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这高树阁楼外又下起淅沥沥的细雨,窗外一时间迷蒙一片,雨丝斜过时青枝绿叶间郁律如烟。而在这满窗烟雨声中,小屋里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彷佛这时那整个乾坤中只剩这静室一间……

且不提这边升平乐事,烟雨树屋;再说此刻那数千里外那片南海龙域之中,巍峨空廓的议事之所镇海殿里却回荡着一个愤怒的声音:“绚将军!”

说话之人叱喝如雷:

“谁允你擅离职守?谁准你轻举妄动?难道本侯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

甚少发怒的南海水侯,此刻却咆哮如雷,暴怒的声音在高大空旷的神殿中回荡不绝。

见龙侯震怒,站立在白玉阶下的神将水臣们全都垂手低头,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此时能站在镇海殿中的文武神灵,没谁是傻瓜;虽然表面噤口不言,但内心里其实大家都明白,此刻白玉阶头黄金宝座前那个威武的水侯,暴跳如雷其实另有原因:原本应是顺利撤退的己方阵营,临事却分裂对战,最后不惟银光、流花二部叛逃,连本应毁去的南海中枢神树岛也被敌人占去;不用说,前后只来得及放火烧了半夜,以云神树和她那些子子孙孙的恢复能力,整个翡翠海域的生灵不到半天就能恢复。

水侯真正恼怒的正是这个,只是有关南海颜面,在当前连吃败战的情势下自然不能明言。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昨晚好心救援的凤凰女神将便当了替死鬼,被主公一顿劈头盖脸地责怪下来,却丝毫不能反驳。

这样倒霉情形,也幸好是常年神色不变的凤凰神女摊上;要是换了另一位神将,那一张脸早不知臊到哪儿去!

不管怎样,此刻无论下面那些默不作声的神将,还是上面那位呵斥正欢的主公,其实内心里谁都非常尴尬,不知此事该如何完满收场。

正当这样进退两难的时刻,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朗宏亮的声音:“孟君侯此言差矣——”

此人未曾入殿,头一句便反驳水侯,殿中众人脸上全都一时动容。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孟君侯,这一回凤凰铩羽而归,帐应该记在他人头上!”

“哦?!”

随着水侯孟章这一声仍带着怒气的沉声反诘,殿内所有毕恭毕敬之人全都转脸朝殿门望去,要看清这胆大包天说真话的高人是谁。而那带着门外光辉昂然入殿的神灵,丝毫不顾众人目光,只顾扬声答言:“禀君侯,依本座看,凤凰她一招落败,丢失数羽,只斩落对手一缕毛发,对手这战力委实惊人。恐怕这女童神力,更在那狡黠少年之上!”

此人一边飘然行时,一边侃侃而谈:

“我再听诸位大人先前之言,那少年本就智力双全,再加上这位形影不离的强援,正是如虎添翼。而据说此人又狡计多端,恐怕我等是一时治他不着。因此为今之计,还得——”

说到此处,这负手昂扬而行的神灵顿下话头,环顾四方一眼,才又继续面向神侯胸有成竹地说道:“因此这为今之计,还得着落在那女娃儿身上!”

第四章 飞鸿戏海,翳华盖以逍遥

“孟君侯此言差矣!”

浩瀚南海大洋中,有几个人敢这样跟龙侯说话?对镇海神殿中大多数水臣神将而言,也不过就知道惟有龙侯之父南海老龙神一人而已。偌大的镇海殿中,此刻只有龙灵子等寥寥数人,才能从这放旷不羁的语气中猜出来人是谁。

这个敢直言反驳水侯之人,正是南海龙神八部将之一、位列八大浮城上三城城主的冥雨公子,名号“骏台”。

原来,作为南海龙域最强大最神秘的战力,龙神八部将驱驰的南海八大浮城也分等级。战力稍低的三城,也称作三大关,分别是风灵关、焱霞关、巨雷关;这三关合起来称为“风火雷三关”。战力稍强的寒冰城、烈凰城,合称为“冷焰双城”。余下的三座浮城则名号稍显古怪,并不以城关为号,而唤作“豢龙之冈”、“红泉丹丘”、“冥雨之乡”。这三城合在一处,号为南海龙域“上三城”。

这八大南海浮城,除了已被四渎俘虏的寒冰城、刚被琼肜击退的烈凰城,其他六城的镇守神将依次是:风灵关驱策五百风生兽的飞廉神;焱霞关吞霞吐焰的祸斗神;巨雷关擅能落雷的獦雷神;豢龙冈驯养千万残暴蛟龙的斗犼灵将;红泉丘烈焰沸海的毕方灵将;冥雨乡呼风唤雨的骏台灵将。

而在八城中战力最强的上三城城守中,除了孟章近臣斗犼众人常见,另外两城城主则极为神秘,无论是红泉丹丘传说中的火灾神灵毕方,还是冥雨之乡中能操控云雾风雨的冥雨公子骏台,除了他们自己的部属,整个南海龙域中见过他们之人寥寥无几。

因此,等这位冥雨城主携风带雨飘摇入殿时,众神灵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此人是谁。

而这时孟章正是焦躁,一听冥雨公子到来,正是眼前一亮,急忙停住口中怨言,大步跨下几级殿阶,大笑迎接道:“哈,骏台老弟许久不见!”

“怎么,难道现在我方战局如此不利,竟能引得雨师公子离了雨乡福地,亲来镇海殿?”

“哈哈,君侯说笑了!”

听君侯打趣,风度翩翩的冥雨公子同样哈哈一笑,也不多言,便在龙宫宫娥依命搬来的一只珊瑚绣墩上坐下。

“哦!原来此人便是冥雨之乡的城主。”

听过殿上主臣二人这番简短对话,玉阶下大殿中站立的神将水臣们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位不卑不亢的高傲神人,正是南海中最神秘的神灵之一冥雨乡主。也直到这时候,大殿中文武神灵们才突然意识到,当那位长裳华服、貌极俊朗的冥雨公子坐下时,那一缕一直在自己耳边萦绕的钟磬丝竹之声也悄然停下。原来那位飘然入殿的佳公子,华服上缀着不少碧玉雕成的铃铛空管;当他入殿一路前行,风过玉管,铃佩相击,便好像奏起一曲浑然天成的乐曲。

见得冥雨乡主这番气象,大多数消息灵通的殿中神灵便不约而同想起一个说法来。传说中,这个貌类青年的冥雨乡主虽然神力渊不可测,属下又有三千雨师呼风唤雨,所向披靡,但本人却极好美乐华服。根据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说他虽然在南海中几乎不怎么现身,但却耽于人间礼乐诗书,品性高雅,不太愿与南海中其他神灵为伍。因为,在他眼中,大部分所谓的神灵只不过是妖灵而已。

心里想着这些念头,海神们再朝殿上望去,便发现虽然现在还看不出这冥雨公子是否真个眼高于顶、倨傲无俦,只看他今日打扮,那嗜好华服、耽于礼乐的传闻便大抵差不离。原来此时殿上那长身颀伟的丰俊神灵,一身雪白鲛绸织银大袖罩袍,上绣着青翠修竹金灿葵花;腰间束一条紫玉镶珠獬蛮带,头顶黑玉束发金蝉冠,足下一双踏海分波逍遥履,再佩上全身多处玉琛玉佩玉管,真个是琳琅满目华丽无比!

就在白玉殿阶下这些海神水臣打量殿上神人时,孟章也正跟骏台询问:“骏台老弟,刚才听你说,当下战局须着落在那小女娃身上,不知能否给本侯详细解说一番?”

孟章对眼前这位永葆青春的海神十分敬重,语气颇为客气。

“呵,是这样——”

虽然骏台公子不拘小节,回答时脸上仍带着一脸微笑,但因为提到眼前战事,语气却变得也严肃起来。只听他不急不徐地说道:“禀君侯,这些天虽然我冥雨泽军并无征战任务,但骏台仍忧心战局,便在一旁暗暗留心;数天下来,倒也颇有心得。”

“哦?是何心得?快快说来!”

“主公莫急;臣心得便是,若观双方具体战力,我南海本不应速败如此;究其本源,问题便出在那杀死无支祁将军的少年身上——那突然崛起的少年神将,正是此战最大的变数!”

“嗯,这个本侯也大抵明白。只是这和那小女童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

冥雨乡主斩钉截铁断言道:

“那少年能影响战局,这小女娃又能影响少年!”

一言说罢,见眼前主公神色仍不是十分明白,冥雨乡主便耐心解释道:“是这样,依据为臣所学所思得知,这天地万物皆有关联。无论是云山土石,还是草木生灵,都不可独立存在;它们之间,总是要相互依存。换言之,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物,哪怕相互远隔万里,只要其间有所关联,便只要其中一方轻微变化,另外那一方就一定会受它影响。至于影响大小,则要看具体的机缘。”

看来骏台这番言论甚是新奇,此刻无论殿上殿下,众神尽皆寂静无语,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而这世间万物,或毁或立,是成是败,又皆有运数;这运数本身也在万物之属,便也和其他万物关联。而在这关联运数的万物之间,其中又有一二最为关键,往往它们的存在消亡,便决定运数的存亡臧否。孟君侯——”

一番极为抽象的议论说到这儿,冥雨乡主忽然语调一转,跟那位正听得入神的南海神侯问道:“请问君侯,难道君侯不觉得奇怪?——一个确确实实山野中出身的乡村少年,前后不过几年功夫,就入名山、访名师、修至玄、理至道,不过是三四年功夫便跻身我等神人争战,还没如何出手,就在战局开端打死一名上古神将——孟君侯难道从不曾想过其中古怪?”

“呃,难道你是说……”

孟章也是聪明绝顶之人;虽然刚才冥雨公子说话和他法术一样云遮雾罩,但孟章很快想清楚其中关节。

“不错!”

骏台张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接言说道:“想必君侯也猜到,那个力量广大的女童琼肜,正是那张姓少年一生气运的关键!”

“哦?那我们岂不是只要将那女童降服,那张姓恶贼便不战自灭,再不能影响眼前战局?”

冥雨神将只不过片言数语一席话,就好似拨云见日般给孟章解开困扰十数天的心结,于是这龙侯便用着极少有的激动语气连声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说这战事怎么会一边倒。想一想敌我双方战备,那四渎老贼固然处心积虑,我南海也是经营良久,无论如何也不会一开战我南海就节节败退!”

一口气说到这儿,高高在上的龙侯也察觉到说话太快有失威仪,便放缓了语调,威严说道:“骏台之意吾已知之。那张姓小贼,奸猾非常,一时不易擒拿;那琼肜女娃,虽然神通广大,但心智只及幼童,倒不妨设法将她捉拿——呃,如何将她擒拿,骏台老弟你可有良策?”

此时此刻,突然造访的冥雨神将已好像成了南海救星,孟章对他正是言听计从。

听主公相问,正是志得意满的骏台公子露齿一笑,毫不谦逊地说道:“君侯无需苦恼,臣心中早有谋划。依我这些天所见所闻,知道那张琼肜心智不高,又有一天大弱点,便是不知曾被那少年用了什么法儿洗脑,竟是不论何事都惟他是从!据几个从她手下逃生的军兵说,那女娃操控神雀力量非常,战力看起来似乎更胜那少年一筹;但不知何故,她却总喜欢夸耀她那少年义兄本领,还特别喜欢强调他们兄妹间的亲密关系——告诉我这些消息的海灵,正因为当时不惜附和了那女娃观点几句,才能从她手下死里逃生!”

“好,既然如此——”

即便此刻孟章也不想太多提和南海战败有关事宜,便截住冥雨公子话头,直接问道:“那你有何建议?”

“呵……”

听得主公相问,一直口若悬河的翩翩神将,忽然间容光焕发,在一脸明灿自信的笑颜中从容说道:“水侯大人,此事症结,正在那女娃对她义兄十分依恋上;因此,这一回我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了……”

俊雅非凡的冥雨公子脸上正浮动着高贵优雅的笑容,梦呓一般的话语回荡在整座高大的白玉神殿中:“唔……海乡寂寞,风雨如愁;看来我也要找一个人陪伴了……”

且不说冥雨公子骏台在南海议事神殿中自言自语,再说数千里之外那座神树岛。

此刻在那株百寻神木树屋中休憩的兄妹二人,还不知有人正将主意打到他们头上。在树屋中静坐休憩,闲聊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窗外那如烟如雾的细雨才渐渐止住。云开日出,眨眼间明亮的阳光便从树屋顶上的枝叶中透下来,将几片低低探在窗前的绿叶照得通体透明,就好像是翡翠琉璃雕成。

在树屋中静坐了这么长时间,此时醒言几个都有些静极思动,便在灵漪提议下一起离开树屋,准备去树底下那些翠岛萍洲中闲游。

从木屋中出来,醒言和灵漪二人老老实实地从那个环绕树干的藤梯攀援而下,片刻功夫后便重回到神木脚下的树岛上。只是,等醒言脚踏实地后一回头,却只瞧见灵漪立在身后,那小女娃却踪影杳然不见分毫。

“奇怪!去哪儿了?”

醒言心中嘀咕,一抬头,恰好看见那小丫头正在天上跟他挤眉弄眼使劲招手:“醒言哥哥、灵漪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

“危险!”

原来此刻琼肜正踏在醒言先前仔细研究的那个水车上,两脚并齐踏在一只竹筒上,看样子是想随着不停旋转的水车一起转下来。

“唉,真是贪玩!”

见得如此,醒言只好赶紧跑到水车正下方一侧的湖岸上,仰着脸紧紧盯着琼肜下降的身形,脚下随着她的位置不断来回移动脚步,随时准备她摔下时将她接住。

……

大约又过了半刻功夫,那胆大贪玩的小女娃终于随着水车缓缓降落到醒言跟前。胆大的小丫头,在脚下竹筒几乎快全部浸到湖水中时,才“啾”一声蹦到湖岸上,扑到醒言怀中。

“琼肜!”

看着身前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小妹妹,醒言尽力板起脸,严肃说道:“以后可不许这样贪玩!”

“为什么?”

小琼肜迷惑不解,仰脸问话。

“唉,你不晓得,要不是你身子不痴重,恐怕早把人家水车踩坏,到时候哥哥又要去赔!”

醒言说这话本意,只是觉得如果直接告诉琼肜刚才她这样子很可能摔坏自己,这样的警告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少女毫不管用,说不定还会激起她好胜之心,下次再来证明给他看。因此,还不如扯上自己;一提自己会跟着倒霉,她便立即不敢了——

这一番良苦用心,果然奏效;话音刚落,小琼肜便吐了下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嘻……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嗯,知错就好——嗯?”

虽然教育有效,但醒言高兴得还是太早;刚要转身招呼灵漪一起离去,却忽见这龙公主双目灼灼望他,神情无比凝重:“醒言,琼肜可以,我也行哦!”

“呃?!”

少年闻言便知不妙,才要阻拦,却见这龙族公主早已一跺脚翩然而起,裙带飘飘飞入半空,然后如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在水车藤绳吊着的一只竹筒边缘上,在醒言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中,随水车冉冉而下;半空缓缓下降时,纤腰微颤,那衣裙下摆又随横身而过的清风翩翩飞舞,姿态极其飘逸袅娜。

“嘻!”

等半按着裙裾的女孩儿也终于安全到达湖岸,便抿嘴一笑,郑重问少年:“怎么样?我身子也不重吧?”

“唉……”

听灵漪问询,醒言却一脸苦笑,道:

“灵漪啊,我还是看得提心吊胆!”

“哼……”

灵漪闻言,正待生气,却见那少年忽然扬眉哈哈大笑:“哈,我提心吊胆,自然是怕你会被风吹走,又要费得我和琼肜一番好寻找啊!”

“嘻……算你眼光准,会说话!”

听醒言如此回答,这位对自己身姿轻盈程度十分在意的龙公主,不禁听得芳心暗喜,只觉得这少年口头如抹蜜糖,惫赖之形一如既往。

就在灵漪和醒言这番打趣对答之时,小琼肜也在旁边松了一口气,嘀嘀咕咕说道:“幸好,幸好,灵漪姐姐也没踩坏,醒言哥哥便不用去赔了。”

自言自语说着,琼肜便蹦蹦跳跳朝前跑,紧紧跟在醒言灵漪二人身后,一起朝翠木荫蔽的树岛深处行去——听龙女姐姐说,前面再往里走走,就会有一处风景好看的水湖,湖里面盛开了很多好看的白莲花;现在刚从树屋出来觉得有些热了,也有些饿了,龙女姐姐便叫了些好吃的,准备放在木盘中浮在花湖里,大家一边吃东西一边洗澡,正是一举两得!

“灵漪姐姐真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