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完,醒言便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又回到琼肜雪宜身边。掂了掂手中这锭沉甸甸的银子,醒言小心收好,然后对二女说道:“这锭银子我先收着,以后有机会,咱一定要报这位无双公子赠银之恩。”

此刻少年也不知,日后他会与这位萍水相逢的无双公子有怎样的纠葛;而他更无从知道,在他们走后,负责招呼他们的伙计竟遭了掌柜一顿训斥,原因是老板发现,这粗心的小伙计竟在客人桌上摆了两罐盐。

经过这番周折,醒言便领着二女一路寻访,五六天后终于让他们寻到路人口中那处神秘的庄寨,镇阴庄。甫一进镇,醒言立即便感觉出这处庄寨的不同来。

与一路上所经的那些乡间村寨不同,这处镇阴庄中,街道干净整洁,家家门前都有竹篱草坪环绕。这些青翠的草坪修剪得极为光洁,常有五色的花朵点缀其间,甚是好看。街上的商家店摊,也都是秩序井然;街中的行人,各个容光焕发,袍服整洁,显是生活得甚为富足。

虽然市容雅洁,但乍看下也看不出有其他特异之处。只有在醒言问过镇上行人之后,才知道镇子上这样整洁干净的环境,正是因为有鬼仆在夜间修剪清扫的缘故。

白日中,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儿还只能算道听途说;但到了夜里,便真让醒言琼肜几人大开眼界:灯火辉煌的街道上,往来叫卖的商贩,都是空着手在前面悠闲的摇摆行走;他们的摊担挑子,竟跟在他们身后凭空自动随行。食坊酒肆中都不用伙计传递,那些果盘肴碗,都在空中鱼贯而行,一个接一个自动飞到客人桌上,毫无谬误。而那灶间的炉火,也是无风自燃,没人看管。

听得镇上土人解说,如此种种,便都是镇上居民在役使鬼神;别处世人眼中可怖的鬼物,却在此处被驱使来为仆为奴,让它们在暗夜之中替镇上居民出力。

往日深信“敬鬼神而远之”的少年堂主,见得此景当然大为称奇,便跟面相和善的镇上居民相问原因。原来,这镇上住民有如此能力,都是拜他们祖先所赐。他们族内先祖之中出过一位法力无穷的道士,一日云游至此,得知此地百鬼横行,便发大法力,在此处立下一塔,名为“镇阴”;此塔八个侧面上都刻有灵符,镇住八方阴魔。

据说,这座镇阴石塔立下之后,原本凶悍无比的鬼灵便都镇住,再也不能为祸当地居民。于是这位道士的后人,便在这石塔周围修建居所,渐渐便有了今日村镇的规模。也不知当年他们那位先祖与鬼灵立下什么契约,这位立塔道士的后人们,便都能在灵塔周围方圆十里内驱使鬼魂。

听了镇上人自豪的介绍,醒言便带着二女前去拜访这座居于镇中的灵塔。到了塔前一看,这镇阴塔果然不凡,八面石壁上的符纹如龙蛇般灵动,红色的条纹鲜艳如初,光华艳艳,正向四周的黑夜中散发着一阵阵彩气毫光,远远看去,真是霞光万道,瑞彩千条,如若神境一般。

围了这灵璧一样的镇阴宝塔转了几周,四海堂主心中自然对立下这塔的道门前辈赞叹不已。而见过宝塔之后,这塔玲珑圣洁的模样,俟后又始终在他心中徘徊。于是第二天早上,醒言又带着琼肜雪宜去那塔前膜拜——只是此时,却见这灵珑宝塔瑞气全无,完全只是一副顽石模样。

许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景象与昨晚相差太大,醒言不免便拉住旁边行人问是怎么回事。不料,这样问话却被旁边路过的这位镇上汉子耻笑一番:“这位小兄弟,怎么这般不知理?你看这大白天的,太阳当空,阳气上升,又哪用得着担心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鬼物?只有在夜里辰时之后,才需要镇阴宝塔镇住那些阴邪低贱的鬼怪,让他们乖乖替我们干活!——你可曾见过有人白日点蜡烛看书?若是大白天宝塔也要发光,岂不是一样白费法力!”

汉子这番话,虽然说得趾高气扬,神色与镇上其他人一样傲然,但醒言略想一想,发觉倒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便赧着脸儿,讪讪笑着称谢告辞。

只是,就在这汉子就要离去,醒言也正要拉琼肜雪宜去别处闲逛时,这头顶的天象,却已是陡然生变:只在一瞬间,只觉得眼前似乎有何物扫着眼眉掠过,然后便只觉得眼前蓦然一黯,头顶那片刚才还晴天朗日的天空,霎时间已是黑云密布。转眼之间,浓重的云霾已将整个天空遮得密不透风。而这些遮天蔽日的黑云,还在不住沸腾翻动,似乎正要从云空扑下,将诡谲的阴霾布满整个人间。

一时间,宝塔前的少年只觉得如堕黑渊,无边的黑夜彷佛瞬时降临面前,再也看不见那近在咫尺的镇民汉子。漆黑的暗色中,只能凭着倚靠而来的感觉,感受到雪宜琼肜二人。

在这样诡异的天象面前,醒言也甚是惶惑。左右紧紧握住二女之手,抬头极目打量这阴霾密布、黑气森森的云空,上清堂主心中的疑惑也似头顶的乌云一样沸腾翻滚——

如此黑暗狰狞的云阵,真的只是夏日暴风雨到来的前兆?

抬首欲问天公,却只见黑云如墨,中有啸声呜然,如若鬼哭,动人心魄。

第六章 云暗烟暝,信有百鬼夜行

“不好!”

毕竟历练也算颇丰,面对乌云压顶的异像,才一愣怔,醒言立即就觉出其中异样。黑云涌动、阴雾喷吐,再加上一阵紧似一阵风声,有如鬼嚎,如此种种绝非是普通风暴来临前的天兆。

“镇阴庄……莫非是恶鬼反噬?!”

心中才一转念,就听到远处街道房舍中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呼号;刚朝呼号声传来之处望去,却已见黑漆如墨的暗色之中亮起无数的火把,然后便人声沸腾,好像有无数人正在朝自己这边奔过来。

到了这时,已无需再加什么判断,便知一定有大事发生。愣了这片刻,醒言本就异于常人的敏锐眼眸,已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稍一转脸,便看到先前那个对答的汉子,正在自己身侧左前方原地仓惶打转,就如没头苍蝇一般。醒言一见,立即跨前一步,一把将他拉住,急问道:“这位大叔,究竟发生何事?”

而这位中年汉子,被醒言一拽,吓了好大一跳。刚要惊叫,却听得醒言问话,才知是刚才说话的少年。稍微定了定心神,他才语无伦次的说道:“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一听他这么说,醒言赶紧追问。这时,琼肜已亮出那对朱雀刃,飞舞左右;红光烁烁之际,宛如两只红灯笼。

被这红殷殷的光辉一照,那个惊惶的庄民也镇定了许多,略微平心静气的回答起来。只不过,看来他也不知道多少底细,只是告诉这几位外乡少年男女,他们族长近半月来知会过家家户户,说是如果这些天看到异像发生,大家一定不要惊慌,要带着家中老幼秩序井然的朝庄中镇阴宝塔汇聚,定保无事。

才听他说完,醒言便看到庄寨上的居民,一群群一绺绺的汇聚到他们所站立的这处镇阴塔前。原本幽静的宝塔广场,转眼间就挤满了人众。

虽然得了族中长老的尽力维持,这些来避难的镇民来到宝塔周围之后,都不胡乱说话,但醒言听得出,周围到处都是嘈杂慌乱的脚步,显见大家心中并不平静。见得这景象,醒言心中暗忖道:“也难怪这样。这一两天的游玩,看得出,这镇上之人个个都养尊处优,都以为自己是道门的遗泽、神明的子裔,役鬼驱魂,视鬼灵为奴役。现在突然遇上这样诡异之事,也难免惊惶失措。”

“只是,究竟发生何事?竟让全镇人都如此惊慌。”

心中正自狐疑,就听得已经渐转安静的街道中,突然又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号叫。被这凄惨无比的号叫一激,醒言心中顿时一凛,赶紧从人群上方看去,见到那宽敞的街道中,不少奔逃不及的男女老少,竟突然被凭空抛起,又如同稻草把子般在空中翻滚不停,过得片刻便参差不齐的摔到青石街道上,或断手,或折足,惨叫之声立时响成一片!而在这片街道中,有氤氲着一团若有若无的阴影,时分时合,接连成片,伴随着阵阵鬼哭人嚎,转眼就把清明熙攘的街道变成阴气森森的修罗地狱。

借着到处燃着的火光中,醒言看得分明,在那片纷乱之中,有一位身躯魁梧的壮年汉子,不知何故竟竭力攀上一户民居的篱墙,然后跳到房舍屋脊上,还不及停留,竟猛然头朝下栽下屋檐,重重摔落在地;看那摔法,眼见便是不活了。见此惨事,醒言心中痛惜之余,突然想到前天在旷野中解救那位被迷道士的情景,顿时心中便如明镜一般:“原来是恶鬼祟人!”

“看来,今日这惨况,定是往日被奴役的鬼物向镇民展开报复了。”

心中这般忖念,才要有所行动,却听得人群外围传来阵阵叫屈声:“我说庄主大人!您就放过我们吧!”

“你们原本只是说,招些道士来做些超渡法事,谁想却是要我们跟恶鬼拼命——不怕各位笑话,我等法力低微,实在斗不过这些凶猛鬼怪……”

听这话音,想是庄上长者也曾见过一些不妙的端倪,便招了些劾鬼道士以防不测。只不过,一来许是怕声张出去人心浮动,二来怕吓跑这些道人,便没怎么说清楚。只是这样隐讳,事到临头时却出了些差池;很明显,这些招来的术士大都是混饭吃之辈,一见形势不妙,便想脚底抹油开溜。

见到这些重金聘来的道爷竟想临阵逃跑,镇阴庄寨中的首脑自然大怒;于是醒言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威严叱道:“咄!你们这些道爷好不尴尬,开始来时,个个说得天花乱坠,法力无边;怎么现在却比我这个老头子更不中用?——来人,把这几位道爷给我看牢了,一个都不准走!”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连串嚷痛声,原是有青壮后生上前,将这些术士扭住不让逃。紧接着,醒言就看到刚才说话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转身对身后骚动的人群猛一挥手,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不要惊慌。我们现在正在镇阴宝塔的庇佑下,阴邪鬼物不敢上前。各户家长请看好自家儿女,不要让他们乱跑!”

这么一说,原本骚动不安的人群,顿时又恢复了几分平静。果不其然,就和这族长所说相仿,那一阵阴森森的鬼气,逼到宝塔周遭的人群前不远,便再也止步不前,似乎镇阴灵塔积威甚着,那些恶物畏首畏尾,不敢上前。一时间,这个喧嚷纷乱的破败庄镇,又恢复了几分难得的安静;醒言耳中,只听到躺落四处的受伤居民口中不住的呻吟。

经过这当儿,这位上清宫少年堂主已挤到人群前,跟那位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庄主兼族长见过礼,简略说明来历,愿为击退鬼物、保全镇子出一份力。只不过,虽然言明是上清弟子,但此时醒言穿的是一身青衫便装,再加上一副少不经事的少年模样,倒把这镇阴老庄主看得半信半疑。毕竟,这劾治鬼物并非儿戏,如果道行不够,便会反遭其害;若是因少年气盛强行出头,倒反而会害了这后生性命。

只不过,这份担忧也只是转瞬即逝,这族长毕竟年高德韶,也是见多识广。再细细打量一番,便直觉着这少年并非大话之人。而此刻,旁边这几位被囚住的道爷,虽然个个仙风道骨,貌似不凡,但显然并不顶事,还不如让这少年援手,好歹也算……“死马当活马医”!

只是,刚刚在他答应少年的请求,那两位被嘱咐呆在人群之中的两个女孩儿,也一齐挤到前面来。看着这两个娇俏的女孩儿,特别是见到其中那个一脸稚嫩的女童,在那儿嚷嚷着要“帮哥哥『捉鬼伏魔』”之时,这位老庄主又忍不住后悔起来:“罢了,果然只是不谙世事的小儿女出来混玩!”

心中哀叹的老者,一挥手,顿时又有几位青壮汉子奔上,护在这几位热心的外乡少年人身前。

见得这样,醒言一时也来不及解说,只管继续朝前方注目观望。这时候,他已暗暗运起旭耀煊华诀,浑身上下布满一层几近透明的光膜;微微闪动的无色光焰,悄悄向外延展,不知不觉中已在人群之前形成一道弧形的光盾。经历这两三月来的不辍修炼,借那名号太华的无上本原之力,四海堂主的这枚“大光明盾”,不知不觉已接近道家推崇的“大化无形”之境。

于是,原本逼到近前跃跃欲试的鬼气阴霾,立时又朝后退却数武。见此情景,人群外围的镇民顿时一阵欢呼,老族长心下,也暂时松了口气:“幸哉!果然这宝塔威力无穷,即使白天也能镇退鬼物!”

拈须感激着祖上的功德,又抬头看了看天,却见到那天穹中仍是乱云飞动,黑压压的云阵,越发的低沉,彷佛在下一刻就要压到头顶。

而就在众人庆幸,欢呼声此起彼伏之时,却听到前方在那火光照不到的尽头,渊薮般荫蔽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幽幽的箫鸣,呜呜咽咽,凄凉悲切,与云端中鬼啸风号相映衬,显得分外的渗人!

就在这一阵有若鬼哭的箫歌中,众人面前原本只是一团黑雾的阴霾,却渐渐显露了各自形迹;摇曳的火把暗影里,突然有千百道阴影摇动,一时间鬼影幢幢、群魔乱舞!

而就在此时,被那些形状诡异的影像吓呆的人众,彷佛已忘了那箫音的存在;但那无孔不入的呜呜箫鸣,却有种摧魂夺魄的魔力,暗暗相侵,转眼人群中就到处响起“嗵嗵”的身躯倒地之声。

不一会儿,原本稠密的避难人群,已显得稀疏;只有少数气血充足的后生男女,仍能呆在远处,只不过却已是鹤立鸡群。

这时,作为众人之首的那位老族长,也被箫音惑倒在地,虽然神思仍自清明,但却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又有不少逃避不及的子民,被鬼灵从各自暗藏的秘窖中驱出,在大街上狼奔豕突;而那些往日被庄众奴役的鬼灵,将这些人挟住,不分男女老幼,只管如风车般在空中翻舞。看起来这些倒霉的镇民,已成了鬼灵戏弄出气之物。

刚才暂无冲突,醒言也就按兵不动;但现在听得箫声响起,情势陡转,又有人受苦,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立即执剑在手,就要向前冲突。只是,身形才一闪动,却听得黑空中那缕有如鬼哭的箫声突然止住,然后便见有一人,从远处无尽的黑暗中徐徐而来,待到近前时竟向微一拱手,清声叫道:“小友别来无恙?小老儿稷下祭酒彭蒙,特来给小友问好!”

醒言闻声看去,见到这一手执箫的清癯老者,正是前夜与自己辩论通宵的松下老人。还未答话,却见这鬼灵老者原本恬淡的脸上,已瞬即转为热切,转脸朝身后群鬼之阵一番指点,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说道:“小友可看清楚了?这些便都是鬼物——那晚我俩的辩论,却还是应该我赢!!”

说罢,这位自称先秦齐国才有的稷下祭酒,脸上露出一副胜利的得意笑容。

见这群鬼之首,竟流露出这般孩童心性,醒言倒有些哭笑不得;此刻他也无心争胜,依了礼仪拱手还礼,他便抗声答道:“彭老前辈不必介怀,前晚鬼辩早已是你赢了。只是今日小子却有他事请教——为何你要率众鬼前来祸害无辜镇民?”

听他这么一说,彭蒙却不生气,只哈哈一笑,然后拈须正色说道:“无辜?看来小友还不知晓个中内情。这些镇阴庄的愚民,仗着先祖荫泽,几代无端欺压我等鬼族,役我后辈鬼男为奴,驱我后代鬼女为仆,任意驱策,视为贱族,早已引得天怨鬼怒。今日我等来,便是要顺应天道,向这些无知的贪婪之徒讨还恶债!”

听他这么一说,醒言再想想这两天所见所闻,便知他所言不虚,竟是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方一转念,正要说出人鬼殊途、冤家易解不易解的道理,却不防已被彭老抢过话头:“人鬼殊途?此理当然不差。鬼居幽明之地,人居清明之地,泾渭分明,此为天理。只是既然如此,那为何这些镇阴庄民,要来奴役我等幽冥族人?”

现在这位心性率直的稷下彭祭酒,对上回被少年辩得晕头转向耿耿于怀;原以为报仇无望,从此不免要抱恨终日,谁知老天开眼,这一次恰巧又被他碰上,正好找回场子。如此一来,以至于这位上清少年堂主才提起个话头,便已被他一把抢过。

听他词锋锐利,醒言一时讷讷,也不知如何回答。却听那彭老祭酒又继续说道:“此次我等西山鬼族倾力而出,只为三件事:一来,对无知庄民略施惩戒;二来,毁去罪魁祸首镇阴塔;三来,庄中首脑,必须改去这个冒犯我族的『镇阴』庄名!”

斩钉截铁的话语声音刚落,便见彭蒙将手中紫竹箫抛于半空中,然后七个箫孔中便喷出七道乌紫的幽光,朝醒言身后那座镇阴塔如匹练般飞去。此举变起突然,醒言还来不及反应;等回头再看时,却发现那七道紫光,便好像七条绳索,将那座石塔团团索住,然后只听“轰隆”一声,这片乌紫光网竟将这座数百年的古物轰然绞碎!

一时间,石塔碎片四处横飞,又砸伤不少避难的居民。只是,比起石塔损毁对这些镇阴庄民心神上的震撼,这些许皮外伤,已算不得什么了。

见到倚为柱石的灵塔被毁,在场所有人顿时都目瞪口呆,如丧考妣。见昨夜还瑞彩千条的宝塔就这样被轻易毁去,醒言也是大为震惊。看到他面上神色,那毁塔老者竟不厌其烦的跟他解释:“小友不必惊讶。其实老朽早已打听过,这可恶的石塔,每日只在辰时之后才有效力——也不怪立塔之人蠢笨;谁又能想到,竟能让我等鬼族等到机缘、大白天便能出动?”

听得他这番话,身后重重暗影中的鬼灵,立时发出一阵放肆的欢呼啸叫,又是一阵子群鬼乱舞;现在这些鬼怪阴魅,彷佛再也无所畏惧,又将那些已经受伤的庄民抛起摔落,随意嬉弄。更有不少鬼力高强之辈,遁入地中,越过上清堂主布下的屏障,然后又从四面地底钻出,将宝塔残骸周围的避难镇民拖起,瞬即掠往别处戕害。

见得情势糜烂至此,醒言心中电转,便再也不发一言;突然之间,彭老祭酒便只觉眼前一阵光焰闪动,然后便看到对面那位引为知己的少年人,浑身上下竟骨嘟嘟蒸腾起炫耀辉煌的明黄光焰,恰如太阳金焰般照耀身周数武之地。

顿时,少年左近不远的鬼灵,不少都逃避不及,顿时便魂飞魄散。见自己这自命的“金焰神牢镇魂光”奏效,原本心中还有些惴惴的少年立时信心大增,一声清啸,纵身而起,朝那鬼影最浓黑深重之处冲去。霎时,觉察出危机的鬼灵们顿时四下奔逃。

见得此景,那为首的彭蒙鬼老却不紧不慢的说道:“小兄弟不要如此急躁嘛……也好,一夕雅谈,老朽无以为报,那今日小友所到之处,我等都退避三舍!”

话音未落,便见他将紫竹箫一挥,顿时便有团乌紫的光华,极力向醒言身周闪动的光焰罩去。孰料,修炼几近千年的老鬼这样极力施展出的幽冥光障,竟出乎意料的未能奏效!少年此刻宛如金甲神人,身上那枚灿耀光团所到之处,惊心动目,摧魂夺魄,那些最为惑乱无忌的鬼灵,尽皆逃避无及,转眼便遭湮灭,恰如雪落沸汤之内。

再说醒言,在那奔突之间,却见更多的鬼物仍不知退避,还在自己鞭长莫及之处,不分男女老幼的祟人戕命,似乎毫不畏惧会被自己光焰击得灰飞烟灭。见此情形,少年也知多年下来,这人鬼仇怨已结得极深。心中略一转念,醒言便在加快身形的同时,对那群鬼首领说道:“彭老祭酒,想你既然出自稷下学宫,为何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听得少年清越的恳求声,这位曾在先秦之时游学的彭蒙老人,却是一声苦笑:道理当然知晓,但其实认真说起来,自己也只不过因鬼力高强,又颇有智慧,才被群鬼推为这次复仇行动的首领。而经数百年奴役下来,人鬼积怨实在太深,这些往日被欺压狠了的鬼众,又如何会听自己的劝解——如果说别的还行;要让这些桀骜不驯的怨灵善罢甘休,则即使自己出言,那也是万万不成!

看来,如今之计,也只好出手阻拦,减少自己鬼族湮灭的损伤。彭蒙念及此处,正要仗起紫竹箫,朝那位有如出海蛟龙般四处游走突击的少年飘忽而去,却不防两道炽烈的火光猛然击至!

蓦然感受到这彷佛可以烧灭一切的至炎之力,彭老祭酒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这是何方高人杀到?!”

等彭蒙使尽全身修为,尽力退避五六丈后,再定睛一看,却见一位年未及笄的小女娃,正胡乱舞着两团红光灼灼的小刀刃,朝自己颠颠的跑来!

见只是个小丫头,彭老祭酒顿时定下心神,用自己定魂宝箫射出的灵光,勉力抵挡住莫名小女娃儿的喷火刀片,彭老头便不悦道:“这是谁家的小丫头?都不知尊老爱幼!”

见他不高兴,闷头冲杀而来的小琼肜立时顿住脚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起老爷爷!琼肜也不要这样~”

听她这么一说,彭老心中顿时一宽;才要和颜悦色的哄骗,不料又听那小女孩儿认真无比的续说道:“……只是,哥哥要我来挡住你,琼肜也只好来打过——你知道,琼肜一向很乖、很听哥哥话的!~”

话音刚落,彭蒙便见那个本已停下脚步的小丫头,竟然重又蹦跳过来,舞着双刃就向自己迎面砍来。见得如此,彭老祭酒暗道一声晦气,只好奋力抵挡住小女娃凶狠的攻势,心中埋怨道:“好端端的女娃儿,学什么不好?却要学什么听话!”

且不提他心中懊恼;如此一来,这位在场鬼灵中的最强者,便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这位小女娃儿挡住,左支右绌,竟是再也腾不出手来。而那位金甲神灵般的少年,仍在左冲右突;在他旁边,又突然鬼魅般飘出一位面容幽冷的白裳女子,手中拈一株金辉纷华的萼杖,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向周围望空击出无数朵花苞萼朵。而这些漫天飞舞的花光朵影,绿气纷纷,碧影重重,彷佛蕴涵着无穷的生机,若有鬼物被碰上,顿时就如人被烈火灼烧一般,惨嗥一声,纷纷而灭,逃遁不迭。

于是这人鬼间原本一边倒的争斗,渐渐便被这随便路过的三位小男女扳了过来;而这前后乾坤扭转,也只不过片刻功夫。只是,虽然实际时间很短,但对于匍匐在地的镇阴庄民,还有那些被追逐得上天入地不停乱蹿的鬼灵来说,这前后功夫,却实在太过漫长。

这时候,镇阴庄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那三个光华灿烂的身影,浑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这时候,那三个游走于光闇之间的少年男女,在他们眼中就彷佛三位救苦救难的神仙,被上天派来拯救他们这些沉沦鬼场的遭难之人。在场所有人,无论眼睛见物还是不见物,全都在心中一起祈祷,希望各位过路的神仙、还有自家先祖镇阴公,能够显灵保佑这几人,让他们早些扫灭妖氛!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祈祷显灵,不多时,随着醒言与雪宜对暗陬鬼影的迅捷追逐,敢于祟人的鬼物越来越少。过不多久,所有那些一心报怨的鬼魂,都不敢再撄少年锋芒,只能在四下飘飞溃逃。

似乎,上清四海堂众人随手遇上的这场人鬼争战,就要在堂主的带领拼杀下趋于结束。也许在下一刻,这所有笼罩人间的炼狱妖霾,就要如狂风掠过的炊烟,很快就全部消散。而那位一直忙着勉力应付的前辈鬼灵,渐渐也抵挡不住那两道逼人的火芒。感觉出自己这方不可挽回的颓势,这位彭祭酒心中一阵悲苦。此刻他心中叹道:“难道这是天意?”

“唉,瞧眼前情势,若是它只管依着先前约定,还不肯纾尊降贵出手襄助,我等西山鬼族,恐怕族灭之日就在眼前!”

也难怪他心灰意冷;镇阴地面上的鬼族,一直被人役使欺压,翻不得身;好不容易得了机缘,筹划得万无一失,却谁知事到临头,却被几个寻幽访胜的少年游客搅坏——罢了,看来今日事不可为,还是先行遁去,徐图后计方为上策!

就在彭老祭酒转念要逃时,那位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上清堂主,心中也正庆幸不已:“惭愧!似乎这些鬼魔也不甚强,我也能应付。不过想想它们今日胡为,也是事出有因;现在这些鬼灵也出了气,我就将它们驱退,也就算了。”

心中转过此念,心性宽和的少年,便将身上旭耀煊华诀的光芒催动得更加煊赫,只朝那些鬼影之间突去,意图让它们知难而退。这么一来,也确实颇有成效;原本执念甚深的鬼灵,在这样艳盛无俦的光焰面前,也渐渐害怕,不少已开始入地逃遁而去。

渐渐的,这一场醒言他们莫名其妙碰上的人鬼纠缠,似乎就要这样趋于完结。只是,这些心中庆幸的人们浑没注意,就在他们头顶,那片遮天蔽日、不让一丝一缕日光泄下的乌黑云阵,却仍是没有一分一毫的消淡。

翻腾滚动的黑云,变幻着诡异莫测的形状,便似有千百张血盆大口狰狞张开,不住吞吸,想要将大地上的生灵全部吞灭。

于是,就在醒言忍不住又噬灭一个毁伤人命的执着怨灵时,突然间,头顶墨色云空中就如突然沸腾了一般,一道横亘云空的幽暝电光,飒然划过,然后便是一道迅猛的狂飙从天而落,如泰山压顶般朝下面这片狼藉不堪的土地劈来。

一瞬间,许多躺地的伤者只来得及听见“訇”的一声,整个身躯便被猛然抛起,然后再重重摔落;而十多幢石头房舍,被这锋利如刀、沉重如山的数丈狂飚一扫,顿时如纸片木匣般七零八落!

这道似乎挟着天地之威的狂暴风气,若仔细辨去,却彷佛正是朝那个不住往来奔突的金焰少年兜头劈去!只不过,就在狂飚快要及体之时,思觉敏锐的少年却立时御气迅捷闪避。而在脱逃之人一身冷汗淋漓,还没来得及后怕之时,却听到头顶墨染云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暴烈的咆哮:“何处无知小徒?竟敢伤我尊贵鬼族!”

这道有若雷鸣的吼啸,如同石磙一般,以万里云空为麦场,来回往复翻滚震动,撼天动地,久久不绝!

第七章 天星照胆,映箫管以成歌

还在这道狂暴的咆哮声闷雷般滚动于万里云霄之上时,刚被那凶狂刃气吓得一身冷汗的少年,猛然便见到一只巨物从天而降,有如山崩一样“咚”一声巨响,落到眼前不远的石板地上,直震得左近房舍墙壁东摇西摆,转眼就倾倒崩塌。

这时候,包括醒言在内,所有看到这横天而落之物的人众,一时全都满面惊骇,两股战栗。原来,此刻伫立在众人面前的,正是位面目狰狞的凶鬼巨灵:头如笆斗,身似小山,口比血盆,眼赛铜铃。头上发红如血,发间有圆锥二角,直竖狰狞。约摸三丈多高的巨型身躯上,披挂一身黝暗的黑甲战裙,腰系骷髅骨玉缀结而成的甲带,身后飘舞一袭黑云披风,正是阴风飒飒,杀气腾腾。上身半露的虬肌,在火光耀映下精光烁烁;两边精甲护腕上,各有锐利无比的倒刃锋芒,寒光闪闪,甚是吓人。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巨灵右手所执的那口巨硕战斧,乌光灿然,柄头竟是一颗白森森的骷髅头骨,锋牙相错,似欲择人而噬,让人不敢目睹。阔大的乌黑斧面上,则錾有饕餮之纹,光彩流动,宛如活物。

整个硕大的战斧周围,缭绕着阵阵黑雾,彷佛纠集着地狱冥府中最恐怖最幽暗的阴灵。

此刻,这位从天而落的巨灵脸上,满是愤怒之情,圆睁怒目,巨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整个人就好似一座就即将喷发的火山。

突然面对这样凶神恶煞的鬼灵,整个镇阴庄废墟中的人众,全都惊骇莫名,几乎连气儿都忘了喘。而那些残存的鬼物见自己的王者到来,全都欢呼雀跃,一齐聚到它身后;那些先前被醒言、雪宜逼得遁地而逃的鬼灵,这时也全都从四处地底钻出,汇聚到众鬼之中,一起手足乱舞。只不过,在这群鬼乱舞之时,不知是不是惧那巨鬼威严,鬼众尽皆息了凄厉的嚎啸。

见此巨变,一直纠缠打斗的彭蒙、琼肜二人,也都各住了缠斗。一时间,整个镇阴庄方圆十里的地界,只剩下了呼呼的风息;人鬼之间的空气,就彷佛凝结一样,静谧得直让人窒息。就这样对峙了一阵,醒言惊奇的注意到,那身躯如有实质的巨灵鬼王,过得片刻眼中的怒焰竟渐渐平息下去,转而换成一种不屑的目光,高高在上的斜睨着下面的卑微生灵。

对于这样的眼神,已几次遭人轻视的少年自然十分熟悉:“瞧这模样,恐怕又是见我与琼肜雪宜年纪不大,便来轻视……”

鬼门关前,容不得心有旁骛;生死攸关之际,醒言心神已是十分专注。经历过这许多风风雨雨,此刻笼罩在巨灵阴影之中的张醒言,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当年些许的小聪明,此刻已化成了临场睿智;天生的几分慧根,此刻便成了临危不惧的主心骨。虽然身上仍是冷汗淋漓,但他却静立在这片惊慌失措、东倒西歪的人群前,不动声色。

面对眼前强敌的轻视,醒言正是不恼反喜!

此时此刻,在令人胸闷欲窒的静默中,醒言不作他想,已决意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良机,暗暗将太华道力极速运转,预备给这位连南海涛神都似不能比拟的最强敌手,来一记自己的最强一击。这时节,他已是使尽浑身解数,右手执剑,又将往日虔心淬炼的太华妙力流布左掌,按照奇异的次序,悄悄注入握紧的玉笛“神雪”之中——值此紧要关头,他便要悄悄奏鸣神曲,引动天上的惊雷,来应和他致命的一击!

阴风萧萧的街道中,静默依旧;片刻的安宁,只意味着惊天动地的爆发。现在这实际上转眼的时光,对卧倒在地的绝望伤者,是那么的漫长;但对于场中另外一人,却是如此的短暂……渐渐,天空乌黑的云阵中,已隐隐滚动起沉闷的雷音。

听着这天籁一般的闷雷,醒言心中一阵狂喜:“果然奏效!看来我平日苦练真没白费!”

“如果那鬼灵再多歇会儿,我便有更大机会……”

年轻的堂主,已没心思去考虑这短暂的静默后,将会有什么样惊天动地的爆发;此时他只希望,这样的对峙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只可惜,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倘若流年不利,善良人们的美好愿望总是落空——正在醒言心中暗喜之时,却冷不防这样宝贵的静寂已被人打破——只听见死一般沉寂的空气中,突然有个稚嫩的嗓音打破沉默,正好奇的发问:“咦?大叔您头上怎么插了两根棍子?”

……

这话过后,死一样的静寂依旧延续,可现场有一人心中却叫苦不迭:“苦也!琼肜咋这时候说话!”

果不其然,经过短暂愣怔之后,醒言只听得一声暴躁的喝骂从天而降:“……什么插了两根棍子?!那是我恶灵鬼王天生的神角!!”

一句气急败坏的反驳之后,这壮硕如山的鬼王顿了顿,终于瞧清地上那个粉妆玉琢一样的发问者。一见她模样,这位鬼界的尊者原本被气得扭曲的面容顿时缓和;斜眼看着那个小少女,口中便瓮声瓮气的呵斥道:“这是谁家的小女娃?乳臭未干,牙还没长齐,只合拿糖果一边去玩!”

——孰料这话一出,立时就像捅了马蜂窝,小琼肜如被踩着尾巴一样暴跳而起;两只朱雀神刃感应着主人怒火,立即化作两只火红的大鸟,焰羽熊熊,火影纷华,与小丫头一起朝那个出言不谨的鬼王飞扑而去!

眨眼功夫,就只见三道鲜亮的红影,在半空中围着那个黑塔一样的巨灵绕转搏击不已!

一见此景,正抓紧时间全力蓄势的少年顿时趺足悔叹:“晦气!这鬼王说啥不好,却也偏戳人痛处!”

要知道,也不知什么缘故,最近一段时间,他这小妹妹出奇的忌讳别人说她年纪小。只不过虽然醒言心中哀叹,但也没法,看着琼肜揉身扑上,再也顾不得许多,赶紧飞身而起,挥剑直朝那个鬼王斩去。见他二人发动,彭蒙也领着众鬼上前厮杀,却被那个娇娇柔柔的白裳女子击出的漫天碧萼挡住。

再说醒言,虽然事起仓促,但在他剑光击下之时,仍有数道雷电从云端劈落,顺着古剑飞舞的去势朝鬼王击去。见到他这九天落雷的手段,鬼王倒是一怔,也不敢怠慢,巨硕的身形顿时化为虚影,以鬼族特有的方式避过这些威力惊人的惊雷剑气。

待堪堪闪过,这恶灵鬼王心中也好生惊讶,暗忖道:“奇怪,这几个小男女倒底是何来历?不信这区区小女童,竟能驱动朱火神雀;而那小小少年郎,又去何处习得引动天雷的剑技?”

也不知是醒言掩饰得巧妙,还是有其他缘故,这宛若冥神的巨灵,竟没能看出他左手中使用神雪玉笛暗中做下的手脚。心中疑惑,鬼王便再也不敢轻敌,立时运斤成风,将手中的幽冥巨斧舞动得虎虎生风,霎时便激起一道道侵肌蚀骨的黑色风影,如涟漪般朝四下扩散开去。

在这巨浪狂涛般的冥色风波中,醒言有大光明盾护体,琼肜雪宜也自有其护身之法,但那些四处躲藏的庄众,被这样诡异的鬼斧风尾一触,立即便一个个软倒在地,竟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如睡梦中被魇住一般。觉察出这诡异情状,醒言自是心急,而那鬼王心中却十分得意:“哈!这斧头久不曾舞动,倒没生锈。今番看来,正不负它『斩魂』之名!”

原来他手中这面巨斧,正以“斩魂”为名,虽然名称与先前净世教段如晦的碎星斩魂刀类同,但无论来历还是效用,却绝不可同日而语。且不说其他,就是这斩魂斧寻常扫出的刃风,便是一种法术,名为“夜魇”,中者如遭鬼魅魇镇,中术者就如同现在倒落四处的镇阴庄居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