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争战,汐影并没有上前线几回。因为龙域邻近的神怒海洋,那片海域中每一寸海水每一尺礁岩她都了如指掌,神力渊深的南海二公主只需要在栖息的海底幽境中禹步作法,便能在百里之外掀起漫天的风波。因此,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汐影依旧蜷倒在那棵海魂花树底下,面对着淡泊的湖水悠悠地出神。
说起来,对于她这位风暴神女,那些随伺在外的虾姨蚌女以前都不敢随便打扰。不过现在局势紧张,山环湖域内这位龙公主成了南海水族的顶梁柱,因此即使打扰,有些要紧的战报也不得不入内禀报。当然,因为现在这些紧急传递的战报大多都是报捷的文书,敢拿去给汐影御览的,自然只是其中的大捷。
“大捷的文书,公主应该不会不高兴吧?”
每次穿过海底的环山去到那片幽湖旁跟公主传递文牒,二公主这位最亲近的侍女真珠便会这么想。虽然一直被外人认作二龙女汐影的亲信侍从,但多少年来真珠蚌灵还没能怎么正面见上自己的主人一回。幽雅玲珑的公主,常常闻到自己轻巧的水声近临,便会开口问明事由,之后便命她速速离去。整个过程中她并不回头。
不过,可能是现在局势紧张吧,这几天里每次真珠去跟汐影禀报战情时,这位永远宁静如石雕的女子,居然破天荒转过脸来,每回都注视着她认真听她对着文牒读出的每一个字。每当这时候,真珠便忍不住会想:“公主她……这哪能叫丑呢!依真珠看,就是云中最缥缈最美丽的天仙也不过如此!”
自然,作为龙宫中清闲的侍女,真珠多少年来也听过不少流言蜚语。以前她也将信将疑,但到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认那些传闻的确是别有用心的谣言。因为,在这片湖山外的龙宫中聚集了南海最美丽的女子,但依真珠来看,她们中最美之人还及不到眼前这位公主万一!
确认了这一点,真珠感到十分高兴。毕竟是她侍候的主人,也是南海中尊贵的公主。以前这些风言风语,在她心中也像块疙瘩一样堵得人很不舒服。
不过,在这样高兴之余,真珠不知为何却有了些新的忧虑。
“公主她这样……是喜呢,还是忧呢?”
细心的慧婢俏鬟发现,过去的这三天里,每当听完自己传报的“大捷”,容光清丽的主人便蹙起翠羽般的娥眉,专注地听完自己每一句话,然后便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最后露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欢欣的笑容,抬手示意让她下去——本来这一切应该很正常,但正是每回最后这一抹淡淡的笑容,让真珠感到十分困惑。
为什么那浅浅的笑容里,约秀的娥眉依旧蹙如波峰?
这抹欢然的笑颜里,竟似让真珠感觉出几分隐约的苦涩!
“咦?”
“为什么打了这么多胜仗,公主还不开心?莫非……莫非眼前的胜局只是昙花一现?可是看起来,也不会呀……奇怪!”
幼稚的婢女不能理解主人心中的苦楚,一阵胡思乱想,不得其解之后,只觉是自己多心,便回到环山之外,神色如常,和最要好的女伴们续起之前的话题,继续讨论那些正在不远海疆中建功立业的青年神将,争论他们之中谁最英武。
日子就在此处的波澜不惊和彼处的腥风血雨中悠然流逝,直到了第四天上,才似变得有些不同。
经过前三天艰苦卓绝有如赴死的试探,一直举步不前的讨伐大军终于组织起所有的力量,暗暗攒起的巨拳悄悄举起,就快要给眼前阻挡的敌人狠命一击!
不提大军行动种种布置安排,再说醒言;听过老龙君周密的安排,以及对自己特别下达的密令,这位屡立奇功的四海堂主此刻正和那位四渎的公主并肩站立,两人神色少有的肃穆。在他俩身后,则是各自摩拳擦掌的精锐部曲。
这时,醒言和灵漪,以及所有人目光注视之处,都是那片铺卷无边连通天地的黑霾风雨。不久之后,他们便将冲入其中,给隐藏其中的顽敌致命一击!
第十三章 为梦非欢,只剩梦里来去
大凡事物倾颓,如回光返照一般,最末总有些起色。比如现在南海神怒礁中气象,在守方大多数人心目中,都以为事有可为。特别看前三日沸腾海洋中斩杀气派,恐怕整个大局从此反复,也未为不可能。
只是,这样看法,在少数明眼人眼中,有些不值一提。四渎、玄灵一方的统帅,早看清大势;细细检点己方实力,再看看对方人心向背,便对这南海龙宫近畿一战最后的胜负了然于心。不惟他们,便连南海龙域深宫之中也有智识之士,于闲处察看大势,便知水侯种种倒行逆施之事,不日之内恐便遭报应。
然而,运筹帷幄,折冲杯箸,这都是高位者的职责;对于大多数身处局中的将佐战卒来说,一声令下,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战斗之中,都只需争执方寸之地,以战局为重,生命为轻,为将帅们的大略方针抛洒自己的热血。在一月结束的前这场攻防战中,头三天中用无数淡水河灵、草原妖兵生命换来的宝贵信息,到第四天终于派上了用处;蓄势已久的四渎玄灵终于闪耀兵锋,朝神怒天险中南海龙军防线薄弱处雷霆般切去!
在这样险恶的大洋天险中,玄灵妖族的战士已无多少用武之地;决战之际,四渎一方作为主力,已是倾巢而出。黄河水神冰夷,淮河水神湕邪,沃川水神奇相,便连龙君的近卫统领浮游、五大随侍文臣庚辰、狂章、虞育、冲翳、罔象,也尽点手中亲军精锐,独当一面,按云中君的安排投入到风暴四号、阴冷混浊的神怒海洋中去。
到这样决战时刻,醒言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按龙君委派,他这回和灵漪并肩作战,负责为龙女麾下的远箭部队作掩护,将那高高在上的南海浮城巨雷关射溃——不用说,此刻除了神怒礁间大小不一的澎湃漩涡,那居高临下、不停劈下雷电霹雳的巨雷关正是进攻部队极大的威胁。
这回擅使弓箭的四渎龙女,便被委以重任,带领四渎中专门训练的女箭士,负责将那些高浮云天的巨雷城雷獦电灵射落。
说起这巨雷城中的雷獦电灵,实乃海外异种。其形似巨狼,直立;遍体靛蓝,光滑无毛;背后生双翅,形类蝠翼,肉膜铺展,毛动时隐有风雷之声。其喙似鹰而长,声若钟呜,能效人语。雷獦和当时民间所绘雷神大体相似,其间到底有何关联,已是不得而知。
而这雷獦异兽。本身并无操控雷电之能,只是擅能从中调剂,当飞腾于九天之上,雨云既丰,它便能催动云泽使之相撞,阴阳相击,正负相薄,激出闪耀电光,兼带炸响的闷雷,以之控引攻敌,正是无往不利!
不过,正是“一物降一物”,这样霸道的灵族也非不可抵御。一来,看似那雷獦往来飞腾于雷电雨云之间,神威无比,但它身躯却意想不到的脆弱;因为没有鳞甲地抵挡,雷獦并不能抵挡锐利刀兵。二来便是雷獦控引的雷电,并非无可防御。就在四渎水系中那个旋龟水族,它们天生的龟甲便能抵挡雷獦的电击。而到了这时,云中君手下这支一直围困南海北方岛链最西端云阳洲的旋龟部族,也早已围歼云阳树精,赶到神怒礁外和大军一起进攻。
就这样,当灵漪带领四渎弓箭部曲向神怒洋中进发时,每位女箭手的旁边都有一旋龟护驾。行进时,已化作原形的旋龟浮在弓箭手上空,如同遮阳挡雨的大伞一般。
闲言少叙。当各路大军齐头并进之初,醒言便带着少数妖族的精兵强将,越过晴雨两重天的神怒洋边缘,护卫着灵漪部曲向空中放箭。
神怒群礁中,这时正是飞流激荡,黑雾重重。仰脸极目望去,那云里雾中的电兽雷关犹如盘曲悬空的壕沟,盘肠一样的云壕沟沿上应该趴着无数的雷獦武士,正朝自己这些人专心窥视。雷关的旁边,阴沉的雷电雨云中不停闪耀着暗红电火,正如闪耀嗜血光芒的眼晴。
面对前所未有的强敌,所有女箭士心中都是既兴奋又紧张。
再说灵漪儿。当带领麾下箭手进入预定的区域时,她那随侍的静浪澄江之神银霜、水碧二位仙姬,便舞袖作法,将此处本就平缓的漩涡渐渐抚平,让水族的姐妹们可以稳稳立足,专心向高空瞄准。
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如前书所说,灵漪所持神月之弓传说为上古弓神曲张所造,凝聚光箭的月华回真术、百发百中的九天玄女箭法,则是有箭神续长、弩神远望亲手创造;这样,她手下这帮弓箭手娇娥各个也身手不凡。一俟她们在渐渐平缓的风波中立足,醒言在旁边飞剑斩杀拼命靠近的敌军之时,便忽见那犹如黑锅倒扣的凄风苦雨中,一声声娇喝中突然升起无数五彩缤纷的光带,就好像舞谢歌坊中骤然一同抛起千百条舞带,空中数以千计的神奇箭光划天而过,带着夺目的彩光,朝那高天中的郁郁黑城齐头飞去。
神箭飞天,几乎立竿见影;在这样好看的流光尽头,无数暗藏的雷灵应声而落,带着凄厉的惨叫从万丈高空摔下,葬身在犬牙交错的海礁绝壁之中。
就这样,缓缓而来的四渎女弓箭手一轮齐射,便将巨雷关中的雷灵射落下浮城。一时间空中电光大减,神怒礁中变得更加黑暗;残余的惊电飞雷所到之处,倒有大半朝灵漪她们立足之处劈来,只不过大多都被旋龟灵甲挡住。
只这一下,一直在高渺黑天中肆无忌惮攻击的雷獦电卒,便被打懵,根本来不及做出明智的反应。
见得这样,箭阵身后早就按捺不住的各路大军,如洪水决堤般轰然发动,带着山崩般的呼啸,朝神怒礁深处冲锋,不久就将早已锁定的目标团团围住,短兵相接,开始艰苦卓绝的近身施法格斗。
这时那些四渎的女箭手又余勇可贾,弓玄声不绝,不久后那盘旋于天的巨雷关便被射得百孔千疮,少数残余的雷灵部众四散飞逃,那关主獦雷神更是被灵漪儿觎空一箭射穿,掉落九天之下,在神怒海中摔得尸骨无存!
一没了空中电火支援,那些南海的龙军不仅战力大减,便连士气也为之一滞;和势头正劲的四渎大军两相撞上,即使有公主的漩涡法术相助,渐渐也要不敌。这样情形下,醒言灵漪所部乘胜追击,转眼便深入神怒洋二百余里,真是锋头所指,所向披靡。
不知不觉意图决一死战的神怒守军,渐渐便显出溃败之相。这样情况下,告急的消息如雪片般飞往龙宫,名义上主持神怒战局的汐影公主也接到无数的求援急告。情势所逼,惯来静处深宫的风暴女神也不得不取出兵刃,整束甲裙,前往战场观敌。
这神怒群礁,毕竟势汐影领地,对她而言几可顺心随意。当她到来之时,正如上回阅兵那样,正在战场中鏖战之人忽然只觉眼前一亮,如同一块密封的幕布被人掀开一角,一抹白亮的天光在东方显现。激斗之中,众人偷眼向东张望,便见到那位雪裙霜甲的女神从天光绽放处冉冉而来,手中花纹柔美的圆月神斧流动隐隐光华,脸上平静的神情波澜不惊,在半空中飘飘傲立,视众敌如无物,傲然俯瞰着这片风波乱滚、血肉横飞的战场。偶尔有灿耀的箭光向她射去,却总在三四丈之外湮灭,连她裙角都碰不着!
“唔……”
“真需我出手了。哎……”
幽幽地叹了口气,女神口中轻轻叱了一声:
“月白——”
叱音未落,她手中那神妙无比的天兵“修月斧”上便忽然起了些奇妙的变化。圆弯似月的斧钺刃身随着女神一声轻呼,忽然褪去先前隐晦的颜色,渐变清淡;转眼淡然如水,然后却闪耀起夺目的白光,越来越亮,如同在黑空中升起一轮耀眼的明月,照得原先一片阴黑惨淡的海礁中千里皓白,灿然如雪。
当这样神妙的钺斧天兵明亮如三五圆月之时,那脸色被映得皎洁如雪色梨花的南海二公主,终于喝出第二句:“初舞!”
一语言毕,看也不看,便将那月斧神兵朝神怒海中凌空打去!
“轰……”
初舞……随着女神这个称谓谦逊的招数,只不过刹那之间,千里海域内所有人眼前一片苍白如雪。千里水域中月落星陨,忽刮起一场恐怖而其一的飓风,似蛟龙为形,月光为质,刹那间横扫千军,所向披靡!那看似美妙温柔的月白光流,直径却巨大如高山横倒;锋华所指又好似出海怒龙,在无际风涛间翻滚崩腾,真个是触之魂散、挡着披靡!转眼之间便已是杀伤无数!
而这样的月白斧光,一路灼伤无数的兵马之后,又马不停蹄,不停向内坍塌收束,用无数的神气月华凝聚成一条无坚不摧的猛龙,准备在这一道斧兵之气消散之前,将一路上即将遇到的最后强敌一举摧灭!
原来这正是南海风暴女神“月白初舞”神术最厉害之处。修月斧的雪白斧光如若通灵,能在所有细枝末节的光华刃流杀伤一般敌人之后,剩下最精华最玄妙的刃气,收缩凝聚之后可能是世间最强大的“光风霁月”,然后在万军丛中自动识别最值得攻击的敌人,穿波寻路,取他性命——修月斧,意能“修月”;连高天之上的月轮都能削修,更何况这大地海泽中的寻常精灵!
于是,那去芜存菁、最后凝聚成只有拳头大小却参若天上日月光轮的修月斧刃,便似风飙般急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锁定之人扑去!
……也不知那冥冥中是否真有运数宿命,或者那幽眇的天空深处真有一只不可知的命运之手,再拨弄着时间万物的运转。而这无影无形的至高主宰,似乎总喜欢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轻易地波动,让那些本来不该那样的事物变成那样。当傲立虚空、俯瞰海洋的风暴女神打出那第一道“初舞”神月之时,刃气一路掀波翻浪、千回百转、灼伤无数敌军之后,最终刃华所指之处,竟是那个帅部深入、其实离汐影并不太远的四海堂主!
“哎呀!”
神人斗争,说来话长,但所有的一切其实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南海中头一次遇上这样无与伦比的强敌,便连机灵的少年也似未能来得及考虑。修月刃锋横扫千军又折返奔回扑向他时,醒言呆楞如木雕泥塑,任由迅猛无俦的洁白刃华撞向自己前胸。发出一声惨叫,向后甩出七八丈远,仰面八叉地跌落在汹涌波涛中!
“哎呀!”
虽然这一切疾若雷霆,但还是又不少人看清发生的这一切,便瞬即脱口惊呼!
“醒言?”
目睹醒言被白光撞中摔落波间挣扎不起,灵漪儿惊的魂飞魄散,脑袋中一片空白;这时也不知该转过什么念头,只晓得飞步上前,想将那少年早些救起。
只是这紧要当儿,方寸大乱的龙女却忽然听到身边响起一个稚嫩而悦耳的声音:“好呀,琼肜又学到了!”
“原来打仗中,偶尔还须装死~”
“?!”
灵漪闻声,顿时止步,回头看向那个娇媚入骨的少女,却见她正以手抵颐,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呃……”
见小琼肜这样从容,慌乱无助的龙女终于定下神来。睁开双眸,凝聚眼神,朝远处那少年看去——这一瞧,却发现那随波起伏如同死狗的少年虽然一副气短昏迷模样,但若细心观察,仍不免看出些破绽;如电神目扫去,竟然发现一片生机盎然!
“这死人,竟敢吓我!死张醒言!死张醒言!”
吃得一场惊吓,灵漪儿心中自然将惫赖依旧的少年暗骂无数;嗔责之余,却忽然觉眼中有些异样,抬手略微一拭,才知道刚才不知不觉中自己已哭出泪颜。
按下她们这边不提,再说醒言。这位颇有急才的四海堂主,并不知自己这演技在那两位朝夕相处之人的眼中,正是漏洞无数;他还自以为得计,专心致志地躺在冰冷的海波中装死,只等不远处那南海公主前来察看,好乘机俘虏。他也没想到,这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怎么旧貌换新颜的南海汐影公主,竟是这样神力磅礴。刚才片刻观察之后,已知她绝非寻常招数可以匹敌。恰好自己被打,便趁机装死,只等她靠近察看时一跃而起,故伎重施,用那炼神化虚之术将她擒拿!
原来,刚才醒言只是故意受伤。他已看出,那汐影打出的神斧刃光总也脱不出日月菁华之流。这样刃气神光,对旁人而言非同小可,触之非死即伤,但对醒言来说却是毫不致命。他躯体内澎湃沛然的太华道力,当初正是在马蹄山上月华笼罩之下获得;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那修月神斧的月华神光正是同源。现在他体内道力如此蓬勃,区区一道月刃之气如何伤他。因此,当刃光击来之时,醒言迅速判明,毫不闪躲,拼着皮肉疼痛硬生生吃了一记。躺倒之时,悠然无碍,只觉得胸前小痛,水有些冷,倒没其他不适。
不过,这样悠然情况,转瞬即逝。当神识散出,察觉到那南海神女迟疑片刻之后,真正开始想自己这边举步时,醒言也不觉汗毛森立,如霜覆体。偏生此时还不能睁眼,便更觉心寒。
“近了,近了……”
越当那二公主靠近之时,醒言便越是紧张;等感觉到来人已接近到两三丈内时,已无退路,便更加一动不动,濒状若死。
此时,时间仿佛凝住。
“啊!”
正紧张间,醒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不知是不是装死过度神智有些恍惚,这一声惊呼传到他耳里时,还觉得好生凄楚。
“出啥事了?”
认真装死的四海堂主,听得凄惨的惊叫,身子也禁不住一激灵,差点露馅。
“且不管他。”
大事之中四海堂主十分镇定:
“稳住,稳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擒住!”
心中打定主意,便继续安心等待;只是又过了许多时,醒言却发现周围渐渐除了海浪风声,已没了任何动静。小心睁眼一瞧,他不由暗道一声:“晦气!”
原来两丈开外那海浪波涛间空无一人,只余风波涌动,哪还有什么人影!
醒言连自己也没想到,不知那南海公主出了什么意外,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突然腹痛,或者是看出自己破绽,竟然不肯上当!一番苦忍之后,到头来一无所获,反白白吃了一回痛,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晦气,晦气!
这日战事,到此大抵也就收兵。且按下醒言发现胸前淤青、急得琼肜去跟军中医师讨要两贴膏药贴上不提,到了第二天,正当四渎大军云集,准备今日再接再厉,杀伤更多敌军有生力量之时,还没等大军开动、旗号展开,却有个惊人的消息蓦然传来!
——面对这消息,四渎玄灵军中无论是龙君水神还是普通妖灵,全都震惊无比;转眼那整装待发、不住拥堵的阵型突然静止,所有摩拳擦掌准备再建新功的威武将卒,全都被这消息震动得如同木偶,呆立原地,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第十四章 龙津藏一剑,山河局争残
话说醒言,昨日吃了那一场哑巴亏,正是气沮神乖,心情郁闷,肋下又吃痛,晚间那小琼肜自告奋勇来帮他胸前摩娑,因为顾着些男女之防,醒言一番格挡,倒反被那灵活的小丫头手肘杵到几次青淤处,疼得他直咧嘴。于是这好一番闹腾之后,直到了深夜才睡。好不容易入梦之后,便不免贪眠,虽然想着早起,等他翌日清晨醒来时已见营帐窗帘缝隙中透进的阳光,已照到自己被窝上。
“唉,昨晚过来厮闹,这时却不来叫醒。”
心中稍稍埋怨了那憨跳的小丫头两句,醒言赶紧一骨碌爬起,就着床边的铜盆中随便撩水抹了把脸,又略略梳洗漱口,便急吼吼冲出帐门,准备赶去校军场出战迎敌。才等出了帐门,却见琼肜早已等在那里,正来回不住徘徊。醒言一问,原来是她怕吵了自己的睡眠,虽然先前已几次探头,又溜进帐内细看了几回,却始终不敢惊动自己。听得这样,醒言在心中暗自将刚才的怨言收回,抓住琼肜小手,拖着她一溜烟往惊澜岛外海中点将台赶去。
出来后一看,此时天光确实不早,沿路晨光斜照的营帐中,早已静悄悄没多少人影。此时不仅醒言,便连琼肜也知迟到,路上便也没多少话语,只顾闷头朝海岛东边赶去。
只是,正当他俩急行,还没走出数十武,便忽觉前头有异。原来还算静谧的海岛林木中,忽然扑簌簌一阵鸟雀飞起;抬头一看,便已见得许多人从中奔出,黑压压乱成一片,转眼就来到他二人眼前!
此时朝阳正亮,霞光中那些人形象极其鲜明,醒言稍微一看,便知正是坤象、殷铁崖等玄灵妖族一众。等这些人冲得近些,他又见不少一直跟随自己征战的四渎将士也混杂其中,一个个喧喧嚷嚷地朝这边奔来。
“出了什么事?”
见得这样,醒言赶紧迎过去,大声跟那些人叫道:“各位,出什么事了?莫非有何变故不成?”
听他相问,一向对他毕恭毕敬的将士这回却啥也没回答。转眼之间,这些人便奔到近前。还没等醒言反应过来,这许多人就齐齐付身,眨眼的功夫竟在醒言、琼肜二人面前跪成一片!
“你们这是?”
忽见这样怪异情景,睡意未消的少年更是如堕九里云雾,只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到底怎么回事?”
自和他们相识,从来没见过这种情景。以至于虽然这么多人跪伏,毫无危险,醒言大脑中却转不过弯来,一时居然联想到是不是因为自己贪睡迟到,违了军纪,才导致眼前这样匪夷所思的异景。
正当四海堂主这样毫无逻辑地胡思乱想,忽见那位抢在最前跪拜于地的白虎老山灵坤象,略略直起了身子,仰着脸,银须飘飘,看着面前这位不知所措的妖主,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说道:“投、投……投降了!”
语不成声之时,这位喜怒不动于颜色的老山灵,虎目中竟然泪光点点,转眼满脸老泪纵横!
“唉呀!”
听见这话,又见此情景,醒言忽如五雷轰顶,也顾不得对前辈礼敬,蓦然间脱口吼道:“坤象?到底发生何事?怎么就投降了?!”
一时不知状况,醒言正是惊怒交加!
“不、不是,是、不是……”
虽见醒言动气,但在前所未有的激动之下,老成持重的老虎灵竟然一时失语,口中反复嗫喏,就是不能成语。见得这样,血气方刚的少年更加气急败坏,刚要拔腿向这群人来处跑,猛然间却听得平地轰然一声,那些刚才不作声的跪伏精灵,这时也如梦初醒,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口禀告:“主公!是他们投降了!南海投降了,他们认输了,我们赢了!!”
这七嘴八舌猛然间一齐开口,竟似高楼倾颓,轰然之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你们是说,南海投降了?”
醒言还有些迟疑。
“没错,他们投降了!!!”
南海投降……渴望已久的胜利,在这样毫无预料的情形下突然到来,也难怪醒言一时不敢相信。饶是听得这样斩钉截铁的报告,他还要转脸问问琼肜,得到这小妹妹的确认,才终于相信刚才并不是自己幻听!
似乎从未有这样的快乐,欣喜若狂的少年再也忍不住,突然间放声大笑,酣畅淋漓地直笑了半晌,才突入眼前跪倒的人群,一个个将他们扶起,一个个跟他们击掌相庆,正是欢天喜地,笑遏行云!
欢庆之时,醒言又跟他们问了详情,原来那南海投降的消息千真万确,由南海龙神大太子伯玉正式发布,遍宣四海,绝非诈降!
到了这时,刚才还静悄悄的海岛中突然如沸腾起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犹如二月的春雷,在海岛的上空滚动呼啸,此起彼伏。而醒言这片欢庆的人群,也越聚越多,不久之后,那灵漪儿也急急跑来,和醒言握手相视而笑,所有激动的言辞、郁烈的感情,都只在这笑靥如霞、相看俨然之间!
就这样跟众人欢庆许多时,醒言便离了人群,左牵龙女,右引女娃,向东迎着朝阳走过一段距离。当洲上茂密的林荫再也遮不住双眼,波涛涌荡的海波近在眼前,这三人便一齐驻足,在海岸礁岩之前柔静了动荡的欢乐心神,抬头向那日出之地静静地凝视。海远天遥,日红如火,水霞流空,云若丽锦,此时眼前的世界,正是金彩绚烂,无比地鲜明。
“赢了……”
虽然表面依旧平静,豁达平和的少年心中却澎湃起万丈的心潮。苦奋了半年,当期望的胜利终于实现,此刻和灵漪琼肜伫立海滨,看大海日出,任晨风吹衣,醒言一时却有些茫然。
不过,这茫然,若细琢磨,倒不是迷惘,而像是全身心解脱之后无比轻松无比惬意的飘飘然茫茫感。在这样舒畅无比的心境中,执着琼肜温软的小手,闻着灵漪衣鬓间幽幽传来的香气,再望见远处海天之间那层如锦堆积的彩霞,醒言心中突然升起个念头。此刻他真想飘飘浮浮,一直飘到那团云霞之中,在绮丽的云霞堆里舒舒服服打个滚,然后睡上一觉,补上昨晚失掉的睡眠,那该有多美……
暂按下醒言这边种种心事不提,再说南海。死硬这许多时,为何一夜间便认输投降?原来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这南海龙域中已是天翻地覆!
决定这结局的,是两件事。头一件,自然是二公主汐影失踪。原来昨日与张醒言一战,发生一场戏剧性的变故。南海将士众目睽睽之下,击落“贼酋”张醒言的汐影公主,继续奔袭就快接近时,却突然驻足,在风波中瞻看一阵,竟突然掩面,分波蹈海而入,从此无论南海一方怎样追踪寻找,却踪迹皆无,再也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