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每想到这里,蚩刚便会叹一口气。这娃子确有过人之处啊,正是不世出的枭雄;只恨自己不像四渎老贼那般不要脸,否则也早去山野访得这少年,多给金银,再将二女儿配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看来,这南海龙神也是个怪人;刚刚还恨得牙根直痒痒的,转眼间就恨不得将他招为女婿!

不管如何,一连串感想想到这儿,老龙蚩刚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后生可畏!”

遭了二公主走失这事,老龙这时终于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只有自己亲族子女才是真正的财富!此刻的龙君,就像个人世间寻常的财主,平时不把自己家什么破锄头烂算盘当宝贝;可有一天客从远方来,急吼吼要跟自己借这破烂去用,有大用,少它不行,从此要一借不还,这辈子都不再见面。这时,他才发觉,这件以前随手乱丢的破烂,忽然成了不能割舍的宝贝!

“不能再犹豫了!”

到这时,蚩刚终于下定决心,忽然开口打破房中静默,说道:“孟章我儿,此番召你前来,只因为父已想过,你兄长提议可行。”

老龙君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如伯玉所言,为保存我族实力,此危急存亡之时不可力敌。现在汐影又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那神怒天险已然不济,四渎妖军攻入宫内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我们就不妨用计。假仁假义的老贼不是口口声声说此番征伐,是为了让伯玉登位,好还南海清明么?那好,我们就顺从这说法,就让伯玉继位。反正如俚语所言,『肉煮烂还在锅里』,只要是我嫡系血脉,谁掌权还不是一回事!”

“如此一来,便可暂缓战局,保存主力。孟章你也可趁机潜去神之田,尽早让那神王苏醒助力。唉!”

蚩刚叹了口气,道:

“现在看来,要想战胜敌人,也只能求神主帮助。”

“章儿,如此行事你可有疑议?”

说到这儿,蚩刚便停下,看向孟章征求他意见。

当然,正是“形势比人强”,到得这时,就连最骁勇倨傲的孟章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出路,等父亲说完征询自己意见时,便毫不犹豫躬身应道:“愿听父王安排!”

“很好!”

见孟章答应得干脆利落,蚩刚大为赞许,转脸又看向那位一直沉默在旁的长子。等看向他时,刚才雷厉风行的老龙脸上已现出几分温柔和不忍。老龙叹着气说道:“唉,伯玉,当初你审时度势,提出此计,本来我应立即答应,可是今日才施行。伯玉你可知老父为何如此?”

“儿不知。”

“唉,无他。只是老父想到这计策一旦施行,只有你最苦楚。战事糜烂,你无丝毫过错,最后却要为战败出头与敌周旋,这实在是难为你。况且将来你三弟发难,恐怕那四渎第一个便是要害你……”

说到此处,一直滔滔说话的老龙神语音哽咽,竟一时说不下去。

见他这样,温润如玉的长公子也忍不住眼圈泛红,却作出一副坚定神色,慨然说道:“父亲不必担心,家国有难,伯玉岂敢后人。即为家园死,正是死得其所,绝无怨言!”

见他如此说法,更增老龙悲戚;蚩刚想要出言安慰,却是语不成声,一个清晰字儿也吐不出。一时间,房内气氛压抑,大家心头都十分沉重。

就这样凄凄惨惨许多时,倒是那位侍立在旁的老臣龙灵第一个打破沉默。明显强忍了悲声,忠心耿耿的老臣子故意欢快着语调,高声说道:“老主,少君,且莫悲伤,听老臣一言。臣尝闻,欲建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今日此番深宫定计,未必不是他日我南海一族兴复的起始。此盛时!老臣以为,既然定计,就该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去镇海殿中宣布此事吧!”

“不错!”

“迟则生变!”

对于龙灵提议,蚩刚深以为然。当即忍住悲伤,率先走出浮翠房,领着孟章几人一同往镇海殿中行去。

……水侯退位隐居,让位长兄伯玉!南海不日投降!

这决定一从老龙君口中宣布,便如同扔下一道惊雷,原本死气沉沉的镇海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不过,这样看似匪夷所思、就在几月前绝无可能之事,到了这时候也差不多顺理成章,并无疑义。济济一殿的文臣武将,除了开始惊讶几声之后,最后并无一人反对。事实上,所有人如释重负,连假装伤感的过场都不走,便纷纷称赞起老龙君明晰时事、小主公高风亮节。

这样好一阵喧嚷之后,所有人便都跟着众臣之首龙灵子,一齐跪伏在地,向那位新任的水侯公子跪拜道贺。

“大家请起。请起!”

接受跪拜之时,早就生疏了这样场面的龙神大公子竟好生不适。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还是在孟章眼色提示下,才完成继位任职的种种仪程举动。

除去伯玉局促,这样的换班交权如此顺溜,倒不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实是时势使然。那些死忠孟章的,大都是好战的武将,几月来的征战,到这当儿已是死伤殆尽。剩下来的臣子,大抵对孟章并不十分忠心。此外,那几位高高在上的龙君神侯有所不知的是,殿下这些臣子中,早有许多人跟四渎暗通款曲,只盼着早日结束战争。现在一见四渎深恶痛绝的水侯交权让位,又宣布择日投降,怎叫这些暗含鬼胎的臣子们不开心?这样他们便不用担惊受怕,冒险流血。

因此,在种种或明或暗的理由下,现在这合殿上下竟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无比真诚地恭贺新主登基。

且不提这许多纷纷嚷嚷,再说蚩刚几人。等宣布完伯玉继任事宜,蚩刚便遣散群臣,唤这三人重回后殿浮翠房中议事。又在密室中说得一阵,那老龙王毕竟年事已高,说起伤感之事很快困顿,便先回去休憩。一时浮翠房中,只剩下孟章、伯玉、龙灵三人。

见时候不早,伯玉便先提议:

“三弟,你不如也早些休息。明日我着人给你安排,安心去那神之田中暂避。”

“这……谢过大哥美意。不过我现在就想走了。”

孟章竟是一刻也不想留。

“呃,为何如此仓促?”

伯玉有些疑惑,道:

“明日那四渎不见得就打来,你可以从容行事,不必急于一时……”

“唉,大哥!”

本来伯玉挺身而出,愿意牺牲自己解救困局,孟章不愿再疾言厉色。只是此刻见长兄仍是一副懒散拖延模样,他便忍不住提高声音,谏言道:“大哥!正所谓事不宜迟,既然大计已定,就当雷厉风行!那四渎我比你更了解,甭说到天明,恐怕今晚就要打来。我现在必然就走,早去神之田中一天,便能早一天将神主请出!”

“呃……确实,确实!”

“三弟高见!”

虽然新任了水侯,但伯玉显然不适应。见三弟爽快说话,不自觉便唯唯诺诺,讪讪而言。

见他这样,孟章表面不说,心中却暗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大哥,只喜欢吟诗作赋;以后每天与那些敌人周旋,恐怕还要吃许多苦。

想到此处,孟章也觉伤感,便温言说道:

“大哥,长离在即。我不想老父伤心,方才便没告诉他。只是分别之时,我却愿亲族相陪,只望大哥能够送我去离亭之中,我兄弟二人好饮这别前最后一杯。”

“好……”

见得孟章这样说话,伯玉也不禁伤心,当即唤龙灵去备些酒食,送去龙城东南出口那座离亭。而他自己,则陪三弟向离亭先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虽知此番离别不过是权益之计,但想到以后相见不知何时,甚至还不知有无相见之期,小小离亭中这兄弟二人,便有些悲戚。

此时正是海月高揭,星斗已稀;挑脊飞檐的离亭中水月昏暗,光影迷离。

在这昏沉沉的水月影里,即将远行的离人执着手中白玉的醴杯,一杯杯喝着离别的苦酒。见这一贯趾高气扬的亲弟变得如此消沉,宽厚雍容的龙神长公子也不禁神情惨淡,肺腑酸柔。

只是酒绵情长,时光却短,无论如何,那离别之际终须到来。此去经年,自当赠言,便见那贵公子白衣飘飘,起身离席,在龙域洞天奇异的清影中举杯微吟:“山海苍茫几劫尘,离亭回首最伤神。

曾经客路升沉梦,

犹是清修冷淡身!”

哽咽吟罢,似不能言。孟章闻之,也不禁郁然堵胸,双目噙泪,如欲泣然。

此刻倒是那一直相陪的心腹老臣龙灵神色坦然,见伯玉吟诗赠别,他也执杯,起身跟自己这位旧主公最后进言:“主公!您可知老臣跟随你多年,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孟章闻言,双目犹含热泪,转眼看向这位始终追随的宠臣,郑重接言:“是什么?”

“唉。”

南海中位高权重的老臣子叹了口气,有些黯然地说道:“可能僭越,但孟章啊,老臣可谓看着你长大,这么多年,老臣觉得你什么都行,却只有一样不好。”

“嗯?”

“唉,这么多年来,你以智勇闻名,却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那便是承认失败,敢于放弃,也是一样难得的勇气!”

“呃……”

孟章闻言,正自沉吟。稍待片刻后,他却忽觉得龙灵这口气有些不善,便猛然一惊,顿觉有些不妙!

“坏了!”

他也是一方枭雄,虽然先前一点苗头都没看出,但察言观色,他也立知不好。一惊而起,赶紧去摸身边那把天闪神鞭,却一手摸空;不知何时,那形影不离的宝贝神兵,竟已无影无踪!

“你!”

孟章大喝一声,刚想奋力向龙灵飞扑,却忽然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个不稳,“噗通”一声摔倒。再想挣扎站起时,却只觉两腿酸麻,竟是丝毫使不上力气!

这一下变生肘腋,所有的一切如兔起鹘落,孟章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倒吸了一口冷气,喝道:“龙灵!你给我酒中下了什么毒药?!”

惊恐问话,那老龙灵却负手而立,丝毫不睬。

“大哥?”

到这时,浑身无力的孟章仍不死心,希望这只是龙灵一人独断专行。正在挣扎着转脸看向自己那位长兄,却忽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喝道:“来人!”

号令一出,就像变戏法一般,这临时决定的送别地点离亭周围,突然冒出十几位雄壮的大汉,各个凶神恶煞,精赤着上身,只听主公再一声号令“拿下”,便一拥而上,掰手的掰手,搬脚的搬脚,用绳的用绳,转眼就将不可一世的昔日水侯绳捆索绑,跟只端午节的粽子一样,“咣当”一声扔在他们主公面前!

“……”

直到这时,孟章才终于确认,这下令之人正是“伯玉”!

“你疯了?!”

这变化来的实在太快,便让孟章直到现在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即使五花大绑,囫囵作一团儿,他还在挣扎喝问:“伯玉!你这是在搞哪一出?”

“哈!”

听他问话,那位刚才还凄惶吟诗的龙公子哈哈一笑,一扫颓态,手按腰间佩刀,俯瞰地上被绑之人,威风凛凛说道:“三弟!别怪我翻脸无情!我南海龙族,可由不得你们再这般祸害!”

听话之间,那孟章看得分明,原来兄长此时手按佩刀,正是自己从前送他的那把昆吾宝刃!

“……”

不过此时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细节——

“……我们?!”

听得伯玉措辞,更大的恐慌袭来;心头犹存一点希望的孟章,忽然有些不妙的感觉。果不其然,突然变脸的长兄话音落地,便有一女鬟仗剑飞身气喘吁吁而来。急奔到得众人跟前,这娇俏玲珑的女鬟便跟伯玉垂剑一礼,脆生生禀道:“报公子,老主公已在锁玉轩中安排,暂时不虞出来!”

听得此言,孟章这才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事实;一瞬间,便只觉得天昏地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第二章 心为形役,寸地犹忆黄粱

相比以前的温和低调,大太子伯玉这番突然发难,在很多人心上直若平地惊雷一般!

听得心腹婢女来报说父亲已在内室中暂时软禁,伯玉心就放下一大半。再看了看眼前地上的三弟,正气得满面紫赤,额头青筋暴露,伯玉只是熟视无睹,跟那等着指示的侍女说道:“冰娥,你且先去统筹手下女侍,留意诸臣有无异动!一有异状,速来禀报!”

“是!”

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娇俏玲珑的婢子立即飞身而起,如跳掷飞丸般纵跃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远处那蓬青色的珊瑚花林中。

等冰娥走后,伯玉与龙灵这两位主导之人外袍忽然“唰”一声迸裂,破碎的白丝片如蝴蝶般四处飞奔,须臾间便露出内中暗着的黑曜细鳞宝甲。此后立有一近侍将军奔过,将一袭猩红的披风披在伯玉身上。披风一经着体,领上的绣带无风自结,转眼便在伯玉身后挥摆飘动,犹如海鲨猎食后口边飘拂的一抹残血,分外刺眼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