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醒言这诗,居盈觉得颇有意味,便真的渐渐住了哭泣。听过近似俚语的小诗,偎在心上人的怀中,靠着那砰砰跳动的坚实胸膛,居盈睁了星眸,静静看着那水中花,若有所思,再无言语。

从这一刻起,她和醒言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任几番飞花雨过,日光西移,只这样静静相依,一动不动。等到了夕阳西下,林中渐暗,他俩便起身,替对方掸去满身的落花后,留下那同样覆满一层花瓣的笔墨书纸,径去那花菱草海中看日落花合的夕色。

清凉的晚风,撩动了居盈的发丝;鲜红的落日,染红了她的腮靥。颀立依偎,看那长河落日,归鸟入林,还有那漫天的烟霞浩渺;静静相依,直到那月上东山,晓月如钩。这时那花菱草海中怒放的花朵早已合闭,漫山遍野的野花收敛成细小的骨朵,映照着东天的月光西天的余辉,宛如满天的繁星落地,星星点点,星罗棋布,在浩大的星空中一齐闪烁,变成星之海洋。恍惚中让人分不清自己是在地头,还是天上。

如此直到了深夜,二人才回返林北的书楼上。这夜和今后的几天中,张醒言都在小楼中挑灯着书。明烛高烧,落纸云烟。这时那公主便纡尊降贵在一旁相陪,如侍儿般拨灯打扇,红袖添香。夜阑人静,若是醒言写得累了,公主还会给他说说知心话儿,或者让他拿自己说些亲密的胡混的笑话,即是自己轻易便霞飞粉面,粉颈霞烧,却仍是坚持不懈,每夜都等到自己不小心睡着。就这样缠缠绵绵,耳鬓厮磨,虽囿于礼教不及于乱,却也是色授魂与,铭心刻骨,颠倒神魂。

自此到了第五日上,醒言终于书成,便向居盈辞行;居盈听他告别,丝毫不以为异,便在第二天清晨率文武百官,盛排仗仪,去城外绿莎原上送别这位匡扶山河的功臣。

那日别时,清晨微雨,晴后天空湛蓝如碧。随着天上朵朵白云悠悠漂移,那地上浩大的送行队伍也渐渐出城。旗幡幢幢,华盖罗列,若是不知的,还以为是帝王出巡。宛如龙蛇的队伍游出十里,渐近那绿莎原上十里离亭时,庞大的队伍便在公主的命令下驻足。驿路烟尘里,只有两人迤逦出行,并肩缓缓走到那离亭里。

到得六角离亭里,在绿莎原上吹来的千缕微风中,这位即将离去的道家堂主,望着泫然忍泪的女孩儿,便抬袖替她拭了拭几颗溢出的泪珠,道声“别哭”,便袖出一书,递在她眼前,跟她说:“居盈,此书赠你。”

“嗯……谢谢!”

泪眼婆娑中接过递来的薄册书稿,居盈暂也看不清封面上的字迹,便听身前的心上人少有地肃穆相诉:“居盈……你是我上清门中四海堂下记名弟子。这几年来,于你我却疏于教导。所幸近来得空,便着书一册,名为『仙路烟尘』,取烟尘仙路之意。『仙路』一书中,我写下这几年来求仙问道的心得体悟,自此别后,你便须参照此书勤加修习。”

四海堂主说此话时,神色十分凝重:

“居盈啊,据吾观之,汝虽生于帝王之家,却颇有仙缘根骨。近几月来,吾又渐觉大道天成;所谓『长生是道,不死为仙』——居盈,吾愿与汝共长生!”

“……”

听得少没正形的少年忽这般正经言语,那倾城公主泪眼渐明。当自己举袖掩面急拭去啼痕,居盈再看这身前颀立之人,便见他剑眉朗目,一双清亮的眼眸正看着自己,神光烁烁,正亮若天上星辰。忽然间,居盈所有的愁绪便一时散去,对着醒言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拢袖款款一福,也肃容答道:“嗯!盈掬谨遵堂主教诲!”

“呼……”

“很好!”

见她这般回答,刚刚老气横秋、绷着面皮的“张大堂主”,忽然也如释重负,长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刚松了口气,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赶紧板起面孔,老成地点了点头,严肃说道:“这样就好。不过居盈你也须知,我这张醒言出品的无上大道,十分难得!既然你玉骨神清,再看了我这样混元大道,自不必像那些山中老真人一般皓首穷经,修炼动辄百载十年。这样,我与你约定三年之期;三年期满,不管如何,那日我还来洛阳寻你;若届时你修习无成——”

说到这儿,一本正经的张堂主迟疑了一下,挠了挠头,才道:“到时不管你修习有成无成,我都会带你返回罗浮山千鸟崖,亲自指导!”

说到这里,醒言忽然再也绷不住面皮,霎时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而那一直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的女孩儿,正听得欣然会意,莞尔微笑,忽然听醒言不再说话,便抬起头,一对星眸恰迎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两下只对了一下,风华绝代的倾城公主便忽然满脸飞霞,一张俏靥恰似那景阳宫中盛开的粉红桃花,灼灼其华。只不过虽然满面红霞,她却仍然努力抬着头,记得回答一句:“好的……”

说罢,满腔的别怀涌上,便再也不管那身后千万道目光,倾过身去,轻轻倚靠到醒言胸前,那一双春水明眸中忽有两行清泪流出,沿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这时候,见尊贵的公主依偎到那年轻道子的身前,后方迤逦如龙的送别队伍便从前面开始次第向后跪伏。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相继跪到尘埃里,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这一刻,春风绿莎原,十里离亭里,风尘息定,张醒言感觉着身前女孩儿缠绵的依恋和温暖的热力,怅立移时,也终于离她转身飘然而去。此后那柳色烟光里,大块烟景中,一直行出好远,还能听出一缕飘摇不舍的歌声从身后缭绕而至:“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今夕兮不再

晨光兮已曦

想玉宇宫寒

听佩环无迹

有心偏向歌席

多少情痴

甚年年

共忆今夕……”

第十章 冰雪香肌,自有清芬旖旎

自知事以来,醒言从未感到这般孤独。

方与居盈别,虽有那三年之约,不知何故心中却终有些怅然。一路归时,那葱茏草木里,驿路烟尘中,虽然春光灿烂,蝶飞花舞,醒言却只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数年来的欢欢笑笑,翻变成冷冷清清。曾经相知相爱的女孩儿,因种种的缘故,都一个个离自己远去。默然上路时,孑然一身,不闻童稚憨语,不闻温婉问顾,不见了欢声笑语雪靥花颜,只剩得鸟声虫声、水色山色,望前程道迢迢而逾远,瞰来说情脉脉而难亲。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清楚,自己最期冀的为何。

行迈靡靡,中心遥遥,到惆怅而极时醒言忽然腾云而起。缩然惧,纷然乐,蹙然忧,藃然喜,有这诸般杂念苦缠,还不如腾驾碧廖,指麾沧溟,快然追云,浴于天河,洗去这满身的愁绪烟气。

待足下生云,先与诸山共驰;冉冉升于碧穹,便览大地珠形。透过聚散离合的过眼云雾,只见得苍茫大地上高山如丘,村舍如丸,阔大的草原变成绿毯,奔腾的大河变得如田间小陌一样。

天风激吹,五云明灭;心凝神释,浩如飞翰。浮沉于云海之间,凭虚御风,一任心意,不较路途。穿过一帘云边天雨,涉过几处天外云池,忽于脚下云雾罅隙间见黄河九曲。俯首凝视,那传说中的北方大河如发光的缎带丝绸,映着阳光闪闪飘荡于昏暗万山中。柔软弯曲的缎带尽头,又有连绵的雪丘,层层叠叠地伸向大地的尽头,一如身边苍穹的云朵。

高天之上,伫立移时,正浩然出神,忽觉天风清冷,云絮泠泠。便御气南返,将寻旧途。一路电掣风驰,约略半日,当远远眺见大地山岳间那条比黄河还宽出一指的白亮大河时,醒言忽忆起四渎旧事,微有所感,便按下云头,脚踏实地行于大地阡陌中。

此时所行近海,如果没有估错,再行十里便是江海通州。在一两年前,历海外魔洲事后,他曾与四渎老龙君在此江边喝酒。也不知是否今番离别触动,醒言只觉此时格外念旧;原本只是惊鸿一瞥的江海酒垆,现在却是格外怀念。

此刻地近江南,春光更浓。一路行时,花雨纷飞,兰风溜转,风清绿淑,天净白芦。通州乃是水乡,河网纵横,一路上两边尽皆秧田。就在那杜鹃鸟一声声清脆滑溜的“布谷”声中,醒言看到不少农妇村夫正在田间弯腰插秧。

一路看尽人间春色,不久便到了长江的尽头。到得大海之滨,正是天高气爽,纤云都净;眼前那浩瀚的东海水色苍蓝,纵使自己身边和风细细,海上仍是风波动荡,碧浪飞腾。伫足看了一阵海色,醒言便在这碧海银沙上寻得一块平滑礁石,也不管上面被阳光照得微烫,醒言便倚石仰首躺下,口中含着一根初生的嫩芽,一边吮吸着甘甜的茅针,一边悠然望着东方苍茫的水色。奔波了这么多时,经历了这么多事,东海边不虑尘俗的休憩仿佛让他忘却了一切,心内空空荡荡,心外也只剩下鸥声海色。

正所谓“机缘巧合”,浩大海景中这般浑然忘机的静憩,仿佛比许多天的静坐修行都有益。当醒言静静倚靠海石,便有成群结队的雪白海鸥在他眼前捕鱼觅食。它们从云空成群落下,整齐地扎在海水中;当它们重新从水中钻出浮游在海面时,往往口中便多了一条银色的海鱼。这一往一来,时间久了,醒言眼前的海面便飘着几支它们掉落的洁白羽毛,逐着波涛,一沉一浮。

“呃……”

仿若灵光霎时闪现,落寞望海时看见这样飘浮的白羽,眼光有意无意地随着它们沉浮,醒言忽然忆起往日修行中一幅情景。也许是一次晚饭前,在千鸟崖上,自己演练那道家天罡三十六法之一的“花开顷刻”。术成之后,他见那顷刻催成的鲜花虽然开时灿烂,却不能久长;盛开怒放不过一瞬,便如术名一样顷刻枯败萎烂。当时,也如同现在这样,脑海中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却又如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明明悟到,却始终无法彻底看穿。

两三年没想起的情景,此刻忽然想到,再看看眼前那虽然浮浮沉沉、却始终不会被海浪吞没的鸥羽,刹那间恍如一道耀目的闪电在混沌的脑海中遽然劈过,醒言忽然通悟!

一经想通,他便从礁石上跳下,冲到那漫卷抨击的浩荡海潮中,手舞足蹈,往来奔跑,放声大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通彻之际,虽然醒言也想要自言自语,大呼言说,话到嘴边却张口结舌,无法言明。于是奔驰笑闹了一阵,所有精妙幽微的无名大道冲到嘴边,化成一歌:“春每归兮花开,花已阑兮春改。

叹长河之流春,

送池波于东海。

浮羽尘外之物,

啸傲人间之怀……”

悟道啸歌之时,大约也近傍晚,举目四顾,天高水平;回望长江,遥碧晚山。于是披着满身的斜阳,醒言于那通州江岸边雇得小船,往那扬州溯流而上。

两桨汀洲,片帆烟水,溯苍苍之葭苇,汇一水乎中央;在浩荡长江中迎着夕阳晚霞由通至扬,则无论长江下游水势如何平缓,也须到第二日天明方能抵达。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便如此刻这舟上旅客,只因不凡,稍使了手段,船速便大不一样。“白水一帆凉月路,青山千里夕阳鞭”,对醒言而言,也不用什么夕阳鞭策,只需他轻抚船舷,那舟船便鼓足风帆,去势如箭,不到一个时辰便接近维扬。

当然,这样怪异之事,醒言早对那艄公舟子编好说辞。他告诉那船夫老汉,说自己曾蒙异人赐符一张,使用了便能加快船速。而他自山地来,少走水路,今日偶尔起兴去扬州玩,便试用一下,看管不管用。虽然这是瞎话,但醒言目朗神清,他说什么那饱经沧桑的老艄公毫不生疑,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用心摇桨,将这已放缓的帆舟驶向扬城。

船近扬城时,长江中正是晚凉风满,流霞成波。靠近繁华无匹的天下维扬,舟船渐繁。这时候正是落日西下,月上东山,行棹于江岸,时闻对面数声渔歌映水而来。靠着船舷,醒言听了,只觉这扬州船夫的渔歌大抵豪放,却又不乏婉转;偶尔听得渔娘唱的,则温侬柔啭,水声泠泠,颇为消魂。当然,毕竟隔远,这些渔歌临风断续,听得并不大分明。

就在喜好音律的四海堂主侧耳倾听,忽然他身后那舟子老汉也猛然放声歌唱,就像和对面的扬州渔歌赌赛一般,带着些通州方音苍然歌唱。醒言听他咿呀唱的是:“老渔翁,一钩竿,靠山崖,傍水湾。

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江波远。

萩芦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

一刹时波摇金影,猛抬头月上东山!”

“哈哈!”

“好!好!”

也不知谁人作的歌词,老艄公这渔歌竟恁地清豪典雅。醒言听了,拊掌大笑;回想歌词,也不禁被逗起兴趣,沉吟一阵便也学那老翁渔人歌调,对着眼前茫茫蒙蒙的烟波云水,拍舷击节放声歌唱:“维江有兰,美人植伴。

白云茫茫,

归兮何晏。

平川落日,

舟近维扬。

疑天地之衰运,

复太古之茫然。

星吐焰而耿耿,

月流波而娟娟……”

扬子江流波烟月中出尘的歌子唱罢,这船儿也到了扬州江岸。弃舟登岸,厚遗了舟公放还,醒言便入了城中,径赶往那扬城西北的瘦西湖畔。当年,在这扬州城中,他曾和雪宜、琼肜在瘦西湖中浮舟载酒;当时那月光下舟欸乃、橹咿呀,三人一起畅游溪湖的清雅温馨滋味,至今难忘。因此他转来扬州,是想重游故地,重温一下当年的美妙时光。

只是,虽然醒言想得美好,但毕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若那当年的人物不在,即使江山未曾变换,落到眼中也可能全变了模样。九省通衢的扬城依旧繁华,灯红酒绿,烟柳画船,纵使夜深了依然游人如织,不见疲倦;当神色清俊出尘的道子仙君徜徉于花街柳巷,自引得流莺阵阵,艳蝶迷漫。柳巷花街边,这个娇声唱:“哎呀,这个小郎君呀,奴家我——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在纱窗下,等候他,蓦听门外的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却原来是猫儿偷食风动了茶蘼架!”

有的则不耐烦做这水磨功夫慢宣传,直截了当高声喊:“小哥喂,和老娘,巫山云雨霎时成,一次只要二百文!”

“不行?别走啊,只要你肯,老娘倒贴二百文!”

……灯红酒绿映淡了月明星稀,叫卖喧声不见了渔舟唱晚,纸醉金迷里醒言还未到那名湖胜地,便忽然想通,兴尽而返。

“澹春色兮将息,思美人兮何极。瞻孤云兮归来,与千鸟兮俱栖。”

不到天明时,醒言便回到那云雾飘渺的仙山高崖上。

去红尘中走得这一遭,便相思更重,情意更浓。每日中,醒言足不出户,只在这千鸟崖上看护梅魂。他要防遭风吹雨打,要防虫扰鸟啄,甚至还没来由地担心会不会有顽皮道童偷来折花去玩。“木以五衢称瑞,枝以万年为名”,在醒言这样日夜小心看顾下,那树瑞彩寒梅越发萱丽衒华,清香氤氲萧曼,香蕊葳蕤怒放;每当山风吹来,梅朵辄摇曳于风间,如对人笑,如对人言。每至此时,四海堂主亦对花含笑,崖上清冷孤寂生涯,浑然顿忘。

这般又过了半旬,这一天晚上,醒言给那梅花略洒了些冷泉,便回返石堂中挑灯夜读。现在正是五月初夏,山月半圆,明洁皎凉。夜阑人静之时,四海堂外草丛中蛐蛩唧唧不停,在东壁冷泉流水潺潺的间隙,已能听到山野中断续的蛙鸣。

烛光如豆,月色满窗,四海堂外千鸟崖上正是暮烟初螟,夜色萧然。

灯烛月色里,当窗前洁白的月光渐渐西移,读经半晌的四海堂主稍觉口渴,便放下经籍,心思还未从那书中出来,懵懵懂懂,习惯性地道了一声:“雪宜,劳烦你沏杯茶来~”

一言说罢,四壁悄然;听得好一阵虫语,不见应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回首望了望空空荡荡的石屋,醒言哑然失笑,自嘲道:“罢了,这般糊涂,莫非老了?”

说罢,也觉不甚口渴,便又继续用心看书去了。

不过,也许今晚真有些糊涂,刚才那般误言之后,过了一会儿,他又犯了同样的错误。看书看得高兴,醒言偶尔觉得还是有些口渴,便伸出手去,端起几旁的白瓷杯盏,放到口边吹了吹热气,便开始喝起了香茶。

“哈!”

等几口热茶入肚,醒言只觉得温润解渴,齿颊留香,便不由由衷问道:“这是什么茶片?清香解渴,芬润甘香,莫不又是你去山间寻来?怎么这香气竟能萦绕一屋……呀!”

忽然之间,四海堂主如梦初醒!

正是:

碎剪月华千万片。

缀向琼林欲遍。

影玲珑、何处临窗见?

别有清香风际转,

缥缈着人头面!

第十一章 尺素传吉,盼今夕为来世

是耶?非耶?

梦欤?幻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