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却见到居盈这反常反应——难道,居盈真的认识段太守?
“也不算相熟。”
居盈已经反应过来,正斟酌着词句。缓慢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措辞,似是镇静,却反而隐藏不住一丝慌乱之情。
“也只是知道他而已。我有亲戚与他相识。我又来过罗浮山几次,便都在他府中落脚……”
“那你有没有跟他提起我?”
醒言追问。少女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想了想,便说道:“提了,我可赞了你一番。我正好听他说你要来帮官府剿匪,便告诉他,醒言你胆量大,又机灵,一定能帮上忙!”
“哈哈,哪里哪里~”
醒言突然便似恍然大悟:
“哦!怪不得那太守那般看重我;原来都是因为居盈你在帮我推荐!”
“呃?居盈你家亲戚做什么的?太守大人咋这么相信你的话?”
却听居盈笑道:
“醒言应该是你有本事啊!你看,这次不都靠你才打败那些匪贼的吗?上次我俩一起去捉陈魁、捉吕县宰,就知道你很有本事!”
少女笑语盈盈,却是答非所问,岔开话题;少年也不再深究,就似在他心底里,潜意识中也不愿再追问下去,于是就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两人当年鄱阳湖上那番英雄事迹来。
直到这时候,醒言才似乎有闲暇、或者说有胆量仔细看起居盈的面容来。
心中刚刚平静下来的少女,却又被他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逗得心里怦怦直跳。对她来说,向来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视自己;现在被他这样盯着瞧,端的是万分忸怩。不过,虽然有些不自在,居盈却过了好久才轻轻嗔道:“你……又在瞎看什么?”
醒言却未答她,只说道:
“许久不见,今日才发觉,你比上次清减许多了……”
少年这轻轻的一句话儿,却让居盈一滞,便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堵在心头。一时间,少女只觉得万分的委屈,竟哽哽咽咽的抽泣起来。
见自己一句话,竟逗得居盈哭了起来,这位少年堂主顿时就慌了手脚。醒言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看,那琼肜小丫头是不是正在身后。
“呼,幸好这小女娃儿昨晚贪杯。”
正庆幸着,准备转过身来问居盈何事难过,却只觉肩臂一重。转脸看去,却原来是居盈正靠过来伏到自己肩头,不住抽泣。这一下,醒言整个人立时变得僵硬起来,原本的话语再也问不出口,只一动都不敢动,任少女在自己肩头哭泣。
渐渐的,他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本僵硬的姿势,慢慢变得自然起来。见得居盈泣不成声,他又何尝没有许多话儿想说?只是那千言万语,临到了口边,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他只轻轻叹了一声,伸手过去捉住少女的柔荑。
曾在鄱阳风雨中紧握的双手,现在又重新握到一起。
……
“居盈姐姐这么早就走了吗?”
“咦?哥哥你怎么也不小心~”
约摸半晌后,千鸟崖上一个小女孩儿,正仰脸看着犹在冷泉边发呆的哥哥。看着醒言衣服肩臂处被水儿淋湿好大一块,小琼肜便好心的建议道:“不如,哥哥以后也让雪宜姊帮着洗脸吧!”
于是,千鸟崖上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又过了几日,这天正是八月十四。这晚,醒言正在千鸟崖头修炼“炼神化虚”,居盈、琼肜、雪宜几人,也在一旁沾沐这奔涌而来的天地灵气。
就在这时,却见远处罗浮山野中,出现十几个奇怪的透明圆团,闪着幽幽的红光,正朝千鸟崖这边飘忽而来……
第十一章 光浮影乱,顿销千秋魂魄
“那些灯笼又来了!”
看到那十几个悠悠荡荡的红色光团,一直就没能坐住的琼肜,立即便跳起来拍手笑嚷。
正在炼神化虚玄妙境界的少年,虽然双目紧瞑,但似乎有着第三只眼,清清楚楚的看到琼肜蹦跳的模样。
“呵~琼肜还把那些前辈唤作灯笼,真是大不敬。”
现在醒言即使在炼神化虚之时,也能有些余暇思量旁个事情。
且说琼肜口中的这些灯笼,最近常在醒言修炼太华道力时出现。第一次看到时,醒言还真有些讶异,这飘来荡去的灵逸模样,还不知是何种生灵。当他将这等异状告诉陈子平,才知道这些状若龙宫水母的透明光团,却是些上清宫中殁去之人的魂灵。
原来,罗浮山上清宫千年大派,历代多有道德渊深、法力高强者;但最终能得机缘飞升的,只是寥寥少数。长生久视,对大多数人间修道者来说,与那镜花水月大抵相似。那些世人众口相传的得道羽士,最多不过是比常人长寿些罢了。
不过,在漫漫道途中,总有些翘楚之辈,上百、数百年殁去之后,虽然身躯物化,重归尘土,但魂魄却不会随之飞散,仍能保留下来,飘荡在人间的洞天福地之间。对于这些与众不同的先人魂魄,后辈们恭敬的称他们为:“道魂”。
也许,对这些能在天地间数百年游荡的道魂而言,也算是一种长生久视。只不过,他们倒底有没有神思,就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现在这些飘荡在千鸟崖前的幽红光团,便正是上清宫历代高人物化后留下的“道魂”。这些飘飘荡荡的光团魂影,现在正婆娑飘舞在满天的霓光彩气之中,更让这千鸟崖前的夜空,变得如同梦墟幻境一般。
当然,对于千鸟崖上几人而言,眼前这梦影流虹般的瑰丽景色,也只有琼肜才能看得完全。其他几人,只见那几个明红光团在月影中悠悠荡荡而已。
见这些道魂又来,醒言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专心炼化身周涌动漩流的天地元灵之气。只有千鸟崖周遭的石坡林木间,在道魂飞来时略起了一阵骚动,不过又很快平息——那些山野中的幽暗处,正潜藏着许多珍禽奇兽;对它们而言,还不大习惯这些灵气逼人的精魄。
暂时的不安平息之后,这些曾聆四海堂经课的珍禽奇兽,现在又重新专心沐浴在四海堂主聚拢来的天地灵气之中,并按各自的方式,尽力炼化这得之不易的乾坤菁华。
这些人间罕见的奇禽异兽,甚至还有些草木精灵,已不知在这罗浮洞天中生长了多少年月;既便如此,每次崖上少年施展炼神化虚,对它们而言都不啻是一次盛大的庆典。正可谓:听经者,明其性也;沐化者,叨其光也。
经过山野间短暂的骚动之后,这千鸟崖重又回复了正常;只有小琼肜还在那儿使劲跳着脚儿,扑扇着胳膊,想要飞起来去和那些光团玩。
虽然现在千鸟崖上空,似是一片祥和。但谁都没注意到,在那氤氲光气中悠然飘忽的道魂中,有一只,却似乎并不是随波逐流。这缕道魂,光团比同侪都大,红色光华更强;若是凝目久视,竟觉颇为刺目。若是仔细观瞧,这道魂生得的形状,又与其他光团的混沌圆团模样不同;在它朱红的光影中,竟似留有手足模样的细须,正在随风飘动。
其他道魂,现在都悠然随风而舞,似乎身不由己;只有这枚道魂,却正在悄悄朝少年靠近。只是,轻飘向前,却又有些犹豫不决;进者四,退者三,若往若还,似是心中也甚挣扎。
这样进退两难的情状并没持续多久;就在满天的洞天灵气逐渐转淡、醒言快要结束炼化道力之时,这团道魂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便朝那位趺坐在地的少年电射而去!
很难想象,如此鬼魅般诡疾的形影,就是刚才那只风吹即动的幻影光团。而那位正在神游天外的少年,却突然觉得漫天的星光月华,一下子都消失在眼前。
“发生什么事?”
眼见自己突从宁和清明的境界滑向黑暗之中,原本神思缥缈的少年便猛然惊觉。用那俯视自己的神思去察看,正发现那只幽红的光团,正极力向自己身躯中挤去!
还未等完全反应过来,却只觉一阵彻骨的剧痛潮水般涌来;闯关夺舍的幽魂,正努力将本主的魂魄元灵挤出躯壳——
这瞬间袭来的痛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痛;身似遭受斧锯之刑,却连挣扎痛号都不能;想要手足乱舞,攥得一物减轻痛楚,却连一个趾头都动不得,一片草叶都抓不住。
堕向冰寒黑暗中的少年,如若还来得及判断,那么这次他所遭受的苦痛,比以往所有太华道力耗尽的苦痛,似是还要惨上好几倍。
而这危急时刻,之前几次关键时节全都出手救助的神剑瑶光,却再不见丝毫动静。幽暗的剑身,正微微闪映着冷冷的月光,似乎袖手一旁,凛然看着少年如何应付。
“果然是我所得非份吗?这次老天就来收回……”
努力收敛神思、与那侵夺的魂灵争拒几次,却没有丝毫效果。渐渐的,醒言便开始放弃无畏的挣扎,准备面对魂飞魄散的结局。
此时,千鸟崖上空聚拢的灵光还未散去,犹在月空中散发着淡彩的辉芒;侵夺躯壳的异魂,正闪着美丽而诡异的红光,渐渐没入少年的躯壳——罗浮的月下山野,依旧清灵出尘;但在拂山而过的夜风中,却似乎响起一丝得意的冷笑。随着这声冷笑,抱霞峰千鸟崖前的山野中,似乎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沸腾起来;原本宁静祥和的崖前石坡林木间,现在已充斥着愤怒的尖唳咆哮。
就在耳边万籁即将归于寂灭、自己这苦难的灵魂就要得到解脱之时,蓦的,已全然放松心怀的少年,却突然感觉到一丝熟悉的圆转流动——
如此熟稔,如此亲切,如此滑畅,如此空灵,不正是自己一年来形神与俱的流水太华?
“也罢,今日就最后一次用它吧。可惜,它不是『噬魂』。”
已是神魂恍惚的少年,现在却反而变得从容淡然。虽然要去运转流水般的太华道力,却没有太多的争竞之心。也许,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在人间运转道力了。
强忍痛楚,努力将最后一缕神思与那空明的流水紧紧相连。这一刻,借着那流转不息的太华道力,少年似乎重又形神完聚;初时的涓涓细流,片刻后已是沛然如绺,正浩浩荡荡流转于似是即将易主的躯壳,穿过那枚没入躯体大半的光团——
这一缕缕不着行迹的水流,每次穿过那团光影之时,便不动声色的从光团中扯下一小绺光影,带动它们溶入到汩汩不息的流泉之中。原本红色的光流,溶入太华道力之中,瞬即便失去了本来的光彩,一起汇入到那道空明无形的水流中。
面对这样暗暗的侵蚀,那团不请自来的道魂,似是毫无知觉,还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生而鼓舞庆祝;但顷刻之后,它便突然惊寤:自己竟面临灭顶之灾!
是坚持还是逃离?
只一迟疑,这枚强横的魂灵,便已被越来越壮大的“水流”齐顶漫过——浪荡世间几百年的魂魄,就在这转眼间澌然寂灭。
霎时,骚动不安的山野重又归于静寂。
“咦?天上怎么有这么多彩气?”
似是大梦初醒的少年,睁眼后却看见天空中正摇动着千万条淡淡的瑞彩;正准备挣扎着站起,却发现经历这场苦难后,全身上下竟没有丝毫痛觉。
弹身站起后活动活动手足,便听居盈正用急切的语气问道:“醒言,你没事吧?”
刚才那只红色光团,从侵入到被消没,其实也只是半盏茶凉功夫。而其间少年面上又是神色如常,因此这周围几人委实不知发生何事。倒是居盈听到山野中兽鸟一片嚎鸣,又见着这团红光倏然没入醒言躯体,才让她担起不少心思。
“也没甚事。”
面对居盈关切的问话,醒言只是淡然相答;现在,他自是没有心情向几女喋喋诉说方才的怪事。这事儿本就匪夷所思,说出来徒让她们担心。
抬头望望天上,那十几只悠悠然然的道魂红团,仍在一片淡彩光辉中飘飘荡荡,似是浑不知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呆望片刻,醒言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这清静道场,也并不太平。”
又想到刚才那团被自己炼化的“前辈”道魂,醒言不知道是应该痛恨,还是应该可怜。
正自出神,忽觉似有冰冷之物入手;低头看去,正是那把一直旁观的剑器。现在,这把名“瑶光”号“封神”的古剑,正温顺的蜷入自己的掌中。对醒言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把怪剑对自己如此亲昵,倒让他一时微感愕然。
正手抚剑身,思绪翩翩,却又听那位琼肜小妹妹在一旁开口叫道:“哥哥~”
“唔?”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打败那只灯笼!”
再次出乎醒言意料,自己刚刚“吞”了一只琼肜口中的灯笼,但这次她却没说出什么可笑话儿来,只用一双亮如星月的眼睛,仰望着自己;粉嫩的面颊上,正充满甜美的笑意。
“嗯!”
温言笑答之后,醒言便伸手过去将这小小少女揽在身前。刚刚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难,现在他觉着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珍贵。
抬头望望,才发现万里云空中那轮皎皎的明月,现在已是圆满如轮。
“哦,明日就是中秋团圆节了。”
这晚,入睡之前,看着从窗中透进屋内的几缕月辉,却发现自己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清明,就连那月影中几不可辨的细微烟尘,都瞧得格外分明。又想起自己今晚后来竟能看到原本只有琼肜才能瞧见的灵光异彩,醒言便再也睡不着。
“是我太华道力又有长进,还是因为那团道魂带来些异变?”
又想起最后危急关头化险为夷的情景,便忽记起昨日午筵中,灵虚掌门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飞月流光之术进展不大?醒言你须知道,我上清真法绝不可以『术』视之。上清玄术若要习成,都要有道德修为相衬。你回去后,可多研读些本教典籍。”
想起灵虚所言,少年似有所悟,便翻身下床,去桌案上取过那册已反复读过不知多少遍的《道德经》,就着床前的月光观阅起来。
翻过几页,正看到这几字: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
第十二章 月舞霓裳,密呢长生之语
云鬟雾渺影迢遥,
谁向流光斗舞腰?
花前满杯斟明月,
同醉芳秋庆逍遥。
——管平潮
“不争而善胜。”
醒言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道德经上的词句,虽然很好的解答了刚才凶险情势下的反败为胜,但却又让他生出些许疑问。
“天之道,就是不争么?”
正在热血年纪的少年,一时有些不能接受这说法。倘若真个事事不争,那这样的天道,可让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比如赵无尘那厮,几日前欺上门来时那般可恶,难道当时对他也要讲求“不争”?
“不可能!”
少年心中的回答斩钉截铁。
“看来,我还是乖乖的求个温饱清闲便好。这天道仙路,似不是我这等人能够轻易修成……”
醒言心中感叹。只是虽然自我解嘲,但还是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正在他就要和衣睡下,却在书页阖上的最后一瞬,偶然瞥到刚才那句话的最后一字:“胜”。
就这个转瞬即逝的影像,却似道灵光一般,在他脑海中突然划亮。
“胜?”
只一刹那,他便似豁然开朗:
这天之道,无论“争”,还是“不争”,最后还都要着落到这个“胜”字上。
看来,这天之道,不仅要“胜”,还要“善胜”!
哈~蓦然想通,刚才那所有的怏怏之情一扫而空。
“呵~看来这天道修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嘛!”
觉着已经找到正确答案的少年,就这样带着满意的笑容,在满身月华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五中秋团圆节了。
这中秋节,是人世间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所有人都会在这晚明月初升之时,祭月、拜月、赏月,常常都是通宵不寐。
对于醒言所在的罗浮山上清宫,这八月中秋,又要比春节更加隆重。毕竟,大多数年轻门人,都是远游在外,时人又最重孝道,因此,即使像上清宫这样的出世教门,也会在中秋这晚借着祭月赏月之机,让门中弟子向远方的父母家人遥相祝愿。
当然,那拜月一事,就只有女弟子才做了。俗谚有云:“男不圆月,女不祭灶。”便正是说的中秋、春节祭祝之事。
原本每到这一天,上清宫中各峰弟子,都会在本山拜月完毕之后,去其他殿堂中呼朋唤友,一同赏月。特别的,对于许多男弟子而言,观赏那郁秀峰紫云殿中女子拜月的胜景,是一定要赶去看的,这可是他们一年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但是,对拥有三位美貌少女的观景胜地抱霞峰千鸟崖而言,这次却有些特别。灵虚掌门在近日特别传下旨令:中秋之夜,非四海堂中之人,均不得前往千鸟崖。否则,将以违犯门规论处。
为何只顾大事的飞云顶,会传下这条似乎有些无聊的旨令?原来,在居盈入山之前,这千鸟崖还算清幽;但自从她上得千鸟崖之后,这偏处一隅的四海堂就变得不那么清静起来。由于居盈上山之事,各殿知情首座均是秘而不宣,因此,在此后几天中,罗浮山上清宫中就传出多个版本的“遇仙”传闻来。
这些传闻,尽管细节上大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却是惊人相同:让所有福缘广厚的弟子们遇见的那位仙子,真个是貌比天仙——哦,习惯的说辞用到这儿,却有些毛病,因为那位仙女儿本来便是天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