果子酒,自上回醒言离家后便已酿下;珍藏这多日,一朝启封,正是清香扑鼻。不惟琼肜口水略流,连灵漪也被勾起许多酒虫。而那些绝对原汁原味的山珍野菜、果馔肉脯,对灵漪而言更是头一回享用。咀嚼吮吸之际,只觉得美味无穷!于是山居中简单的家宴之中,面对着这些远上不了台面的民间食物,锦衣玉食的龙女却和小妹妹嬉笑着争抢起来。

显然,醒言看得出来,自家中这样自由温馨的用膳气氛,对那龙女而言前所未有;只等酒冷羹残,灵漪儿却仍不忍离席。

这样恋恋不舍,直等到灵漪突然惊觉那席中相伴的二老,将来会是自己的那种长辈,这才羞得满面通红,又暗自警觉,赶紧起身阻住那位还在贪嚼的小妹妹,以身作则,两个女孩儿一道帮醒言娘收拾碗筷桌盘。

自然,灵漪儿早被醒言娘认出是当初来家中为儿子送中秋贺礼的美丽神女,于是这锅灶之间,又是一番纷乱而真诚地谦让。

等到夜色渐浓,桌席撤去,碗筷都已收拾完毕,醒言正想和双亲多说说话,却不防爹爹老张头将他拉到一旁,说道:“醒言儿,那两位仙女儿都是皮娇肉贵,待会儿她们要洗澡,我家这粗巾陋盆,定将她们肌肤戳坏。”

“呃……没事的!她们……”

听得老爹担心,醒言正待解说,却被从中打断。只听老张头说道:“吓!这怎么行。就是她们不见怪,咱也觉得对不起她们。这样,最近我们这马蹄山后山涌出一口热泉,在山崖上成了一个水池。我看你不如带她们去那边洗澡。听山上去看过的道士说,那热泉能治百病。刚才吃饭时不是说,那位灵漪仙女受了内伤,正好可以去试试。说不定就医好了!”

“是吗?”

听得爹爹这么说,醒言也被勾起许多兴趣。转过身去跟灵漪琼肜一说,这俩女孩儿当然各自踊跃,当即拿起衣物,由醒言的爹爹在头前引路,醒言在后面护送,往那老张头口中的热泉行去。看来这泉池并不太远,在月色中走过几道山梁,醒言他们便寻到那处热泉所在的山峰前。

到得热泉山前,仰望上去,醒言发现要到那片热雾缭绕的泉池,还得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虽然那路看起来并不太长,但却比较陡峭。这时他爹爹也提醒他们,要去热泉边,得小心攀爬上去。

当然,此时这难行山路,对醒言灵漪他们只是小菜一碟。听得老爹小心地建议,醒言却只是一笑,跟他说了一声不要担心,便和那两位女孩儿脚底生云,一阵飘飘悠悠,便立到了那片热气缭绕的半山间。等老张头反应过来,已发现自己的儿子和两位女客在半山上朝他遥遥招手。

“呃……”

目睹此景,老张头拍了拍自己脑袋,嘀咕着怪自己道:“吓,真是老糊涂了。上清宫的仙人们都能云里来雾里去,我这娃儿跟他们学了几年法术,自然会飞的!”

当即老张头便摇摇脑袋,径自先回家中去了。

再说醒言。等陪两位女孩儿来到这热泉边,才见原来是三峰环绕,合抱着一汪热泉。稍一打量,便发现那个喷着热气的泉眼在泉池上方东边,正咕嘟嘟冒着泉水,带着缕缕热气不停注入面前这天然的石池中。

既然到了热池上,他便在池边弯下腰用手试了试泉水的温度,发现虽然滚热,却洽宜沐浴,便回头唤二女入浴,自己翩然浮起,准备先下山去。

只是,见他要走,那灵漪儿却闪着明眸,半含羞怯地挽留道:“醒言,都不是外人,你也下来吧……”

“是啊是啊!同洗同洗!”

灵漪欲言又止,那琼肜可丝毫没想到跟她堂主哥哥还有什么男女之防,当即理直气壮叫了一声,便脱掉小衫,捋裤于地。洁如昆仑脂玉的小身子上只穿着条鲜红的肚兜,便一下跳入热泉之中!

而说话之间,那四渎龙女也落落大方地轻解罗衫,褪去珠钗,只留着轻薄织纱的亵衣亵裙,亭亭玉立在池边。回头望了醒言一眼,便赧然一笑,悄悄滑入池中。

见得如此,本就不拘小节的四海堂言虽然颜面涨红,也决定暂且将世俗礼教放在一边,借便就同洗了。做贼一般朝四处山野望望,见确实没人,他也便赶紧脱了外衫外裤,一脚踏入温热滚烫的泉池中。

等到了天然的热池里,满身征尘的四海堂主许多天来才头一回知道什么叫舒服。那温热的泉水似乎无处不在,亲吻着水下自己每一寸肌肤。初时热泉与空气交接的水面晃晃漾漾,还能让自己的胸膛麻麻痒痒,等几番沉浮之后,那热泉浸过自己每一寸肌肤,柔滑的汤泉就变得空若无物,只剩下一汪纯粹的烫热的空明包裹着自己整个身心。而在这样上天恩赐的空灵热泉中,附近那草蔓藤花又悠悠浮来一阵阵熟悉的山野清香。于是,只不过才过了一小会儿,醒言便觉得身心俱澈,多少日来的疲惫无影无踪!

在这样烫热爽滑的温泉里,连琼肜也变得安静;如白荷般水嫩的娇颜浮在水面,靠在她灵漪姐姐近旁,安静地朝泉池外远处的山野间出神地凝视,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或者,根本没想什么心事。

多看了琼肜几眼,醒言也觉得自己没了丝毫机心和拘束;散漫地顺着她眼光朝远处望去,他这才突然发现,原来在这样完全不能与南海云涛雾海相比的小小温泉一隅,竟能看到一派无比雄大空灵的绝景!

原来这水雾缭绕的热泉,出在巍然耸立的马蹄山脉高处山崖中;在视线两边对峙的危崖之间,仿佛形成一个充分的画框,将所有自然的风景归纳在他眼前。那高天上一轮弦月高挂,犹如一只银色的小舟,在流云翳缕间时隐时现。新月幽光半明,二月的夜空如黑色丝绒般凝重,其中繁星灿烂,星河横贯,照得身前的池水波光粼粼。星空下,山峦外,又看到点点的灯光,那应是饶州城的万家灯火;于是偶尔一阵风来,这天上地下山内山外的星光波光灯光一齐闪烁,仿佛在这个刹那之间,整个宇宙都在一同动荡呼吸!

而春夜宁静,斗转星移,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片云飞来,略遮住星月,这夜晚的马蹄山间竟纷纷扬扬下起了飞雪。当雪花初舞之时,热泉中的醒言恍惚间还以为是天边的星光坠地,又或是远处近处的柳絮杨花飘飞入怀。等过了一会儿,冰冷的雪片掉在自己面颊上,又伸手接了几片,才知道,下雪了。

只是,虽然雪片飘飞,在这样微寒的春雪里,露天沐浴着躲在温烫的池水里,便一任冰冷的雪花在眼前飘舞,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到得这时候,那琼肜终于改变了静思的模样,不停地探出身子,伸手去捉月光中那些漫天飞舞的雪片。

和她不同,在这样奇特的晴月飞雪里,醒言在泉池中望着身前蒸蒸腾腾的热气,再望望远处万山间更高处飘出的夜云朵朵,便想到,此时自己看那高处山岚缥缈,那在山下夜行人的眼中,自己身前这片缕不绝的蒸腾热气,是不是也是一朵朵虚无飘渺的山云?望着远空群星闪烁,近处飞雪飘洒,突然间,醒言觉得自己忽然走近一些道理哲思的边缘,一瞬间得到某种神秘的启发,似乎整个灵魂要随飞雪云雾飘起,投入那无尽幽渺的雪月星空……

正是:

冰魂栩栩淡烟知,

心藕玲珑顿悟时。

雪月满塘花信好,

暗香浮过水清池。

第三章 江山夜雨,枕中春梦无多

大战结束醒言回家这三天,真可谓“一刻千金”。小时候在家中忽忽而过的时日,到这时却像先前在天地往生劫中能够被分割成无数个碎片的实物,每一刻都让醒言感觉到它的存在,又眼睁睁的看它流逝,想拦也拦不住。于是在这样稍纵即逝的短暂时间里,醒言无比依恋地陪伴在二老身边,偶尔有空时,也只是在房前屋后不远处转转,在故园的宅地上寻找那些远逝的儿时痕迹。

闲言少叙。二月初五这天,正是醒言回家的第二天,本来饶州城中,颇有旧故,比如那位启蒙的恩师季老先生,稻香楼、花月楼等街坊酒肆的旧东家,这趟回饶州,本应去拜会一番,但醒言决定只留在家中侍奉父母。

到得这日,老张头夫妇也得知孩儿近期的行程,知道初六儿子又得去南海办件大事;等他走了,还不知相见之期又到何时。因此初五这天里,老夫妇俩招待这久未回家的儿子,更显得格外殷勤。如何补偿孩儿没能在家过年的损失?朴实的老夫妻俩思来想去,决定给儿子补过刚刚过去的这新年年尾农家最重要的节日,二月二“龙抬头节”。

说起这二月二“龙抬头”,对鄱阳湖附近这马蹄山的乡村而言,正是一年中极为重要的节日。二月初二正是惊蛰前后,雨水丰沛,百虫萌动,农田间灾害易生。而传说中龙乃鳞虫之长,神龙一出,百虫潜伏。因此对这些以农稼为生计的庄户人家来说,二月二龙抬头正是无比重要的节日。对于靠天吃饭的庄户人,这“年”从旧年末的腊月初八过起,一直到新年的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才算结束。等二月二,祝过苍龙上天,他们才真正安下心来,开始新的一年里的农耕。

因此,老张头夫妇才决定为醒言补过这个节日,聊表一起过年之意。另外,由于这俩老夫妻一生简朴惯了,现在即便是为了招待自己的儿子,也须得找一个节日由头才敢大把花钱。

只是,虽然老夫妻俩这般盛情,今年情况却有些特殊。当他们将积攒不知多少时日的银钱流水般花出去,买来丰盛的食物,精心烹饪好摆上桌后,不知不觉却惹来许多别扭。

原来,按乡间二月二的风俗,为了庆贺苍龙抬头,百虫降伏,这天大家吃的食物也变了称呼。面条不叫“面条”,叫“龙须面”;普通的水饺变成“龙耳”、“龙角”;而龙耳龙角和龙须一起煮时,又成了“千龙戏珠”。米饭则变成了“龙子”,连葱花煎饼也烙成传说中龙鳞的形状,号称“龙鳞饼”。

这些很久以前传下来的纳吉风俗,过了千百年都无事,叫得十分喜气顺口;但等到醒言返乡这一天时,因为一位特殊客人的存在,却显得十分别扭!比如,当醒言娘盛饭一碗,按着风俗恭敬说一声“龙子出世”,端给那位灵漪女仙客食用;到这时候,一直不敢直视仙子容颜的老人家便没发现,她面前这位容光清丽的仙女听见这一声纳吉的称呼,不自觉便偷眼看看坐在她旁边的自己的醒言儿,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竟忽然脸一红,盯着眼前的米饭迟迟不肯下筹。

“哈……”

灵漪这样,醒言察言观色,当然知道结症缘由。想通了关窍,醒言心中也觉得十分古怪,为了打圆场,便端着筷子跟娘亲说道:“娘,这二月二龙抬头,是咱为了庆贺苍龙上天保佑五谷丰登,现在我们把『龙子』都吃了,恐怕亵渎神灵。不如我们不这么叫吧!”

“……”

自然,现在对于醒言的话,老张头夫妇俩都十分信服;一听儿子这般解释,老俩口顿时改口,面对满桌的食物,不再言必称龙。于是这山庐家居的节日午宴,又变得气氛自然,其乐融融!

到了这天下午,原本阳光灿烂的天气却忽然间风雨大作,远近的山峰顶上瞬间阴云密布,伴随着可怕的闪电惊雷,豆大的雨点如瓢泼般落下,飞洒在远近的山坳草窝之中。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下得实在凶猛,当时还在山间赶路的行人,立即避在道旁的密林里,直等到雨停才敢继续行路。

这场初春少见的暴风雨,一直下得半个多时辰才停住。等到风歇雨散,云开日出,刚陷于昏暗云雨中的马蹄山麓便重新容光焕发。蓝天下大大小小的山峰,刚被暴雨洗过,显得格外鲜翠欲流;山涧间原本涓涓的细流,等到雨停风住,已奔腾成一条条阔大的山瀑溪流,从高处冲下,发出轰隆隆的水声。形形色色的山鸟则被水声惊起,从丛林中兴奋地飞出,在碧云空上时聚时散,叽喳歌唱。似乎经过刚才一场暴风雨地洗礼,这阔大无言的山场忽然间活了过来,换发出无比的生机!

云消雨霁,天空放光,刚摄于风雨之威避于屋中的醒言父亲老张头也来到屋外。这时他才发现,刚才狂风暴雨之时,似乎自己那孩儿并没有躲在其他屋中。等此刻看到儿子,发现他正和那位琼肜义妹站在离这边很远的一块突出山石上,一起朝东山外天空中那道好看的虹彩怔怔观看。而这时那灵漪仙女并不在他们身边,又去屋前屋后留意一遍,都没有发现,似乎已经离去。

肉眼凡胎的老张头并不知道,刚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其实是四渎龙族的神辇来到,接他们珍宝一样的公主,去浩瀚神秘的东海祖族中养护神体。离别之际,自然难分难舍;而纵有万语千言,许多人面前一时并不知从何说起。栉风沐雨里,只有互道珍重,殷殷话别,暂订下来日相见之期。而当香车回转之际,灵漪儿又袖出书信一笺,信封上言明“雪宜亲启”,托付醒言,嘱咐将来若是那冰峰之上芳魂回转,雪魄重期,便将此信与她;其中心意,她一读便知。如此难舍难离,万怅千愁,唯幸那风雨如晦,即使泪水肆溢,也隐在雨水之中,不虞失了态仪。

送别灵漪,到了晚间,看罢夕阳如画,宿鸟归林,醒言琼肜便陪双亲用了晚膳。其后这二人又去东边突兀山岩上,望新月如钩,眼见那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自东天大地次第升起,如一条娇娆的玉龙飞舞于东边天际。冷月星光下,这时再看东边那方圆千里的鄱阳大湖,正是云水苍茫,渺无涯际,其中岛屿罗布如棋,浮沉于星水之间,就如心间那许多记忆一样,飘飘渺妙,如在天际……

而这晚回到家中卧榻安歇,还未入眠,外面又下起淅沥春雨。春雨如愁,落在屋外瓜架草叶上,淅淅沥沥地响个不停,一声声如同敲在心底;在这样本来就难入睡的夜晚,更显得添人愁绪。而辗转反侧,万难将息之际,那聪锐过人的耳力又仿佛能从潺潺绵绵的春雨中,听见远处山林间竹笋树苗拔节的声音,这样便更加使人不能入眠。迷迷糊糊之时,醒言突然好像自己披衣而起,推开木扉,走过篱门,穿过那帘幕一样缠绵的雨丝风线,在一片烟雨飘摇中行行走走,停停歇歇,不一会儿便回到当年那土丘一样的马蹄山巅。

“咦?”

穿过连绵的春雨,再回到这低矮的马蹄山顶,醒言见着眼前的情景,却忽然觉得有些惊奇。

“那块白石……不是已经炸碎了么?”

“还有那位是……”

春山夜雨里,那块多少回梦中的月下白石,正安然无恙地躺在自己视线中;而那层如织的烟雨里,静静白石上还端坐着一位窈窕娇娜的女子,背对着自己,周围浮动着一层如烟似雾的迷离星光,和这春山雨夜和谐成一幅无比静美的图景。

“奇怪,下着雨,哪来的星光……”

空山,春雨,白石,美人,见着这样风情暗蕴的情景,血气方刚的四海堂主倒没和常人那样浮想联翩,反倒对眼前这样违反常理的景色颇为狐疑。

“是了,一定是梦了。”

思想了一会儿,少年忽然恍然大悟。是了,一定又是小琼肜调皮,或是那小魔女捣蛋,夜里无聊便经营了一个梦境只等跟自己顽皮。说不定,那背影妩媚妖娆的女子一转过身来,便是琼肜那小丫头正跟自己挤眉弄眼扮鬼脸;又或是耿耿于怀的小魔女莹惑满脸嘲讽,持着魔王神鞭一记打来,惩罚自己这不懂“非礼勿视”的淫贼……

“冤枉!”

刚懵懵懂懂想到这里,醒言便猛然惊悟,觉得不能上当,便待赶紧从梦境中醒来!

只是正在这时,却见那白石清光中的美人儿忽然有了举动,长裾波动,盈盈立起,如飞羽般轻盈一旋身,朝自己笑吟吟呼道:“张家小郎君,忒个负心;讨得奴家便宜,却欲不认故人。”

醒言其时拔足欲奔,闻声回头一看,见得那女子,却是大吃一惊!

正是:

醒眼浓如梦,

春怀淡似秋。

洛神何处赋,

新月一弯流!

第四章 月缺花飞,肝胆谁怜形影

“你是……”

梦回马蹄,清夜烟雨中遇见白石边的女子,听她口气似乎与自己十分稔熟。只是等她回过头来,醒言却见这美人螓首边一片清光迷离,无论是青丝还是俏靥,全都陷在一片迷蒙的烟雨里,又有淡云悠岚环绕,只瞧见大致轮廓,具体音容并不十分清晰。而对这女子,他又发现,若淡淡看时,那秀靥娇躯仿佛近在眼前,被雨中犹挂的一轮新月一照,妩媚玲珑,袅娜端雅;只是若想睁眼仔细看清,那伊人却又翛然远去,如藏云雾,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不过,虽然似近还远,如真如幻,有一点醒言倒可肯定,那便是眼前这袅娜如仙、若往若还的女子,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而在这烟云梦里,似乎什么都心口如一;心中这般想时,那面上便已流露迷惑神色。见得醒言这样,那位美貌女子低低说了句:“原以为学得这样说话,便能熟络。”

自言自语说完,她便一改神色,清了音容,在雨丝烟云中朝这边裣衽道了一个万福,端庄说道:“妾身瑶光,今日特来与主人道别。”

“……瑶光?!”

“请问你如何识我,又怎么称我为主人?”

虽知是梦中,醒言这时却未着忙醒来。此际他已察觉,眼前所经之事似梦非梦,道假还真,与往日梦境大不相同。因此,他也与那女子认真对答。

再说瑶光,听醒言脱口说出的惊讶话语,知他困惑,便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微微又福了一福,就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主人不必惊恐。妾身正是封神剑灵。自那夜马蹄山露出峥嵘面目,我也自山中惊醒,和剑托付主人。说来自那日算起,到今天正是三年。”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醒言忽有些哓悟;低头一算,正想起自己十七岁时家中祖产荒山突然崛起,好像也正是那年二月初六的凌晨!想到这点,醒言心下有些骇然,却听那瑶光剑灵还在诉说:“若论前身,妾本灵母劫后一缕神魂。灵母,宇内众善之本,自太初时与诸邪之源淆紊恶战,封其灵魂于蛮荒海外鬼灵渊中。灵母亦受重创,忽忽去后,惟留妾魂识一道,千万年来依形于大地荒川,随时变化,守那淆紊不出。自号瑶光,只因偶尔遨游上天,附形于北斗第七星,喜其民间称呼,便自名瑶光,沿用至今。”

“约在一千年前,妾身感知南海灵渊之物蠢蠢欲动,便早作准备,化身灵剑,缚仙山福地为荒丘,积蓄灵机,因缘守时,冀遇福缘光泽之人,一朝出世,斩御邪魔!”

说到这里,面目朦胧的神剑灵女对醒言嫣然一笑,飘飘又是一个万福,语若莺声般谢道:“幸如今,主人那一式托形于『天地往生劫』的巨斩宏击,果然截断恶神命机,重封它于荒星之上!”

“……原来这样!”

听得剑灵瑶光话语,对于三日前之事,醒言终于略有些明白。正要逊谢一番,却见那灵女音容愈加缥缈,悦耳的声音如从千里外云端飘来:“嗯……瑶光应幸识人之明。以你今日能力,放眼宇内鲜有能敌。于此我亦略有忧心,故日夜傍影随行,明察内心,却见主人依旧如少时般淡泊随世。争其必争,弃其可弃,表里如一,蒙蒙然浩浩然混沌于世——如此,瑶光千年之梦既至,亦可安心眠去……”

“嗯?”

醒言闻言,略有些讶异:

“你要离去?”

想他在一侧专心听得这么多时,一直在对照瑶光话语和心间一些往事印证。此刻忽听得她离别之语,自然好生诧异。细数前情,他和这位神剑仙灵,三年来前后对答者不过二三;但期间她与自己亦师亦友,今日忽闻别离之辞,竟是十分伤感。不知不觉,一股眷恋之情油然而生,那挽留之意更是溢于言表。

“嘻……”

见醒言如此,那天地灵母余下的一缕仙魂忽然展颜而笑,神光摇动,略带些俏皮地说道:“醒言君,仙路旖施,自不缺瑶光一人。前日大战拼得,瑶光精神损耗,也该小憩了。”

一言说罢,不待少年答话,瑶光纤指飞弹,以漫天的雨珠为响磐,敲起一首玲珑的乐调;漫天雨乐中,缥缈的神女轻启歌喉,在雨雾月光中唱起一首别致的歌谣:“……

伫立山峦,

黄昏红染,

独自看自己的影子渐长,

每日这样。

真实又虚幻,

身影变成实体,

关注世界的视线,

收回到你我的身上,

日和月和星的光芒,

连结成永远的牵绊,

归于永恒寂静前,

惟一的心愿……”

前所未闻的古怪唱句,传递出典丽词调无法表达的心愿;舒缓轻柔的歌唱,如小溪般在耳边悠悠流淌,似是春夜月色中母亲的催眠歌儿,不知不觉便让人沉醉。

清梦半沉,残月在树;流音宛转,万念若消。于是忽然之间,醒言便沉入这歌唱的河流,随波荡漾,眼前的水光月光星光渐渐连成一片,又慢慢黯淡;当抹去这段沉迷的记忆,终于睡入那黑甜无觉的梦乡……

初六这天早上,醒言一家人起得都很早,包括那位一向贪睡的小妹妹。清晨起来,醒言发现那淅淅沥沥响了一夜的山雨早已停住;去附近山泉边打水时在山路上走走,看到昨晚下了一夜的春雨只是稍稍湿了土皮。当拎着满满两木桶泉水回来时,朝四处随便看看,想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晨景,却只是见得无论高低远近,所有山丘仿若都陷在白茫茫一片云雾中,几乎看不清一丈外任何的景物。沿着蜿蜒的山路朝回走,偶尔那倏忽变幻的山间晨雾迎面扑来,便忽让自己遍体生凉,水淋淋如在细雨中一样。

清晨打水时,那琼肜也跟在身旁;眼见这大雾对面都不见人,一路走时她便赞不绝口,说这样大好天气,正宜捉迷藏。

此后如何打水净面,洗手漱口,一家人团坐享用早食,共叙天伦,自不必提。到了卯时之中,醒言便和爹娘告别,带着琼肜御剑飞离马蹄,一路直往南海而行。初上路时,几番回头观看,便见炊烟渐远,茫茫白雾上马蹄诸峰突兀其上,如同海中岛礁一样;东升的红日一照,那峰岛杂彩斑斓,披金带紫,又如神游云海一般。

一路无话。等到了南海之滨,飞临到浩渺无涯的万顷海波之上时,也不过辰时之中,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辰光。这时这无比熟悉的南海大洋中也正是旭日初升,霞波万里,如染胭脂。

到了南海,醒言和琼肜也不去别处留连,径直往三日前羲和女神约定之地奔去。只是急匆匆赶到那里,不知是否时光尚早,浩瀚海面上只见风浪滔天,并见不到女神丝毫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