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虽然冰晶洞中处处寒光闪烁、冷气袭人,但四周洞壁冰雪罅隙间,仍然顽强生长着不少奇异的藤蔓。翠绿的枝条在冰雪柱丛间伸展蜿蜒,看上去就好像雪玉版上翡翠雕成的碧龙。在这些绿蔓缠绕的雪柱冰岩间,又分布着五六个洞口,幽幽窈窈,风雪萧萧,也不知其中通到何处去。原来这冷寒窟也和世间大多数溶洞一样,主洞之外又有洞窟,大洞套小洞,连环交通,地形十分复杂难懂。
再说孟章,等来到寒气飕飕的冰洞中,略一停步,稍稍适应了一下洞中逼人的寒气,便大步直奔冰洞中央那座万年寒冰凝固成的冰石床前。此时这冰石床上,厚厚冰雪中正躺卧一名女子,面容恬静,宛如睡着。
这冰雪之中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雪宜。自从她上回救主遇难,被孟章掳来,便安置在冰雪洞窟的这张冰石床上。这几天里,南海中大仗小仗接连不断,孟章作为一方主帅正是焦头烂额,早将这事忘在脑后;直到今天他接到檄文,看到那行“戕害龙婿爱婢”的指控,才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这茬来。
此刻立在冰玉床前,看着白雪中宛然如生的恬淡容颜,一向自负称雄的南海少主孟章水侯,胸中却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谁能想到,绸缪那么久的雄图大计才刚迈出一两步,这么快便遭到重大的打击挫折?一直到今天收到这份能把任何一个神灵气昏的战书,细细一琢磨,到今日他孟章不用说把那些宏图伟业推向整个广袤的陆地川泽,今时今日,却被别人打上门来,固若金汤的南海防御一夜之间就被人打破,形势严峻非常。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从开战后第三天那场出乎意料的大败起,孟章就在不停地问自己。只是,反复扪心自问,推演运筹,直到今天他还坚持认为,这事从头到尾自己都完全没有错;局势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一是那些世人目光短浅不理解自己的用心良苦,二便是整个事情中,出了几个意外的差错——
是啊,真是意外;当自己的神思在北方那片广阔无垠的山川大泽间纵横穿行时,竟出了意外!自己一片苦心,竭尽雄才伟略,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为南海子民打下一片大大的基业,谁曾想就在这群人当中,竟出了无耻的叛徒!固若金汤的大洋岛链,一夜间就被敌人撕开一个大口。谁能想象伏波洲那个一贯忠厚贤良、满口仁义的孔涂不武竟会叛变?这是他孟章的第一个意外。
“唉,看来这些灵族毕竟非我龙域,其心必异,不可深信!”
忖及此念时,孟章正是满嘴苦涩。
第二个意外,则是自己经营多年、费了无数奇珍异宝喂饱的那些四渎神灵。这些无耻小人,又是一夜之间和自己翻脸。他们中特别是那个肄水翁成,原本已经完全倒戈,还对自己多有帮助,最后却被那一老一少两个奸贼一唱一和,只不过稍微一吓便又反正回去,十分没骨气。不仅如此,这位软骨河神据称还在近几场海战中英勇奋战,伤了不少大将,更是让人生气。
若只是这些,倒还没什么,只怪自己识人不明,那些人狼心狗肺喂不熟;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鄱阳湖中那条老奸巨猾的老龙,暗中获知自己在他麾下灵将之中活动时,表面装着不知,还悠哉游哉常去长江口酒棚喝酒;谁能想到他暗地里竟叮嘱那些手下虚与委蛇,每次交接口头如同抹蜜,南海送上的物产宝贝照收不误;然后到了开战,便都充了军费!
“呸!阳父你这老不死,真够厚颜无耻的!”
一想到这事,向来修养很好的南海龙主便忍不住在破口大骂,一时间震得四壁冰雪簌簌直落。幸好此时周围无人,也不怕损了他水侯形象。
除了这个让人气愤的意外,最后一个便是那凡人小子张醒言。一想到他,孟章只觉得口中更加苦涩: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只不过在几个月前,这人两次来自己龙域时唯唯诺诺,一副卑琐不堪的模样;谁曾想风流水转,这厮这么快就小人得志,还杀掉他一员大将!
说起来,相比那个暗算他无数回的厚颜老龙,孟章反而对张醒言这个人更不能原谅。这位尊贵高傲的龙族水侯有个奇怪的情结,那就是无论鄱阳湖那条老龙如何狡猾卑鄙,说到底他也是神龙一族,和自己一样都是天地中最高贵的物种存在;夸张一点说,即使到最后四渎龙君将自己彻底击败,那也是他们整个高贵龙族的胜利。只是现在,那个突然冒出头的凡人少年,竟然也敢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龙神之战中上蹿下跳,带着一群更为卑贱的妖物,跑到神族领域中来跟他挑战。
“哼……他算什么东西?”
“区区手段,只合哄骗无知少女;巧言令色,只能唬住鬼迷心窍的老龙。得了几件厉害宝贝,就敢来跟本侯交战?”
想到这儿,再回想先前海马细作来报,说是那少年还打着为遇害同门复仇的旗号来南海,孟章想着就忍不住发笑:“吓!这样鬼话骗谁?”
也许就和上次南海阅军时自己跟龙灵子说的那样,这个张醒言,和自己一样都是个骄傲的人;从后续种种情形来看,自己和他除这点相同之外,其他还有诸多相似之处,唯一的区别只是高下性质不同。从这点出发推断,很可能同自己意图称霸三界八方一样,他也不甘只当个普通的人间道徒。
“为遇难同门、遇难女伴报仇?”
哈,笑话!有这样品性的人,最珍惜的一定是自己,如何会把什么女人性命放在心上?
这点他孟章再清楚不过。比如他孟章,表面虽然对那个四渎龙女倾心相许,一往情深;但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是想把那个灵漪当作跳板,看婚事成功与否决定对四渎是强攻还是智取。而现在这个张醒言,心里又何尝不是差不多的心思?
伫立沉思良久,想到此处时孟章忍不住把思绪拉回到眼前这个躺卧的清丽女子身上。
这时候身旁洞里的冰光,缤纷缭乱,光怪陆离,但仰卧冰雪中的女子却依然一脸清婉恬淡,幽雅宁和。雪宜身上那身素白的裙衫,宛如一朵覆雪白云;秀曼清宁的全身上下,只有额上如云发丝中那支枯萎的绿木钗,如一片秋叶落在鬓上,稍显得有些不协调。除此之外,这殁去女子的身上,静默中却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姿气度,看久了竟让人目光不自觉地深陷,万念俱息,久久不能复回。
当然,水侯非是常人,此时仍能够心有旁骛。望着眼前宛如画中仙子的殁去之人,留意到她嘴角旁那抹安详的微笑,铁石心肠的水侯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想道:“唉,傻姑娘,你怕是错付芳心了……罢了!”
念及此处,孟章便抬手向前,似要向女子拂去——就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一阵风声乱响,有人高声大呼道:“君侯不可!”
“嗯?”
孟章不用回头,听声音便知来人正是自己手下头号谋臣龙灵。听他赶来,孟章住了手,转身面带不悦地问道:“龙灵,为何不可?”
“这……请君侯明鉴!”
听龙将禀报后匆匆赶来的龙灵子,顾不上喘息便急急说道:“君侯您这是要毁掉这女子肉身想替无将军出一口气?这万万不可!”
忠心耿耿的老臣十分激动:
“君侯!您或许神威远着,也恐怕一时不能察觉秋毫之末!您想想那凡人少年张醒言,打着为这女子报仇的旗号,靠四渎宝物对无将军遽下毒手,可见是心狠手辣之人。这样君侯若是为一时之气毁了这女子,恐怕那少年更有了借口——损毁遗体、尤其是一个弱女子的遗体,传出去恐怕更有损君侯的威名!现在四渎这蛊惑人心的诏书一出,四方已是人心浮动,对我南海多有不满。再者——”
说到这儿偷眼观察一下自己的君侯,见他并没动怒,反而还在神情凝重地认真倾听,龙灵胆气顿时又壮了几分,将自己最新得到的消息报告给主公听:“老臣刚刚听神影校尉回报,说那四渎龙军将无将军遗体会同那座寒冰浮城一同送往后方。寒冰城据称已移去鄱阳湖四渎龙宫协助防守,无将军的遗体则送往淮河水底厚厚安葬,据说不管无将军生前如何作恶叛乱,现在为主英勇战死,理应得到尊重。无将军原本是淮河水神,现在也让他回归故泽。如此种种,所以君侯你看……”
“嗯,龙灵你说得很好!”
当龙灵说完,孟章便不再沉默,接言和颜悦色地说道:“龙灵前辈不愧是我族老臣,果然思虑周详!”
不等属臣受宠若惊想要称谢,水侯已接着说道:“龙灵你放心,那四渎假仁假义收买人心,本侯早已洞之若火。刚才你误会了,本侯只是看到有支冰棱掉在这女子身上,甚是碍眼,便想拂去。”
“呃……原来如此,倒是老臣大惊小怪了!”
“嗯,不过你一片忠心可鉴。”
夸奖一句,孟章便转身那支碍眼冰棱拂成一阵雪粉。等高大的身躯转回来,他又直视这位老臣子说道:“龙灵啊,其实此事你还是少想了一层。”
“嗯?恕老臣愚钝,请主公明示!”
“哈……”
孟章傲然一笑,说道:
“这倒不是你愚钝,而是对有些恶人来说,你龙灵还是太过忠厚!”
“啊?此言何解?”
听得孟章这话,原本弯腰控背说话的龙灵直起腰来,望着自己主公,一脸的茫然。
“是这样,”
只听孟章沉声说道:
“于今之际,我们不仅不能毁去此女,反而还得多加保护!”
“……你是说,要提防四渎?”
果然不愧是南海头号谋臣,龙灵一点就透。
“对!”
孟章点头赞许,说道:
“正是如此。区区一个躯壳,本不算什么;但正如你所言,那个张醒言,出身卑贱,难保他六亲不认,食亲财黑,很可能会派人潜入我龙域之中设法将这姑娘遗体毁掉,然后四处宣扬,栽赃到我南海头上!”
“是是!主公英明,主公英明!”
——也不知怎么,龙灵子满口赞扬之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轻松,竟好似大大松了一口气。
且不提龙灵如何谀词如涌,又或是之后这君臣二人如何小人之心,在这一隅洞窟中继续对那些可恶的敌人作各种凶险的揣测,总之当他们二人离开冰洞之时,那神力高深的水侯便随手挥舞,让那白茫茫的洞口忽然冰玉丛生,密密层层,转眼就将冰洞入口封得密不透风。
于是这之后,冰洞中那朵空谷幽兰般寂寞的容颜,便隔绝在一片更加沉静的死寂之中;冰光幻影里那朵恬淡的娇靥也变得更加宁静,彷佛冰雪中低徊的灵魂已从刚才的对话中得到某种启示,正安然入梦……
正是:
离魂附木为萤火,
幽恨如冰化水晶。
劫后情丝连复断,
雨边残月死还生!
第二十一章 视我草和芥,报之血与火
等孟章、龙灵二人出了冰晶洞,将洞口封上后便一同赶往镇海殿。
要在平常,这两位南海之中最位高权重的二人,走路时自然要讲究威风八面、仪态万方,绝对不能轻易言笑;只不过现在不同,情势正是紧迫,孟章龙灵一边走路一边抓紧商量时局对策,等到达镇海殿晶莹宽阔的白玉阶时,这主臣二人已琢磨出两条重要策略。
这两条策略,首要一条便是鉴于张醒言曾经召唤出无数骸骨亡灵,难保四渎一方没跟烛幽鬼族私相勾结。这样的话,他们便不能对东南鬼方掉以轻心。一席简短对答中,孟章已经决定,在今后日子里即使前线战事再吃紧,也不能轻易将防守鬼域的镇海浮城调离,以免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
也难怪孟章如临大敌;现在他这状态,真可以说是心里有“鬼”了。这鬼,便是那现在的神之田当年的鬼灵渊。从他刚到手的四渎檄文来看,鬼灵渊中那个瞒得很紧的秘密,很可能四渎龙王已经洞悉;四渎这回发兵征讨南海,除去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提,最根本的一个原因,便是云中君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试图阻止孟章破解鬼灵渊中那个沉寂数千年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一旦重见天日,眼前的朗朗乾坤定然天翻地覆。
对于这一点,此时南北对峙的双方统帅可谓心知肚明。别看现在大家打得轰轰烈烈,四渎似乎也维持着不小的优势;但一旦孟章破解了鬼灵渊中那个秘密,则不仅整个战局会瞬间颠覆,整个广袤无垠的北方大陆从此也将会完全置于南海统治之下。正因这一点,孟章现在下定决心,不仅自己手头剩下的七大浮城不能轻易调离,镇守神之田的那“吞鬼十二兽神”也绝对不能轻移。
除去这点关键,南海现在最需要做的,便是赶紧抛出一份反击的檄文,并尽快找来强援。虽然说,打仗最终还是靠手底下见真章,但口头上这些扯皮的事情仍不可轻忽。在遍传战书檄文的同时,也得跟那些友好力量说明唇寒齿亡的关系,许下丰厚承诺,争取他们尽快发兵驰援。不可否认,经过前些天那两场硬碰硬的大战,特别是无支祁的战死寒冰城的被俘,南海龙域的实力士气都已经大大损伤;如果没有强援,光凭一己之力覆亡很可能只是迟早间事。
在这种形势下,素来傲慢自负的南海水侯立即体现出极为出色的决断能力,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判明形势,决定求援。
一旦放下身段,孟章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统领北方大洋的龙神“禺疆”。
说起这禺疆,和其他几位水族龙神不同,这位北海龙神不光是行云布雨、倒海翻江;除了这些龙神必备神技之外,他还兼具其他数种异能,同为海神、风神、瘟神。正因这一点,在四海龙王中禺疆便成为最神秘莫测的神灵。传说中,禺疆不仅身具三能,同时还变化无穷;当他巡游海疆时,人面鱼形,手足具备,乘骑双头黑龙;这时候他性情极为狂暴,所到之处必然掀起一场海啸,惊涛骇浪,有如山崩。而当禺疆化身风神瘟神之时,则又现人面鸟身之形,两耳各悬青蛇,足下又踏两条青蛇,遨游御风,相貌温和。此时这样风度翩翩的北海之神,还起有一个优雅的表字,叫“玄冥”。
当然,作为四海龙族中最着名的凶神,即便化身风度翩翩的风神之时,禺疆所到之处仍是祸害无穷。当他化身人面鸟身,鼓起的大风便能传播瘟疫;如果他刮起西北风,则即使是身具法力的神灵,若是神力低微些的,被风一刮仍然会神气大伤。因此这禺疆刮起的西北风又称“厉风”;厉风一出,真个是诸神退让!
只不过,虽然北海之神禺疆性情孤僻,行为邪恶,但他和南海那位子侄辈的孟章水侯却极为投缘;因此当孟章考虑起求援对象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位风神叔伯禺疆。
且不说这些南海君臣们如何绞尽脑汁商议对策,再说那位少年,此时这心思单纯的少年郎还不知自己在南海神灵眼中,已成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当这晚明月东升之时,醒言正率领着千军万马,驰骋在南海大洋的万顷碧波之上。
这时节,距上回和无支祁那场凶险大战已有七八天。在这些天里,醒言不仅自身太华道力迅疾恢复,还受到四渎龙君的重用;老龙君不仅让他统领原来玄灵妖族各部,还将阳澄、曲阿、巴陵、彭泽四湖的湖兵拨给醒言调度。因此现在跟在醒言身后一同征战的各部首领,不仅有原来的妖族长老坤象等人,还加上阳澄湖令应劭、曲阿湖主伯奇、巴陵湖神莱公、以及彭泽少主楚怀玉等四名力量强大的水神。
“惭愧!倒不曾想我也有今日!!”
虽然距离杀死无支祁已有七八天,在这七八天里,醒言已统领着这些新部下在万里海疆上纵横捭阖,扫荡着南海外围的残余势力,但一直到今天,每次想到自己正跨在一头世间罕有的神兽战骑上,纵横四方,一呼百应,他还是觉得自己宛在梦中。
是啊,这一切前后都宛如梦幻;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从自己杀死无支祁那一刻起完全不同。就如,那个骄傲的彭泽少主,当初和自己是如何的针锋相对,虽然道同却不相为谋;谁知,等自己为了给雪宜报仇,拼力打死那个恶神无支祁,两天后这位骄傲的水神少主便找来门来,在自己面前不顾仪容的一场痛哭,还发誓以后要鞍前马后听他调度。原来,自己杀死的那个恶神,还是当年在四渎神主争夺战中杀死彭泽老湖主叔度的凶手;这回彭泽倾尽全力帮助四渎征伐南海,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自己的老湖主报仇。
现在,见那个神力渊深如海的上古恶神竟被醒言亲手击败杀死,楚怀玉震惊之余,不免敬服得五体投地。为了报答醒言为他爷爷报仇,这位彭泽少主还将自己领地中那匹最神骏的龙驹献给醒言当坐骑。这匹龙驹,便是醒言现在乘骑着在海浪上奔飘如风的神驹,号为“风神”。
原来,楚怀玉所领的彭泽大湖盛产龙马,其中大多鬃毛雪白,四蹄如雪。这些优良龙马,大约每逢百年,每千头之中或可出品二三头极其神骏者,目若黄金,颈下生一圈朱红鬣毛。这样百年一遇的神驹,其名为“吉量”,据说乘骑者可得长寿。
而在这些已经十分难得的吉量神马中,大约每过千年,又可出一两头更为神骏的龙马,这便是“骕骦”。一般只存在在传说中的骕骦马,金鬣银鬃,目如紫电,胁下更生一对雪白羽翅,名为“浮天之翼”,往来无际,穿梭如风。这样的骕骦龙驹,业已通神,出神入化之时已与得道仙真无异;而现在醒言跨下的这匹龙驹,正是彭泽三百年前新出的一头骕骦小马驹,取其骨骼清秀势如飘风之意,名之为“风神”。
醒言胯下这种传说中神出鬼没的龙马,有幸见到的异士仙灵曾赋辞赞叹,辞曰:“……(骕骦)养雄神于绮纹,寻之不见其终;蓄奔容于惟烛,迎之莫知其来。蕴腾云之锐影,戢追电之逸足。灵蹄雷踏,四方为之易位;巨翼空横,八维为之轮回。游聚则天地为一,消散则洞开六合!”
跨着这样神异的骕骦风神驹,醒言这几天在南海的海阔天空中真可谓瞬息千里,往来如风,实有万夫莫当之勇!
只不过,说起来有些尴尬的是,这样百战百捷无往不胜的战果,却基本不是靠着醒言神勇或良驹神异得来。这一切,却是全拜那个敌对的南海所赐。
原来,自从醒言发狠将无支祁打得魂飞魄散,南海一方为了稳定军心,同时中伤敌军,便散出谣言,说无将军一向神勇卓异,那日被张醒言打败,全是因为中了这黄口小儿的奸计,暗地施展某种上不得台面的邪异妖术,才侥幸将无将军打败。
本来,传播出这样谣言是为了诋毁敌军勇将形象;谁知这些天里,这样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却适得其反,给南海诸部水灵起了相反作用。这些天来,南海中那些还有一战之力的游兵散勇,一见到醒言旗号,则不管他身后兵力如何,带了多少人神,他们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哇咧!~原来对面那少年、就是用邪术杀死无支祁之人!!!”
也不用如何多想,稍一对比下自己和无将军的实力,即使是最愚蠢的水族战将也顿时拔腿便逃;基本上,醒言一般只来得及望见对方个阵头,还没等奋勇上前,对面那些好不容易碰上的南海敌众便消失无形。
面对这样局面,醒言没法,只好绞尽脑汁在外貌装备上打主意,准备示敌以弱。他身上原本整齐穿戴的四灵神甲,到现在已全部收起,放在后方大营中请灵漪保养;醒言身上,只穿着寻常的青衿布衣,上面还打着几个雪宜亲手缝补的布丁,期望让对手见了觉得有可乘之机,上来跟他打一仗。只是,不知何故,越是这样,那些对手还是望风逃窜;奔逃之时,那些南海兵将苍白的脸上还添了一丝恼怒,似是责怪敌手小觑他们智力。
鉴于这样情形,不仅醒言苦恼,对手那方也意识这种宣传的不当之处;于是南海中又开始传布新的消息,说是那天无将军身死,其实不过是应了天意定数——
因为是定数,所以肯定在劫难逃;那天哪怕不是碰上那个恶少,随便换个别人,也能随便挥根木棒将无将军轻易杀害。
只是虽然这样努力补救,开头那错误的谣言还是如长了翅膀般四处传播,以至于醒言所到之处,有如铁锤砸在棉花上,浑然着不了力道。鉴于这种情况,云中君审时度势,今日下午下令醒言汇集大队军马,傍晚出发向西驰援那支正攻打云阳洲的旋龟水族。
原来,自四渎前些日打败孟章大军发出宣战檄文后,对南海之中的水族都采取怀柔策略,准备攻心为上;只是南海十三洲最西端的云阳洲,洲上盘踞的云阳树精十分死硬,撕毁示好文书,说是要誓死跟四渎龙军周旋。鉴于这情况,为了解除攻打龙域的后顾之忧,大约就在三天前,云中君命新近赶赴南海战场的旋龟水族进攻云阳洲。发出这样命令,老龙君正是因材施用;这鸟头鳖尾的旋龟族一向喜欢劈柴砍木头,正是木类精灵克星。只不过饶是如此,那云阳洲上的老树精根深蒂固,又受四周散居的南海水族救援,一时竟没攻得下来。因此今晚醒言出征,正是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
略去闲言,且说醒言统领大军出战,军阵左翼为玄灵教各兽族战骑,右翼为彭泽、曲阿两部水军战骑,水下则是阳澄、巴陵两部的深水鱼灵战卒。醒言自己,则会同云中君派来辅佐的谋臣罔象、还有那七位上清宫道子在当中策应。这回征伐,殷铁崖诸部禽灵另有其他任务,并没一同前来。
经过最近五六天的磨炼,本就聪颖博学的少年不知不觉中便有了几分统帅气象,诸般行军指令井井有条;大军一路行时,担当斥候的海鹞鱼灵如流水般放出去,海空两路侦察有无敌情。而醒言本部军阵,每隔百里便停下来等待这些斥候回报;只有当听到前方丝毫没有异像时,大军才重新开拔,在深沉的夜色中朝西方无穷无尽的大洋次第进发。这样小心行军步步为营,正是醒言听得龙君言明,说那旋龟一部已将云阳洲团团围住,只是急切间难以攻下;等醒言所在大军一到,敌洲自然瓦解称降。因此醒言此番便决定小心行军,凡事以不出差错为上。
一边端坐马上踏波而行,醒言一边还在心中默默忖念:“嗯,不管如何,既然我为报仇而来,又蒙龙君看重,现在又知那南海水侯为何要占据鬼族圣地,无论是为了私仇还是公仇,我也得勉力施为,充当好这个角色!”
像这样为自己打气鼓劲的念头,这些天里一直都在醒言脑海里盘旋,从没断绝。毕竟,说到底他还是个刚刚脱出市井不久的少年,这辈子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独当一面主持大事。
且说醒言统领众部卒就这样谨慎行军,一路行来,当那个跟在他身旁充作护卫小兵的小妹妹闲得都开始打哈欠时,对面海域上终于出现一丝异兆。大约就在酉时之末,醒言恰听得身旁琼肜一声哈欠,便偶尔朝前眺望;这一望,前方大约二百里处那块横亘数十里方圆的海堡礁岩便映入眼帘。
“停!”
虽然之前接到的斥候回报说是平安无事,丝毫没有杀气;但等醒言见到远处那些犬牙交错般露出海面的峭壁礁岩,几乎是种本能的反应,醒言突然感觉毛骨悚然,一股凉气从后背腾起,立即便让他勒住战马,举手喝停大军。
随着他一声令下,滚滚向前的大军遽然停止;一霎间军阵中所有战卒,几乎不约而同攥紧手中兵刃,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候,几乎所有阵列在前的前锋战士都在朝前方那块堡礁仔细眺望。此时天边的明月正从身后照来,洁白月辉遍洒在无垠海疆上;月光之中众人看得分明,前面那片堡礁群晦暗嶙峋,在海面上投下错落的阴影,将所在之处的海水遮掩得黝黯深沉,明显比周围海域暗上一大截。
看来,英明神武的少年主帅喝令停止进军,一定是那个看上去就神秘诡谲的暗礁中潜伏着万般险恶的敌人;一想到那些伏兵连最机敏的斥候也都骗过,本就紧张的战卒不知不觉又使劲攥了攥手中兵器。一时之间,这莫大的军阵中万籁俱寂,只听得耳边海风依旧呼啸,将头顶上金钺黑旄的玄色战旗撕扯得哗哗猎猎,有如乌云。
就在这几乎要将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静默之中,大约小半晌之后,他们主帅预料中的敌踪终于显现。
“咿……呜……”
敌踪出现,却几乎出乎所有人意外;在那些暗流涌动的堡礁群中,并没有蹿出三头六臂的凶恶神灵,反倒是悠然响起一阵柔美的歌音,逆着夜晚海洋的烈风传到耳中,十分动人。
“嗬!”
娇柔的女声妖媚无俦,只不过是刚一传到自己耳中,几乎所有的水灵妖族,哪怕是最稳重自持的积年老怪,一瞬时全都咧嘴无声大笑;原本紧张的心神,刹那后便放松下来,恍恍然若不能自持。
就在部下妖兵水灵全都神魂颠倒之时,这缕突然响起的魅惑歌音也传到醒言耳中。
“唔,唱得不错,声音好听,也没走调……”
乐工出身的大军主帅,脑海里头一个蹦出的却是这念头;只不过转瞬之后,他便觉察出古怪:“咦?!”
醒言放眼望去,原本纪律严明的军卒,此刻不等自己命令,竟自行移动;无论左翼右翼,竟几乎同时朝前方那片诡谲莫测的海礁群中行去。等人群涌动之后,再留意打量一下他们脸上,便发现那些原本骁勇善战的战士脸上,这时候全都是如痴如醉,就如同刚喝了几缸烈酒一样!
乍睹异状,只不过这样极为自然的一愣怔间,己方军阵中已有不少精通水性的前锋战士,懵懵然踏入那片幽暗晦明的水域之上,就在醒言错愕的目光中,毫无反抗地被数百个突然旋起的漩涡拉入其中,齐顶而没,然后在海面留下几抹黯淡的血色。
“呀!原来是专以歌音惑人的人鱼海妖!”
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那些龙君先前告知自己的南海异类精灵人鱼海妖,便在醒言惊异的目光中从月光照不到的海礁背面冉冉升起,将她们绝美的人鱼身姿盘曲在礁岩之上,带着刚出水的朦胧水华银辉,在清幽的月华中放声歌唱;逆风传播的海妖歌音,彷佛是那人间天上最美妙最神圣的音乐,逆风传到这些远征的战士耳中,霎时间犹如搅动一池春水,将他们心底里最美好的感觉瞬间挠起,铺天盖地,如浪潮涌;前后只不过刹那功夫,那高低错落的礁岩上约有上百头的人鱼美女,就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魅惑魔音,齐声合唱,让这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大军魂不守舍,心神俱丧,心甘情愿地朝那片坟墓般的漩涡暗礁进发,一直到在甜美的幻觉中沉入冰冷的海水,被那些急速的漩涡锋锐的暗礁撕扯得粉碎!
而即使这样,那些魅惑人心神心的海妖还嫌速度不够;转眼之后,那片银辉氤氲的人鱼之中为首那个采晖缭绕的人鱼皇女,又用着世间最美妙的姿态冉冉站起,身下鱼尾化作玉足两条,翩跹婉转,在海月光华中迎风起舞——
在现场此时少数清醒的几个人心中,即使除去他们此生听过的最诱惑的歌音,除去他们此生见过的最撩拨心意的歌舞,仅仅就是那彷佛鬼斧神工雕成的人鱼女皇身上不着寸缕的曼妙丰姿,便足以让世间最铁石心肠的硬汉瞬间失去所有理智!
而这些还不够;随着海妖女皇的翩翩起舞,更多的海妖此起彼伏,施施然站起,鳍尾俱化手足,边唱边舞,在清冷的月光中跳起最蛊惑人心的裸舞。一时间原本清凉皎洁的月华,也忽然变得有些迷离起来;那些呼号咆哮的海浪风涛,也仿佛急速酿成一潭春水,在这样月色迷离的大海上充溢流淌。
“哼!”
这样腐靡的氛围中,醒言却是一声怒哼;此时这样的仗阵,已难不倒智识过人的少年。只不过略一思忖,醒言心中立时便有了主意。于是几乎在那些人鱼海妖刚一起舞,他便立即回头跟琼肜叫道:“蝙蝠长老何在?!”
“在……喔!~”
正看那些大姐姐唱歌跳舞看得入神的小少女,随口应答一声,便立即醒悟;接下来虽然琼肜并没出声,但她那宛如朱粉的小嘴却或圆或扁,似乎正在朝军阵后方说话。
原来,醒言见得眼前情景,立即想起玄灵妖族中那位不靠声音便能辨位的蝙蝠长老;念头一起,立时就请自己这位同样身具古怪异能的小妹妹传话,请那位蝙蝠长老赶紧带领族中勇士,升空向前方杀敌——
此令一下,几乎只在片刻之后,随着破空杀去的黑翼铁甲蝙蝠飞临,那些手无寸铁的柔弱海妖霎时间便香消玉殒,血肉横飞;对比前后情景,真个是玉弯雪股,转眼破碎;好音媚颜,刹那成空,几乎不到片刻时候,这百多个拦路的人鱼妖族便全军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