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那……你们还是快回去吧。”
“哦?为什么?”
醒言大奇。
“嗯,不知是否瑶姬多话,我只是见你们一身水流,舟覆沙滩,看来应该是刚被近处的『璇光星旋』吸入。”
“哦?那又如何?”
醒言听了仍有些不知所云,便听那偶然遇见的神女瑶姬续道:“呵~看来您还不知,此处这璇光星旋看混同时空之效。每坠入一回,虽然看起来只是片刻,我们那人间已过一纪多……”
“一纪……十二年?!”
“就是十二年。嗯,瑶姬也不多打扰了,你们快回去吧,我也着急找我那爱扇去了。再见!”
千娇百媚的神女扬长而去,浑不觉那位被她抛在身后的年轻人,忽已是目瞪口呆,俄而又脸色铁青……
略去天上,再说人间。
就在醒言琼肜他们离开后第二年的夏天。这一天,虽然骄阳高照,那鄱阳湖畔的马蹄山中却是凉风习习,舒爽清凉。在马蹄山半山腰的一块平坦方田上,那位四海堂主闲不住的娘亲,不管家中富饶,也使着几个丫鬟,却仍是裹着一方蓝布头巾,亲自来这片自家的瓜田豆棚中捉虫拾掇。
这时正是下午,虽然豆棚瓜架的绿荫中颇为清凉,忙得久了,老夫人仍觉得有些炎热,出了些汗,便暂时歇下。在丝瓜架下的瓜田旁边长满野花的田埂上随便铺下一块粗布旧围裙,她便坐下来休息纳凉。
在这样寻常的午后,正当老夫人歇过一阵觉得凉快许多,刚要站起身来继续劳作时,却忽然听得一声小儿的哭啼。
“咦?!”
大夏天这样偏僻的山田中怎会有小孩啼哭?
正当老人家以为自己上了年纪便有些幻听时,却见那眼前绿油油的瓜蔓丛中竟忽然露出一张粉妆就、虽雕成的粉嫩脸颊,转眼就爬出一个似乎还没满周岁的幼童,咿咿呀呀舞舞爪爪地朝自己努力爬来!
“哎呀!”
见到瓜田中忽然爬来一个粉嫩小童,醒言娘顿时吃了一惊。
“这是谁家的小孩?那做娘亲的恁个不小心!”
慈祥的妇人埋怨一句,赶紧站起身来,弯腰抱起这粉玉般的娃娃。说来也怪,刚刚还啼哭不停的小娃儿,一到她怀中,竟忽然住了哭泣,一张小胖脸儿揪成一团,还对她“咳咳咳”地笑了起来!
“哎!”
见得这样,老夫人更加心疼,赶紧利索地钻出瓜棚,穿过田地,一直走到山路边,一边张望一边喊道:“谁家丢了小孩?这是谁家的小孩?”
没喊几声,忽然山路下边那山岩后便转出一个紫衣少女,慌慌张张地朝这儿边跑边答应:“是我家……咳,是我刚走失的小孩!”
有些埋怨的老夫人听了这答应,刚想责怪,转脸一瞧那那女子,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那慌张奔近的俏丽女孩儿,竟是紫发紫眸,虽然模样儿十分水灵好看,却和中土之人相貌大异。乍看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妖精。不过看她也不像坏人,估计可能是哪个番邦跑来的女人。
“谢谢这位大婶!”
正当醒言娘胡思乱想,那紫眸丽女奔近,一边道谢,一边把那小娃从妇人怀中一把抱过。等抱到臂弯中,这紫发少女便腾出一只手,高高举着,对怀里的小娃作势恫吓:“小坏蛋,真顽皮,就和你那混蛋爹爹一样。这回又不声不响跑掉,看阿姨不打你!”
玉手高举半空,气愤地数落,只不过到最后还是没舍得落下。
听了这紫发女孩儿的话,醒言娘倒有些犯迷糊。她也不知这妙龄女子和这小娃什么关系,正心中猜测时,忽然听得一阵脚步轻响,那边山石后又转出一位女子,借着阳光一看,肌肤如雪,身形娇娜,正从那下边山路急急走来。待她稍稍走得近些,便朝这边问道:“莹惑妹妹,孩儿还好吗?”
“……还好还好,一直很好。没走丢!”
“那就好。”
相比古灵精怪的紫发少女端庄多了的媚丽女子听了,便放下心来。等她到了近前,也不知想起什么,便跟醒言娘行了个礼,温声问道:“这位老妈妈,请问张醒言家还有多远?”
“……张醒言家?”
“是呀!”
“呵,张醒言家离这儿不远,那边就是。”
醒言娘一时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也没多问什么就给她们指了路。那俩女孩儿谢了一声,便一前一后又往山上行去。等她们走时,醒言娘细看看,才发现后来的那女子背上还束着一个布背裹,其中缚着一个一样粉雕玉琢的小囡,正吮着指头朝她呵呵傻笑。
“咦……”
醒言娘见了,心中啧啧称奇:
“这是谁家的媳妇小孩?看这俩娃儿,无论男孩女孩都生得这么好看!”
醒言娘看得别人家小孩可爱,忽然触景伤情,想起自家心事,便不自觉叹了口气。叹息完,却忽然记起好像有哪处不对。用心想了一会儿,她才猛然醒悟:“她们……找我家干啥?”
一想到这,醒言娘再也无心干活,赶紧收拾收拾便追着那两位女子跑向家去。一路走时,偶尔离得稍微近一些,还听到那个恬静一些的女子一句迟疑的话语从风中传来:“莹惑妹妹……你说我们这样不带礼物,空手上门,好吗?”
“哎呀!汐影姐姐你真是!”
没想到那紫发少女听了非常生气:
“姐姐呀,一定就是你这般客气,才会被那好色之徒欺负!”
“……”
“妹妹你别这么说他……”
闲言少叙。过不多久醒言娘便见到那俩女孩儿走到自家石坪前,还没等自家那位正巧在场上拾掇菜蔬的丫鬟问话,那个紫发少女便一把将怀中幼童交给那雪靥女子,如一阵旋风般急冲冲跑到大门前,叉腰大嚷:“张醒言!你这个无耻之尤的坏蛋,快给我出来!”
“哼哼!你出来看看你干下的好事!”
“快出来!快出来!”
对小魔女这一番连珠炮般的叫嚷,场上那小丫鬟一时便被惊呆。其他的丫鬟听了也从屋里纷纷奔出,聚在门槛旁。却被不速之客凶巴巴的气势吓住,一时没人敢上前接话。小魔女怒气冲天兴师问罪之际,倒是她后面那位显然的苦主觉得不太自在,可怜巴巴地出声劝解:“莹惑妹妹,你别这样讲他。那回真不怪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的……”
正当汐影小心地替醒言开脱,一不留神,没想到怀中那淘气的小孩儿却趁机挣脱,落到地上,满场无边无际地乱爬,一边爬一边快活地咿呀哼唱,顿时把本就乱作一团的场面搅得更加纷乱。
在这番热闹中,那位紫眸的小魔女听了姐姐开脱之辞,虽然不太赞同,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叫骂。她一边帮心慈面软的姐姐满场追那淘气的小侄儿,一边撅着嘴气鼓鼓地留神盯着那半掩的房门,等那负心贼出来时竟也有些紧张。
“嗯咳!”
到这时,那位正在房中午睡的醒言老爹也被吵醒。听得门外喧闹,也不知出了何事,还以为谁家娶亲经过,赶紧披了件衣服急忙出来观看,却见到是两个陌生的女子,正在自己门前场上转圈,也不知道干啥。见得这样,便连饱轻风霜的老张头一时也不知发生何事,目瞪口呆,也忘了该说什么话。
正当石坪上这局面纷乱僵持时,那醒言娘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也不等走到近前,她便高声说道:“这两位女仙人,老身想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我们进屋再谈如何?”
毕竟平时和四邻姐妹闲话听多,见着眼前情状醒言娘也大抵知道发生何事。
见到主母回来,丫鬟们也顿时有了主心骨,一齐陪了笑脸,迎上来把莹惑、汐影二人奉若上宾,一起迎入客厅,让老爷夫人和二女慢慢详谈。
一经心平气和地洽谈,事情便很快水落石出。不用说,这一对粉嫩孩儿正是汐影所出。这位曾经闻名遐迩的南海风暴女神,经了四海堂主春风一度。不幸珠胎暗结,最后情势所逼之下更是远遁他乡。本来,夹在家仇国恨儿女私情之间,汐影只欲寻死。当时不死者,只为顾及腹中的孩儿。可怜的龙女当时便想,她死不打紧,腹中孩儿却无辜,只为了孩儿着想,也要一时苟且偷生。待产后,将孩儿托付他人,那时自己再寻死路,却也恰当。只是,虽然这般想,等她勉力生下这对龙凤胎后,见着一对孩儿天真无邪的眼神,一时便又不忍舍离。这时她便又退一步想,说先哺乳孩儿,待他们稍稍长大,不母可活,那时再死不迟。
就这般一次次拖延,还没等死志坚定的女子等到孩儿长大,却被那游历四方的魔族皇女发现。当时莹惑一见、便觉这母子母女气质有异;稍一问询,再加盘诘,便把那神女悲苦的身世和盘问出。当时嫉恶如仇的小魔女便怒发冲髻,施出魔族大法拖着死活不肯走的龙女去跟那负心郎君兴师问罪。先前她已在罗浮山千鸟崖上扑了个空,抓着个小道士用魔族秘法一审,获知四海堂主回了马蹄山。当即侠骨柔肠的小魔女便又拖着汐影,一边帮她照看淘气小侄,一边旌麾北指,直扑负心人的老家!
一边看这莹惑对自己孩儿愤怒声讨,一边听那汐影不停替孩儿惶恐辩护,很快这老夫妇便弄清事情的原委经过。很显然,这事谁都没有错。对他们二老而言却从天上掉下个媳妇送来一对玉儿,这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好事!当时老张头夫妇便乐不可支!
这时候,还听那凄婉静美的女子在那儿低低自责,满面羞惶,说自己贪恋红尘,每回欲死,却放不下这放不下那,现在说与人听,徒然惹羞。
听得她这话,虽是凡人却见多经广的老张头只笑着对她说了一句:“孩儿啊,你此来只为儿有父,却忍心儿无母么?”
一句话,便似忽来一阵大风吹散一天云彩,解开了女孩儿所有的心结。自此后,汐影便携着子女在醒言家专心住下,等那去银河寻药的夫君归来。
这当中,那小魔女莹惑陪着她住了几天,却忽于一天夜里悄然离去。此后没有人知道,就在那茫茫天地中,曾经那么热烈鲜明的女孩儿,却在心中默默地想道:“也许,皋瑶姨说得对吧……”
此后许多年里她便不知所终。
话说自醒言乘槎去后,十几年中,这神州大地正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在那位永昌女主的主掌下,国家昌盛,百姓安康,无论是天山漠北还是塞外江南,老百姓们都对这圣明的公主交口称赞。生活安定富足之余,几乎所有知道的百姓都在盼望,盼望自己敬爱的公主为国尽心之余,也能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早日为自己择一个如意的夫君。只是,纵然万民盼望,这十几年过去,朝廷中从不曾传出这样的消息。
春去秋来,时光就这样流逝。这一年,又到了柳絮飘飞、百花烂漫的春季。那京师洛阳的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冶游踏春的少女士子。女人们呼朋结伴,踏青赏花。文士们热咏啸歌,飞觞累日。春暖花开的日子中京城内一片欢乐。
就在这喜气洋溢春光烂漫的日子里,那洛阳南郊外第一游春胜地景阳宫中,更是群莺乱飞,繁花赛锦,柳絮吹春,桃花泛暖。皇家园林春光最盛之景,还要数那条清溪两畔夹岸的桃林。红桃夹岸,碧水澄霞,千万株桃花开放后缤纷耀彩,宛如一片巨大的云霞落在了碧草春溪上。
阳春烟景里,这一天的上午。就在这桃花锦浪、映彩溪流的两旁,有许多宫娥彩女趁着睛好的天光在桃林清溪边嬉戏。
青春烂漫的年轻宫女在桃花溪边嬉戏。有的哼唱着歌儿,唱着游春小曲:“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音。
梅始发,桃始青,奏采菱,歌鹿鸣。
弦亦发,酒亦倾,两相思,两不知。”
如黄鹏溜啭般清脆的歌声中,有不少宫女持着纸折的小船,各自小心翼翼地放入落满桃花的溪水里。当洁白的纸船入水,女孩儿们便一路裙带飘飞地跟随着漂行的小舟,口中念念有词,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小船在落花缤纷中漂流。这当中,偶尔若是有谁的折纸小船载满了落花,终于沉没,那纸船的主人便欢呼雀跃。旁人纷纷向她道贺,如她中了头彩一般。
原来,这些兴高采烈的宫女玩着的正是近年来流行于景阳宫中的一个游戏。因为这些年中,好心的女主每年都会开恩发放一批宫女配给民间的青年才俊,于是这些向往美好姻缘的深宫少女便想出这样游戏。纸船因桃花而翻,便谐音成“犯桃花”;深宫寂寞,这样的桃花是大家都愿意犯的。于是若是谁的纸船积满了花片翻落水中,便预示她很快就可能被公主点中出宫,过自己自由幸福的小日子去!
而这样看起来有些荒诞的游戏,却居然十分灵验。也不知是否那传说习了仙人神法的公主真个通灵,近几年那发放出宫的彩女名单,竟和这桃花纸船占卜的结果十分吻合!正因如此,这游戏也就在这皇宫中愈发流行。
就在这些青春活泼的宫女们嘻笑欢闹之时,她们敬爱的女主正坐在那溪北书楼的栏杆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嬉戏。也不知是否真因习了那少年别时留赠的仙法,许多年过去,这众人爱戴的女主真个容颜常驻,红颜不老,依旧倾城倾国。而姹紫嫣红的春日,容貌如仙的女子又循自己立下的惯例,不理丝毫朝政,每日只在这景阳宫桃花溪北的书楼中赏景。由晨至夕,由夕至晨,凝望那清溪畔桃花林飞红如雨,从无看厌之时。
这一日盈掬又这般凝睇相看,正看得有些出神,那槛外便忽然下起一阵烟雨。细如牛毛的雨丝吹上自己白皙的肌肤,清洁凉凉十分舒适,她便也不去楼中躲避。“春水迷离三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偶尔飞起的丝雨同样没浇熄宫女们的玩兴,活力无限的青春女孩儿被雨一淋,反而更加兴奋,在雨中追逐打闹,全不顾兰襟惭润,秀发微湿。
虽然槛外飘飞的烟雨并未打扰盈掬的兴致,在那雨丝飘摇间心儿却也有些游离。
自那日过去,已有了十二年二百五十五日了吧。离亭中约定的三年之期,应该早已过去。“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虽然一直没等到那人依约前来,居盈的心中却从未有半丝的责怪。
“醒言应该是有事羁縻,否则不会不来!”
每年望穿秋水的等待,无怨无悔,最多只有一件事让她稍有些郁闷。满腹的相思愁绪,纵然身边有朝臣待从万千,却无一人能与言说……
“呵……”
“又开始胡思乱想啦~”
忽觉心绪有些低沉,开朗的公主自嘲一声,便取过旁边几案上那只已经枯黄的竹盏,执着白瓷瓶儿倒入半杯清酒,开始对着眼前漫天的烟雨悠然啜饮。
在这般慢条斯理的浅斟低酌之间,楼外的春雨越下越大。终于那桃溪边的宫女也尽皆跑散,各寻亭台避雨。这书楼前的天地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得见雨打桃花的声音。
烟雨迷离,万籁俱寂之际,那酒儿也饮到微醺。蓦然间,原本和漫天烟雨从容相对的女子,忽然睁大了眼睛。
“那是……”
“醒言……是你么?”
倾城女子的视线落处,那春雨桃林边中一棵繁茂的花树下,这时竟俨然立着一位俊眉朗目的少年,一袭青衫,一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正在斜风细雨中优雅温柔地望着自己。
“醒言……是你!”
“你终于来了。这就带我走吧……可以么?”
不知是弥漫的雨珠还是喜悦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这样重要的时刻,眼前的景物竟渐渐看不清。直到了许久以后,才从那春雨洗礼的桃花林中飞起无数的花朵,旋转聚集着飘上天空,伴随着景阳宫中忽然响起的一声声急切的钟声,悠悠地飞向远方……
正是:
仙路迢遥,
烟水千叠。
尘梦惊破,
情缘万结……
《仙路烟尘》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