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恰在这时,那长江边小酒棚中的老龙神,也正好说到这里:“那次和魔族打仗,叫作『讨魔之战』。你问什么原因打起来的?呃……说实话爷爷也说不清楚了,反正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听爷爷说到这里,灵漪儿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小心眼儿的魔族宫主,便叫了起来:“那我们一定是正义的!”
不过这次,她爷爷倒没赞同她。豁达的老龙君说道:“漪儿,那事情我已想了千年,最后觉得也说不清是哪一方正义,哪一方邪恶。他们大火烧来,我们洪水浇去,唯一区别就是一个是火患,一个是水灾,反正倒霉的都是战场上那些无辜的生灵。”
听到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少年也忍不住点头称是。虽然云中君还没叙述这场争斗到底如何,但醒言不用想也知道,四海龙族和天南魔族的争斗,战场绝小不了,被牵扯的生灵也绝对少不了。只听云中君又继续说道:“这场稀里糊涂的仗,两族义愤填膺的打了十几年,确实谁也打败不了谁。这当中,在我四海龙族联手之下,那天南魔族能支撑下来,完全是靠他们那位智计卓绝的善思天魔。你们别看那女天魔模样长得挺俊俏,但智力双绝,不愧是后来被魔君亲封的第一天魔。魔族好几次攻袭得手,前后筹划全都出自她手。不是我老龙吹牛,那时我可是四海龙族第一智龙——”
“那时是,现在就变成第一老糊涂了!”
灵漪跟爷爷打趣。
“去!你这顽皮丫头!——不相信?漪儿你今晚就去跟族中几位老叔伯问问,看看爷爷有没有骗你!”
四渎老龙君吹胡子瞪眼之时,魔域那边火鼎山头的对话,也正在进行。只听皋瑶跟莹惑说道:“那场伐龙之役,你姨我也参加了。开始时,我就只晓得跟着魔帅魔将们猛冲猛打,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直到我遇见那人。”
“啊?是仇人?”
“不,是爱人!”
说到这儿,原本在熔浆焰气中微微飘动的皋瑶,突然间剧烈动荡起来,显见是十分激动。
“就是那人,后来封印了我!”
“……”
见父亲座下第一天魔脸上只有欢欣鼓舞之意,却无半点怨恨之情,莹惑不禁瞠目结舌。正要问询,却听那皋瑶姨有些陶醉的说道:“莹惑宫主,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有多么成熟出众、英伟不凡!很多龙族的计谋,都出自他手。那时候,当我在战场上第一眼望见他,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离不开他!后来我知道,他是东海老龙王的三太子,因为功绩出众,正要掌管天下的水系四渎。”
“可是,那时我只不过是他敌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女子;我这第一天魔王的称号,还是那场龙魔之战结束后才被追封。那时候,像他那样卓异不凡的大人物大英雄,自然是注意不到我的!”
“那皋姨你该怎么办?”
“是啊,我该怎么办呢?当时我想了很久,最后想出了我平生第一个聪明的办法,那就是,虽然自己笨笨的,但也要努力想出很好的计谋,帮魔将们打赢几次仗,这样才能让他注意到我!”
“醒言你们不知道,”
此时老龙君正悻悻说道:
“唉,你是没遇见,那婆娘,可真叫厉害!你要是没见过她,就不知道什么叫世间真正的诡计阴谋!那些计策,狡猾啊!花样百出,让人琢磨不透,防不胜防!饶是老龙我当年就已经那么老谋深算,可还是连着好几次着了她道儿!”
“要不是我每次都使出浑身解数,再靠着十二分的运气,绝对逃不出她的毒手!今天也不会和你们坐在这儿喝酒闲聊了!”
而此时皋瑶在那边说道:
“可是,莹惑你该知道,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又怎么斗得过那样出众的大人物?每次我花了好多天辛苦想出来的计谋,想想也很好,可真用起来,就是打他不倒!——当然,我只是想让他注意到我,又怎么敢奢望能打败他呢?”
“嗯……”
听到这儿,原本对任何事都不屑一顾的莹惑小魔主,此时居然也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那你后来怎么被他变成了盔甲?”
“嗯,我像刚才说的那样努力了很久,最后终于有了回报。有一天,我的部下来报告我——我也搞不太清楚,帮着献策打过那几次仗后,我的部下就越来越多。我听我部下来禀报,说是打听到那个东海龙太子,正在密谋要捉住我——不瞒侄女说,自从皋姨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很想知道他每天在干什么,开始我还能单身前去窥探,但后来我被魔君大人分派的部下越来越多,自己单独出去不方便,只好派人每天去他营辕侦察,然后转告我他在做什么。”
说到这儿,女天魔一脸的甜蜜幸福;而那边老龙王,却满脸晦气恨恨说道:“漪儿,后来你爷爷我被逼急了,就准备用一个禁忌的法术,将那可恶的女魔头一举封印。谁知,那女魔头真是狡猾,竟然派她们族无孔不入的影魔,整天都在暗处窥伺我们一举一动。而且那女魔心思缜密,每次都嘱咐那个影魔躲在我们万想不到之处,饶是我们灵觉非常,也从来没察觉。要不是后来将她封印,罢了双方的攻战,才隐约知道这事,否则我们还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呼~反正后来是封印成功了!”
体会着爷爷刚才的话儿,灵漪儿舒了口气。刚才云中君这一番描述,说得惊险,四渎龙女和醒言几人全都听得紧张万分,只想早些听到胜利的结果。那小琼肜,更是一直攥紧两只小拳头,在心里使劲替这位喜欢和哥哥喝酒的老爷爷加油!
“嗯!是成功了!”
这时云中君也松了口气,得意洋洋的说道:
“当年我提议的那法阵,号称禁忌,就是施展不易,还可能有很多后患,因此当时一经我提出后,咱族中便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我力排众议,告诉他们,如果不封印那个女魔,我们再打下去基本要败。为了不败,我们必须冒险!”
云中君说及决策往事,激动得有些声嘶力竭之时,魔疆火焰中的皋瑶却正是满面羞颜:“当时我一听说他亲口说要将我封印成盔甲,真的是又害羞,又欢喜。我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让他真正注意到我!并且还不止,他还要把我变成他的盔甲,要和我有肌肤之亲!”
“……”
听了皋瑶姨这话,此刻就连鬼灵精怪行事不按常理的小魔主,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那后来你就故意被他施法封印,变成他的一副铠甲?”
“是啊!差不多……”
名震魔疆千年的第一天魔现在正神色忸怩:
“也不能算故意啦……是他……反正是人家愿意的啦!”
“那、”
见了皋瑶姨这副羞涩模样,莹惑忍不住问道:“你们发生这么多事,那个四渎龙王,他知道你喜欢他吗?听了这么久,好像没听你提起过曾跟他表明你的心迹。”
听她这么问,那位智计过人的女天魔立即睁大眼睛,奇怪的说道:“这样美好微妙的事情,还要明说么?好几次交战,他都要拿眼睛望我,一刻都舍不得转移;光这样看还不够,每次见到我,他都还要来追我,好大胆!~”
“这些还不足够么?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他也一定知道我心里有他。不是皋姨自夸,魔主你年纪还小,这男女感情上的事,你不懂……”
“是嘛……”
看着火山中皋姨那张容光焕发的丽容,莹惑在心中嘀咕:“可我还是觉得,喜欢一个人,还是要大胆的说出来,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现在莹惑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因为眼前这位皋瑶阿姨,毕竟是被自己父王魔君亲自追封的第一天魔,还宣示魔疆,说他世代都与皋瑶以兄弟相称。这样一个魔帝看重、以智计闻名的第一天魔,这种小事上又怎么可能看错呢?
正疑惑间,只听那皋瑶又说道:
“后来,你也知道,我就给他封印住,成了他的盔甲,度过了刻骨铭心的三天……”
“三天?才三天?!”
“是啊!三天!可对于相爱的人,热恋只要三天就够了,以后过日子,还是要能忍受平淡!”
说到这女天魔一脸甜蜜:
“是他体贴我,穿戴我三天后,怕他的龙气冲散我的魔骨,便把我安排在香火鼎盛的扬州大庙中,让我日受千人供奉,磨炼我的元神。这样细心的安排后,他还会常常来看我!”
说到这儿,那火焰浆气中的女天魔竟好生羞赧,害羞了好一阵之后才有些怅然的说道:“唉,三千年了,一下子从他安排的庙中离开,都有些不适应了。歇了这几天,才又想起这许多事情。嗯!等我完全恢复过来,就去找他,再续前缘!”
当善思天魔皋瑶一脸幸福的憧憬时,这边老龙王的闲篇也说到结束时:“……最后嘛,当然是我拼得一条老命——咳咳,我那时就长得显老——反正我是豁出这条性命,经过一番艰险搏斗,才终于将那女魔头制服,把她化炼成一副铠甲。因为这事,这整场讨魔之战也被称为『封魔之役』。只不过、”
说到这儿四渎老龙有些遗憾:
“只不过这魔族婆娘还真有些古怪,变成铠甲后,时不时就是一股热气透来,烘得我心惊胆战,只敢穿了三天,就赶紧把她放到扬州庙中,靠着人间烟火封固,让魔人也找不到,省得她再为祸人间!而这藏在庙中的魔甲如此重要,我还会常常前去察看——不过这当然是那时的想法。”
看着孙女嘟起嘴,以为自己又要怪她和醒言,老龙王赶紧说道:“唉,都是陈年旧事了,那时候闹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今天想想,却都很无聊。还不如咱爷儿几个,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喝美酒看江景。那皋瑶受了三千年的苦罪,现在回到魔族也好。我们这上几辈人的恩怨纠葛,到今天总算一了百了。”
说到这里,云中君想起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不禁也有些感慨,便又和眼前的少年碰了几次碗,喝过许多酒。
这之后,过不了多久,那江上的日头就渐渐西移,大江对面的景物也渐渐模糊起来。就当夕阳西坠,黄昏的云霞将江面染得一片红彤之时,那下工来酒棚中喝酒散心的采沙汉子也多了起来。见酒棚主人还没归来,身份尊崇无比的老龙神,丝毫不计较什么,就替这路边的小酒肆当起家来。一脸和善笑容的老龙君,招呼着孙女、醒言几人帮忙给客人们打酒上菜,若不是雪宜自告奋勇上前阻拦,这四渎老龙神甚至撸起袖子就要亲自动手炒菜。
当然,此刻酒棚中那些粗鲁汉子眼中,眼前这几位张罗着招呼客人的男女老少,个个气度不凡,不知不觉中他们收工后喝酒解乏的吵闹喧哗,就比往日收敛了许多。又过了一阵,那酒棚主人归来,掌勺打酒付帐之事交接完毕,云中君又把杖头酒葫芦灌满,便要带孙女跟醒言几人分别。
临别时,在江渚边看了看孙女儿恋恋不舍的眼神,云中君暗暗笑了笑,便叫过醒言,喷着酒气跟他说道:“醒言啊,我这宝贝孙女,近来常在我耳边嘀咕,说是你们在找什么罗浮山跑丢的水精——”
一听这话,刚喝过酒正脸酣耳热的少年,顿时精神一振,认真的听这位水族龙神说话:“嗯,看在你这回费心竭力把我这胡闹小孙女救回的份上,我也来帮你出出主意。”
说到这里,云中君便问醒言这半年多来都走过哪些地方。听他诉说过一回,云中君便瞑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醒言你在那郁林郡周遭,可曾仔细寻访过?我倒好像听谁说过,说是在那郁林地方周遭四百里内,有一处村寨,一直未得我龙族眷顾,但有些奇怪的是,近些时这地方,却变得山青水秀,雨水丰足。奇怪,真是奇怪。”
云中君说完,摇头晃脑一阵,便拔足欲走,不料灵漪儿却在旁边一把扯住,嗔道:“爷爷你真小气!既然都说了,就再多说一点嘛!”
瞥了一眼宝贝孙女,老龙君无可奈何的说道:“你这小丫头真不懂事,我这是在泄漏天机,说多了要被雷公——”
才抱怨到这儿,话头就被灵漪截去:
“雷公难道不是爷爷的好朋友吗?”
“呃——”
云中君一时语塞,略停了停,望了少年一眼,见他毕恭毕敬,满脸殷切,便也不再留难,又若有所指的说道:“张家小哥,等你找到地头,不妨留意一下那似是而非之人。”
说罢这话,他便再不多言,跟醒言几人一摆手,便扯上孙女灵漪,在漫天霞光中飘然而去了。
望着他们祖孙二人离去的背影,驻足一阵,醒言便叫过雪宜琼肜,溯江朝那郁林郡方向而去。
有了四渎神龙的指点,这回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师门任务,再回到千鸟崖去过那清闲日子吧?正是:洞天丝管唤仙班,灵鸟将雏倦亦还。
一朵白云依北斗,无心还忆旧青山。
第十章 浮舟载酒,无妨天下布武
告别了老少龙神,醒言也和雪宜琼肜慢慢沿江行去。一路走时,猛想一想,醒言忽觉得挺有趣;想不到前后才短短两年的辰光,自己竟和邻里乡亲们诚惶诚恐供奉的鄱阳龙神,竟有了这样交情,关系变得如此亲密。平时还不觉得如何,猛可间跳出来一想,却觉得此事是如此的神奇。
现在,他已从那位老龙君口中大概得知了走失水精的消息,但他却不急着往那处赶去。
在这最近短短几天中,醒言和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俩女孩儿,已经历过好几番惊心动魄,几近于生离死别;虽然最后能化险为夷,但心底还是受了好些触动。因此,自离了长江入海口的通州境内,他便和琼肜雪宜沿着江北缓缓而行,一路闲看沿途的风光,并不着急。大约过了两三天,他们便来到了典歌辞章中常见的竹西佳处扬州城。这一回,醒言已打定主意要带琼肜雪宜在这扬州城中好好游玩,算是对这俩女孩儿跟着自己一路奔波冒险的小小补偿。
眼前这座扬州城,醒言几人还是头一回来。他们这一路都是西向而行,快到扬州东门时,特地去了一趟东郊外的送子娘娘庙,在庙中祭拜一回。
上一次,龙女灵漪曾在这庙中做了手脚,打碎娘娘金身取走藏匿其中的黑魔盔甲。不过看来此地富庶,等醒言到了庙中拜祭时,留意一看,发现庙中的送子娘娘像早已重塑金身,浑身抹金涂银,在四周香烛的映照下华光灿然,直晃人眼。
见到这情形,原本怀着些鬼胎的少年心下大安,跪倒在蒲团上无比虔诚的祷祝,只求娘娘不要见怪。
在他跪拜时,那琼肜也跟以往一样,学着哥哥模样舞舞拜拜,一边拜,一边还嫩声嫩气的说话,说是恳求送子娘娘保佑云云——她这话,只不过是跟旁边那些求神赐子的妇人鹦鹉学舌,自己也不知道在说啥;但庙中其他人一听,却个个侧目,满面惊奇!并且这些惊奇的目光,大部分都落在小妹妹身旁那个瞑目嗫嚅的清俊少年身上。这些善男信女现在都在心中愤愤想道:“嗟!这才许大年纪?便要来跟我们抢娘娘赐下的子嗣!”
见得这情形,知道些世情常理的梅花仙魂寇雪宜,直臊得红霞扑面,手足无措——是要替堂主辩解?还是要告诉小妹所言不宜?这难题直逼得冰清玉洁的女子脸晕红潮,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一番尴尬,那位只顾闭目虔诚忏悔祝福的少年却毫不知情。祷祝完毕,醒言便从蒲团上一下子站起,抬手微一示意,招呼雪宜琼肜一起离开神堂。而在跨出这间香烟缭绕的庙宇时,这位道门少年堂主还在小声嘀咕:“嗯,这大地方人果然不一样,一下子便看出我是外乡人——否则,也没那么多人一直看我!”
赞得两句,便牵了琼肜小手,和雪宜一起朝扬州城方向扬长而去。
此时的扬州,地处淮海之地,上应牵牛分野,是当时天下少有的大州郡。传说在大禹治水,平复了天下水土之后,这中土大地便有了九州之说,而扬州正是其中之一。周成王时曾制《禹贡》一书,说“东南曰扬州”。当然此时的天下地理,东南早到了岭南交州南海一带;原本古时的东南之地扬州,渐渐已成了天下东部的中心。
如果说方才这些只是以前在典籍中看到,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但等醒言几人真来到扬州城中时,才切实体会到,这九省通衢、通江达海的扬州,比原先想象的还要繁华十倍!
虽然现在已到了九月下旬,城中已是秋高气爽,黄叶飘零,但那些街市却丝毫不见冷清,往来人烟如织;而热络叫卖的商贩摊位上,竟然四时的瓜果菱藕一应俱全,也不知他们如何天南海北的运来。扬州,其名便取扬波之意,城中果然多水,河汊纵横交错,往来舟楫如梭。那些穿行的舟船,常和岸边青石街道上的马车并肩而行,互争先后,直看得醒言目瞪口呆。
这一路观瞧,直把醒言三人瞧得眼花缭乱,走了大半时竟忘了停下来购买一分一厘的货物。这一番盛景,真应了那句:“市上藕菱多似米,城中烟水胜如山!”
在街上身不由己的走动,他们又突然被一阵人流冲得避到街市一旁,然后就只见数十人鼓噪飞奔而过;也不知道他们吆五喝六的说了啥,醒言身边这些行人就突然也跟着大声欢呼起来。可怜醒言三人,被挤在街边一角,袍歪袖皱,呼吸艰难,耳膜更是被震得嗡嗡响,却始终没搞明白刚才究竟发生啥。
等人流稍散,醒言扯住旁边那位和蔼老翁一问,才知道刚才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将军校尉出巡,而是扬州城中蟋蟀大赛,刚刚决出了冠军头名;刚刚接受众人欢呼的其实只不过是那只冠军蟋蟀。那蟋蟀得胜后便被收入白玉盘中的海柟盒,再披上红绸插上金花,号为“蟋将军”,然后被他的主人当宝贝捧着绕市而行,夸耀上好半天。
听了老翁之言,再听说这斗蟋蟀胜负之资,动辄便是成百上千两纹银,则饶是醒言近两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禁一时目瞪口呆,半晌都没了语言——上千两纹银?在自己家乡,只要六七两纹银,就足够一家老小过活一整年!
“唉,原以为饶州已经十分繁华,没想到和扬州一比,还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这样一边感慨一边观赏街景,感觉才没过多会儿,日头竟已快落了下去。看看偏西的日头,一直只顾贪看的少年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馁。游玩这大半天,受了这奢华气氛的影响,本就准备好好犒劳一下雪宜琼肜的少年,咬了咬牙,就去城西北郊的瘦西湖边,寻了一家名为“醉香楼”的气派酒楼,准备好好大吃一顿。
当然,一贯考虑周详的四海堂主,在登上这座豪华酒楼前,没忘记跟酒楼门口的小厮打听清楚这酒楼的大概价钱。虽然他这小心谨慎,在扬州人眼里颇有些土气,但守门的那个后生小厮,却丝毫没敢轻视,因为眼前这三人,虽然衣着寻常,但不是剑眉星目便是清丽脱俗,显然不是常人。因此他把那酒菜价码,也报得格外老实,生怕一不小心惹上什么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也许是城中货品丰富,又或是附近酒楼林立,竞争激烈,因此这家门面阔气的醉香楼,酒菜价钱也大概在醒言的预想中。
此时夕阳还未下山,酒楼上食客并不多。登上二楼,醒言便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招呼着雪宜琼肜一起坐下。坐在这窗边,正好可以观看湖景,看夕阳下那一湖烟水,曲曲折折的朝暮烟中延去。
坐了下来,便开始点菜。虽然立意豪奢,但毕竟简朴惯了,醒言还是点了三碗价位适中的高汤银丝挂面。当然,这醉香楼招牌菜之一的高汤银丝面,和普通的汤面并不同;一碗细如柳丝的玉白面线上,又覆有喷香扑鼻的汤头,其中有鸡皮、鸡翅、杂碎、鲿鱼、河鲀、火腿、蟹黄,数样大鲜之物混杂一处,浓浓熬成香稠的汤头,浇在银丝细面上,那鲜美香醇的滋味,已不是言语可以描绘得。
当醒言点过这样面食,又借故离席,追上那个店小二,嘱他在二女面中加上鲨翅、江瑶柱——菜单上他看得分明,有了这两样难得的海鲜之物提点,那汤面滋味完全不同;而只有加了这两样海鲜的高汤面,才被真正称作醉香楼的招牌菜。当然这样一来,每份面就要贵上半两纹银;醒言已经想过,这些可能都只是店家的噱头,让琼肜雪宜尝尝鲜便是,自己那份就算了。
等点完菜,回到座中,就看到那头一回上这样奢华酒楼的小丫头,正兴奋得小脸通红,不停的东张西瞧,好像要把酒楼中所有漂亮的摆设都看到。而容颜清雅的雪宜,却有些局促不安,偶尔看看醒言的眼神,颇有些怯怯,彷佛觉得让堂主这样破费,心中很是不安。
觉察出这一点,醒言便开口说了说自己听来的扬州典故,然后指点着窗外夕阳下波光点点的湖水,让雪宜留心看那些风景宜人之处——过不多时,梅花仙灵便被少年言语吸引,目光随着他的指点,专心观看起窗外的湖景来。
等汤面上来开始吃时,天色便渐渐暗了,这酒楼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不多会儿,楼中便点起了红烛灯火,将堂中到处都映照得一片明亮。灯红酒绿之时,那楼外的湖光树影便变得依稀模糊起来,夕阳的余影也渐渐没入远处的烟波,再也看不清楚。这时醒言又要了一小壶百花酿就的淡酒,和两个女孩儿斟饮起来。
他们这样的浅斟低酌,和那些新来食客的气派一比,顿时显得相形见绌。那些来楼中饮宴之人,大抵是南北的盐商富豪,又或是当地的名士,几乎人人都从附近青楼中携带一妓,来席中佐酒解闷。那拼酒划拳之时,间杂着莺声燕语,与醒言这边冷清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这其中也有大胆豪客,见窗边那少年孤身一个男子,旁边二女俱称绝色,于是到那酒酣耳热之时,也不免动起歪念,想想是不是要借酒撒疯,上前调戏。只是,但凡他们这些能在扬州城长久厮混之人,即便表面粗豪,也绝对都是识相之辈;发酒疯之前,留意一下倚在少年身边的那把古剑,再看看他在满楼喧闹中从容饮食的气度,不用细想,一定不是好惹的主。因此,醒言附近那些个左拥右抱的豪客文人,虽然满嘴的粗言谑语,但也都只敢招呼在自带的妓女身上,丝毫不敢牵扯上那边那两个绝色小娘。
这样相安无事,醒言倒有些无聊起来。吃得一阵,见旁边厅角那几个卖唱的歌伎,冷冷清清,始终没得开张,醒言便想起自己当年在花月楼当乐工的经历。现在正好有些冷清,他便有心照顾那几个歌女的生意。招呼过小二问清价格,觉得并不算贵,醒言便点了厅角那几个歌女的班儿,请她们过来给自己唱曲儿佐酒。
听得有人点唱,那几个歌伎自然喜出望外,抱着琵琶拖着歌板,袅袅娜娜移步到这边,在离醒言这桌不远处的几张红漆腰鼓凳上坐下,然后便拨动琴弦,开始奏起曲儿来。当过门奏过,曲渐悠长之时,那为首的歌女便执着红牙歌板,对着醒言这边婉转唱了起来。那歌声婉腻绵软,唱的是:“凌波晚步晴烟,太华云高,天外无天。
翠羽摇风,寒珠泣露,总解留连。
明月冷亭亭玉莲,荡轻香散满湖船。人已如仙,花正堪怜。
待酒满金樽,诗满鸾笺……”
这柔婉歌声妩媚软糯,尾音悠长,飘飘然如挠到心里,又好像就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真个是有别样的销魂。等这歌姬袅袅唱完,她身后那两个年龄稍稚的女孩儿,又和她一起换了弋阳腔,明亮欢快地合唱道:“鱼吹浪,雁落沙,倚秋山翠屏高挂;看江潮澎声千万家,卷朱帘玉人如画!”
一曲唱完,那琵琶也恰好铮然一响,将这佐酒小曲整曲收完。听完这干净利落的收尾曲,原本神魂悠悠的少年,又觉得神清气爽。到得此时,由不得他不拍手叫好:“好!好一句『人已如仙,花正堪怜』!”
说罢一仰脖,一杯酒一仰而尽。
见他夸赞,那个眉目秀丽的为首歌姬赶紧走过来,娇滴滴万福施礼。见她过来,醒言回了回酒味,又瞧了瞧自己眼前那个不敢抬头的清婉女子,便哈哈一笑,袖出一串铜钱,大约二百来文模样,转脸对那歌女说道:“这位姐姐,这是给你们的打赏,赏你们那句『人已如仙,花正堪怜』。果然贴切!”
说罢将钱递与歌女,目送她千恩万谢而去。
许是方才歌女歌中“湖船”之句引动游兴,从醉香楼中出来,在附近闲游一阵,等到夜色深沉,行人稀少之时,醒言便去湖边船家雇了一只摇橹小船,放入湖中,与琼肜雪宜登上小艇,一起朝月湖烟波中缓缓滑去。
本来,醒言准备自己摇橹,让两个女孩儿安坐船头赏看湖景;但不知为何,原本一切都听堂主安排的寇雪宜,这回却甚为坚持,坚持要自己替二人摇橹。虽然“争执”之时她只是默默无语,双手紧紧握住船橹,但醒言已能感觉出她那份坚决,只好道了声“有劳”,便和琼肜坐到船头,悠然赏看这月下清湖的风景。
这时候快到中夜,正是月光清冷,夜色清幽;曲折水路的两旁,不时有枯萎的黄叶飘落到船头,在夜色中宛如飘堕的蝴蝶。欸乃的橹声里,那天上半弯的明月,倒映在水中,就落在船舷旁,荡漾成一团碎碎的光影,彷佛一伸手就可以捞着。琼肜说,现在天上那半片月亮,就好像今天下午她含剩的半只薄荷糖,都很清凉。认真地把这个心得告诉哥哥,她便将两只小绣鞋踢在船舱里,露出纤白如玉的脚趾儿,浸在船头清凉的湖水里,不时泛起“哗哗”的水响。
看着小船在粼粼水波中悠然而行,过得一阵醒言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将女子替下:“雪宜,你累了吧?”
“我不累。”
雪宜轻柔而坚定的回答。
“那好吧。”
少年也无法。过了一会儿说道:
“雪宜,那我来给你吹笛,解解乏。”
说罢,他便从腰间解下那管白玉笛,举到嘴边。然后这秋天夜晚清冷的湖水上,便徘徊起一阵悠悠杳杳的笛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