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后,沙滩上光幕消散,伏波岛岛兵燃起一堆堆照明的篝火。跳跃的火光中,醒言便看到那原本洁净无物的平整沙滩上,已是尸横遍地,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形状古怪的尸首,看样子都像是海族的怪物。四下零落的断肢中,还有一些软搭搭的触手一样的肢体,彷佛并不知道自己生命已经消逝,还在尸堆中一跳一跳,似乎想蹦回到大海中去。

口鼻中闻着一阵阵涌来的浓重血腥气,再看着这些散落四处的断肢残臂,醒言忽觉得刚才那五道颜色迥异的光流,就好像五道锋利的绞链铡刀,将这些想趁他们立足未稳前来攻击的海怪一齐绞杀。

见战事已毕,海外再无强敌来攻,云中君便双手一拍,大海中顿时涌起数丈波涛,一齐涌上沙滩,奔涌洄流,将这些腥味熏鼻的尸首卷入海中去。等风浪退去,原本凌乱不堪的沙滩上已经干干净净,彷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见敌踪已杳,云中君满面微笑,回头对孔涂不武说道:“孔涂岛主,多谢你这『五狱御神关』了!”

“哪里哪里,龙君太客气了。”

孔涂不武连声逊谢。顿了顿他又叹息一声:

“唉,若不是孟章小儿常年借征讨鬼方之名,横行南海水族,欺压胁持我伏波岛岛民,老夫也不会花数年时间,设下这有干天和的狱神之阵。”

听他们这一番对答,醒言才知道刚才这五道抵挡住海上迅猛攻击的光幕,原来叫“五狱御神关”,乃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阵。听云中君口气,这孔涂岛主精研法阵,在全岛边缘布下御神阵法。在阵法中,他又有独创之处,按着五行生克之理,五道光阵之间相互支援维护,将五行法阵的攻击防护发挥到最大效力。

从云中君的口中,醒言得知这一晚伏波岛法阵抵挡住的攻击,只是附近洲岛小规模的骚扰。老龙君告诉醒言,这一次他们兵发伏波岛,行踪极为隐秘,一路上南海布下的斥候全部清除。刚才趁夜来袭的,只不过是附近孟章辖下的几个洲岛发现情势不对,想趁这些外来之敌立足不稳,前来一鼓作气的攻击。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位伏波岛岛主的本事并不像他以往的脾气那么低微,这些洲岛的海怪水族不仅没能将“叛党”趁势剿灭,反倒差点全军覆没。

只不过,即便如此,靠着经营数年的法阵挡过这第一波攻击,一场残酷的近身血战仍无法避免。

真正的大战,在第二天早上旭日初升时到来。

南海祖龙治下的南海龙域,并没给对手太多时间。当海上日出后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照亮万里波涛之时,南海各族的武士便成群结队,从海平线上汹涌而至,黑压压如同乌云压水,朝伏波岛压迫而来。原本方圆不小的伏波岛,在这样铺天盖地有如黑云罩顶的大军面前,就像汪洋中一叶单薄小船,很可能下一刻便舟覆人翻。

在这样庞大的敌军面前,昨晚谈笑风生的四渎老龙君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随着他一阵发号施令,一支支矫健的水族战士次第奔出,或从水中潜入,或从海上奔赴,赶在南海大军逼近之前,在风波诡谲的海面上跟他们展开生死搏斗。

当双方的神怪两相接触之时,本就风高浪急的南海大洋,立时像煮沸的开水一样沸腾起来;各样形状的水灵海怪,挥舞着寒光闪烁的兵刃,狂呼怒啸着奔向对方,揵鳍掉尾,振鳞奋翼,转眼间便纠缠厮杀在一处。震天动地的厮杀声中,各样光华闪烁的法术遍处开花,到处都是临死的惨叫、惨痛的呼号。

这样纠缠百里的大厮杀,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这时又从南海战阵的后方飞起千百条黑色的蛟龙,张牙舞爪,朝伏波岛凶猛扑来。当这些气势汹汹的海族强者出现在云天上,伏波岛这边也应声升起数百条青色的螭龙,鳞爪飞扬,朝那些旗鼓相当的敌手奋勇扑去。当万里云空上千百条蛟螭怒吼互斗时,真个是“千乘雷动,万骑龙驱,光炎烛天庭,嚣声震海浦”,四海内实力相近的两大水族,一时战得难解难分。

在这样大战之中,醒言和那些玄灵妖族,却被龙君安排在岛内重重保护之中。因为云中君认为,即使这次前来助阵的陆地妖族大都习些水性,但在那些水生水长的海族武士面前,暂时还是不要出战,以免无谓的牺牲。因而,现在醒言正和那一群烦躁不安的禽灵兽怪,待在四渎阵后,焦急万分的看着眼前海天中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对于醒言来说,眼前这场杀得天昏地暗、混乱一团的大战,十分的陌生。虽然经历过当年南海郡火云山那一场剿匪,但对他来说,所有对战争的理解还停留在往日无聊时翻过的几卷兵书战册上;对于具体的两军拼杀,醒言脑海中的印象,大抵还是以前在茶馆酒楼中听过的那些演义评书,说那两军对垒之时,先由主将一马当先,互相对骂,介绍生平,然后冲到一处交战,之后打输的一方朝后掩败,打赢的那方士气大振,一阵擂鼓后鼓噪而进,双方军卒厮杀在一起——但眼前战场中的景象,却和那些说书的描述完全两样。双方没什么言语,只有狂暴的呼喊与嘶嚎。不用什么过场话,投入战场的将士们一齐奋勇向前,为着各自的信念打作一团。而所有这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诡异玄妙的权谋,所有一切都简简单单,南海一方就是要趁你立足未稳,集结附近所有的人马,力图将你一举歼灭!

这样震天动地的混战,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下午;双方的战力,一批批不停投入战场,直到一批批被绞杀干净。纷飞的血雨中,头顶那一层层厚厚的云团,不知是被日光掩映还是被血光映亮,乌黑的云边上全都镶上一圈圈诡异的赤红光环。

血色云天下这一场大战,对前来伐逆复仇的四渎龙族来说十分重要。如果他们抗不住这一轮庞大的攻击,则不仅所有宏伟正义的筹划化为泡影,他们这些内陆的水族精华,也都要全军覆没,葬身在异域海疆里。

因此,当这场生死厮杀艰难拼搏到下午未时,眼见着那些从乌云缝中泄漏的阳光渐渐向东偏移,自己这一方几乎大半的战力都已投入战场,四渎龙族现在仍留在阵后压阵的那几位神力强大的水族神君,便跟云中君禀告一声,个个显出神形,挥舞着各样神兵,挟带着耀目的神光朝眼前的杀场中呼啸而去。

在他们冲出之后,原本一直在中军坐镇的四渎龙王云中君,看了看眼前局势,便跟附近的亲卫交待几声,然后便一声清越龙吟,化作一条摇头摆尾的巨大金龙,金霞缭绕,吐雾播云,呼啸着飞奔云空,然后从九天之上朝海面的战场中迅猛扑去。

见四渎龙君亲自上阵,原本已有些支撑不住的四渎龙军顿时士气大振,将反复拉锯胶着的战线又向前推进了数十里。

这时候,一直按照龙王之名呆在后方的四海堂主张醒言,见老龙君也已经亲自上阵杀敌,便再也按捺不住,跟身后的玄灵首领交待一声,便一声呼喝飞上云天,奋起瑶光封神剑朝对面那些水怪海神杀去。见他飞起,琼肜便驾起一只火羽飞扬的朱雀神鸟冲天而起,手中抓着另一支朱雀神刃,焰气腾耀数尺,跟在哥哥后面一股脑儿朝敌人冲去。自然,那位四渎公主灵漪儿本就担心爷爷安危,现在见醒言也冲上战场,便赶紧跟在后面飘摇而起,轻舒玉臂,拉满神月银弓,将一道道致命的光箭射向敌方。

自从灵漪儿飞天而起,光华四射,到这时四渎这一方强力的高手,几乎已经全部出动。岛上军阵中只有玄灵妖族,仍按着龙君和醒言的命令,留在原地不动。而那几个一直和醒言在一起的上清真人,现在也已经飘身而起,驭起各自灿烂的天诛神剑,按着上清宫特有的驭剑之技,将华光灿然的飞剑一化为二,二分为四,转眼便幻出许多杀气纷纷的剑影,如一阵漫天飞翔的剑雨,流星般在战场中纵横交错,杀伤敌众。

略去上清真人那一番闲庭信步般的打斗,再说醒言,等他投入战场,便将护体的旭耀煊华诀流布全身,与身上四灵神甲交互激发出一道坚不可摧的护体光盾。他那柄瑶光封神剑,早被他向空阔海天中祭出,在敌阵中游走如龙,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神剑游走时他又用清醇无比的太华道力遥催剑器,在剑身杀敌时又向四外不停飞射出白光灿耀的“飞月流光斩”,圆转如盘,击杀海怪无数。

等亲身杀敌时,醒言这才发现,虽然这次南海水军铺天盖地,汹汹而来,但好像强大的神将并不多;不仅力量深不可测的南海水侯没有前来,少数那几个出奇的,也先后被四渎这边神力强大的神将如冰夷、浮游等水神击杀。只不过饶是这样,南海一方的水族武士仍是有增无减,虽然在四渎龙军奋死抵抗下声势渐渐不如之前,但那些战力并不强大的虾兵蟹将实在太多,大半天过去后,仍然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让身撄其锋的少年不胜其烦。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攻杀之下,四渎龙军渐渐便有些支持不住。这时候,一直在云空中纵横奔突的那条四渎神龙,身形也渐渐缓慢下来,似是已有几分疲惫。

见得这样,醒言心中不禁十分焦急。就在这时,一边唤回神剑,奋力格开一个高大海神刺来的钢叉,醒言回头望望海岛方向,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妖族军马正在原地腾跃,似是十分焦躁。见得如此,醒言心中叹道:“唉,可惜他们并不谙熟水性;眼下离海岛这么远,海水深不可测,那些陆地的妖灵纵使他们有天大的力量,也恐怕无济于事……嗯?!”

正惋惜想着,醒言心中却忽然一动,似乎脑海中有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但等他想再抓住时,却似乎一时又想不到。这样情况下,醒言便极力靠近琼肜、灵漪身边,合力抵挡住几个攻来的海怪,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仔细琢磨刚才隐约想到的思绪。幸运的是,过不多久他便弄明白自己刚刚到底想起什么。主意一定,又衡量片刻,他便跟这身边两位女孩儿低语几声,然后边打边退,只身脱离战场朝海岛方向扬长而去。

且不提醒言回海岛布置,再说灵漪琼肜这俩姐妹,一齐奋力格开眼前敌众,便冲到那位浑身浴血的龙神身侧,浮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了灵漪言语,云中君几乎毫不迟疑,便低喝一声:“好!”然后便扬首长啸,将一阵奇异的吟啸传遍整个战场。随着他这一声龙吟,所有四渎这边的神军大都会意,开始渐渐朝海岛方向退去。

就当大部分精疲力竭的四渎龙军退到海岛,朝岛内败退之时,那成千上万的南海水怪也尾随着冲杀过来。过不多久,这些余勇可贾的南海军伍便终于冲到伏波岛这片宽广的沙滩上。

他们踏上的这一片沙滩,幅度宽广,沙滩上全是银色的细沙。正因这片海滩平整广阔,很少有突兀嶙峋的礁岩,那些熟知伏波岛地势的南海龙军才冲着这个方向奋力进攻。现在对他们来说,经过大半天的浴血奋战,他们终于将对手大败,逼得他们退回老巢中来。

到这时,以为得胜的南海水族,大部分已经狂呼乱喊着冲上平整的沙滩,兴奋地朝那些到处奔逃的溃军杀去。

只不过,正当这些水怪海神冲上沙滩没多久,便忽然发现前面那些身影交错四处奔跑的乱军,突然不约而同的朝两边让去。见这情形古怪,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海怪微微一愣,只不过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便忽听得一阵滚雷般的嚎叫从对面传来——这嚎叫声音如此陌生,似乎并不是水族才有的喊杀声!

只是此时已由不得他们仔细判断,眨眼间对面那道豁然中开的四渎军阵中,已如一阵旋风般冲来一队凶猛的骑士,毛茸茸的大手中挥舞着雪亮的大砍刀,转眼间便到了他们眼前;还没等这些海怪来得及举手格挡,便已是身首异处!

这时候,后面那些南海水怪海妖毫不知情,还在蜂拥涌上沙滩;于是他们在最前冲杀的阵头,进退不得,稍一迟疑,便被那一群奔踊如电的兽族武士割草般的绞杀干净!

海岛上这一支突然出现的凶猛骑军,正是此次玄灵教带来的苍狼精骑。这些从漠北黑水草原而来的狼族武士,座下跨着同为一族的辟水苍狼骑,低伏在强壮狼骑上,进退趋避有如一体,口中怪叫连连,来去如同一阵龙旋风,芟除杂草般砍杀着这些贸然上岸的海怪水精。毕竟,沙滩上这些虾兵蟹将也许可以在海水中耀武扬威,但一旦到了陆地上,战力远远不如这些强健凶悍的兽族精骑。

这一支狼族精骑,大约四百来人,相对那些蜂拥而来的海怪显得并不很多;但他们按照那位新任妖主的嘱咐,依着这片沙滩地形,一支队伍从中破开,碰到敌方迅疾斩杀后,便如一道水流分成两半朝两边疾驰而去,绕过一个圆环,然后又重新汇聚在一起,继续朝那些蜂拥上岸的海妖杀去。这样一来,这一支只不过三四百人的狼妖铁骑,竟如同有千军万马一样,源源不绝,不停斩杀着这些冒失的海妖水怪。而当沙滩上尸体渐渐堆积之时,这些一贯在丘陵草原中捕猎觅食的苍狼精怪,竟如履平地,在凹凸不平的尸堆中跳跃纵横,竟似乎毫无阻碍。现在,似乎这“如鱼得水”的情形,已经颠倒过来,应验在这些大陆妖灵的身上。

而在这样几乎一边倒的屠杀开始之后,一直在内岛养精蓄锐等得不耐烦的兽族武士,又倾巢出动,绕过苍狼铁骑冲杀的路线,各自挥舞着重斧巨棒,从两边向这些冲上沙滩不知死活的水怪海妖杀去。这时候,还有成千数百的海怪正困在浅滩海水中,于是玄灵妖族那千百只猛禽精怪又腾空而起,各自抓举着岛上巨石,从空中朝这些浅滩中的海妖投去。不用说,等飞石如雨砸下后,困在浅滩中的海妖战卒已经砸死一大半;剩下的那些,又被俯冲而下的雕鹏从水中攫起,一起带上高高的云天,然后松爪放下……

就这样,不管是正面的冲杀,还是惊恐时自相践踏,当玄灵妖族这支奇兵出现之后,汹汹而来的海上王者,几乎在顷刻之后便告崩溃。原本奋勇追敌的南海水妖,早已是抱头鼠窜,掉转方向,朝来路拼命逃窜。一时间,伏波岛边早已被各色血水搅得污浊不堪的海水,又像煮开了锅一样,到处都是海怪妖兵们逃窜时带起的水浪。

见敌军崩溃奔逃,说不得那些憋着一口气的四渎将士,又一鼓作气尾随在溃军之后,奋力追杀出数百里,才在龙君命人敲起的收兵鼍鼓中得胜而回。

到了这时,南海龙域与四渎水军间第一波浩大的攻击,终以四渎一方得胜结束。这时候,那个手心捏着一把汗的少年望望西天,发现正是残阳如血。

当落日坠在云阵之下,在海水中载浮载沉之时,海滩上得胜的人们又开始清理起血腥的战场。这一回死伤在浅滩上的敌军尸体如此之多,神力疲乏的老龙君掀起的数尺波澜,竟没能将它们一下子卷下海中去。只等几位水神合力做法之后,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才全部冲进冰冷的海水中。当这些泛着血腥味的尸首冲进海里,大海中那些先前避得远远的凶猛海鱼,又一个个急急游来,开始享用对它们来说美味的食物。对于这些还未开化的蒙昧鲸鲨来说,这一场惊天大战的后果,只不过是它们的一顿丰盛晚餐而已。

只是,蒙昧的鲸鲨可以麻木不仁,但开启了灵性的生灵却不能平静以对。当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飘着血腥气的喧嚣海岛又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暮色中时,已经重归寂寞的海滩上响一阵阵奇异的悲鸣。这些音调奇特的鸣唱,是那些幸存的水族战士唱给死去同伴的招魂挽歌。在这一声声悲壮的歌声中,所有人的心底全都归于沉寂,只有头颅朝着那片汹涌如故的大海方向久久凝望,默默祈祷那些逝去的灵魂早日安息。

正当这悲伤的气氛悄悄蔓延,整个海岛都沉浸在一片悲壮的宁静中时,立在海边默然无语的少年,却听得身边小女娃一声叫唤:“哥,你看!好多人!”

听得这一声呼叫,心中正默默体会刚才那场生死大战、感到有几分后怕的少年,猛然回过神来,侧过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凝目瞧去——

这一看,直把精疲力尽的醒言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在那海面上仅余的一缕夕阳光辉中,他忽然看到海面上有一队银白色的巨兽,正从初升的海雾中不断浮现,络绎不绝,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在这些小山一样的细嘴巨兽旁,汹涌不定的海波中正徐徐行进着一大队银盔银甲的神幻骑士,披坚执锐,目光冰冷,朝自己这一方坚定而来!

第五章 月魄云牵,如照当时明月

一看到海雾中浮现的那队神幻军马,醒言的心立即就揪起来。虽然刚才那场混战最后勉强获胜,但两边从早上打到傍晚,基本也是两败俱伤。现在见打赢了仗,所有人无论全都松懈下来,这时候如果对方再投入一队精锐,那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醒言焦急,却忽听身后响起一声大笑,随后有人说道:“好!彭泽少主果然不负所托,终于赶来!”

听见这豪迈声音,便知是云中君发出。听得此言,醒言立即就放下心来。显然,现在来的这支神兽神兵,正是四渎麾下军马。

等这支队伍来到近前,从滔滔海水中靠近陆地,这些银盔银甲浑身白辉缭绕的彭泽骑士,仍按着原来的速度,不紧不慢的登上沙滩,分开队伍朝两边排列,让他们护送的银色巨兽登陆。

等巨兽登岸,醒言这才看清楚,原来这些远看背脊像小山一样高高隆起的细嘴神兽,其实身躯只有一半大;背上隆得像小山一样的,是各种前所未见的器械包裹。没等他来不及细细打量,那队银辉缭绕的骑伍中已奔出一骑,如一朵白云般飞飘到四渎龙君面前,转眼之后雪色良驹上那人便翻身下马,拱手说道:“彭泽楚怀玉,幸不辱命,已按龙君吩咐,将巨蝜蝂护送到伏波岛!”

“很好!这批神具对我四渎此次南海攻防极其重要。记你一功!”

“多谢龙君!”

就在云中君和这位彭泽少主楚怀玉对答时,醒言借着那团白色神光看得清楚,只见这白光影中之人,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年纪,面容生得极为英俊,五官看上去就如同白玉雕就,衬着银采流动的盔胄,在黯淡的暮色中正显得神光照人。说起来,俊美男子醒言也已经见过不少,比如罗浮山上的华飘尘,妙华宫来的南宫秋雨,还有那郁林郡中的无良小侯爷白世俊;只是现在等这楚怀玉一站在自己面前,他却突然觉得,原来那些俊秀非常的美男子,和这位彭泽水神一比,恐怕也只算上面貌端正而已。

当醒言打量楚怀玉时,这位新来的水泽神将也在打量着他。

“这就是雪笛灵漪倾心的凡人少年?”

和刚才坚定而来的冰冷神情一样,这彭泽少主也心气极高。等他跟四渎主公见礼之后,又回身跟站在醒言一旁的灵漪儿行过礼,便开始毫不客气的盯着张醒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道家少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混杂着复杂神情的目光扫过一阵,楚怀玉也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好个神采非凡的俊逸小子!虽然算不得美男子,也算别有一番风采在内!”

原来按当时世上的标准,美男子皆如“好女”,都可用俊俏来形容。楚怀玉眼前这少年,虽然清神如玉,但脸廓秀中带峭,英风内蕴,和世间崇尚的美男子相比,还是颇有些不如。只不过,这位楚少主近来知道自己一直爱慕的冷淡龙女,竟突然离家出走,据说是义无反顾奔去和她心仪男子在一起,心中悲痛震撼之余,也早就在心中反复想象着,那位能引得冰霜龙女动情之人,容貌应该是何等的神丽仙幻。不知不觉中彭泽少主已经先入为主,调整了自己的审美观,即使醒言看起来并不算什么美少年,却也一时觉得他无比俊秀。

只不过虽然心下叹服,但楚怀玉爱慕四渎公主多年,到此时仍是不甘心。他现在极力安慰着自己,认为这少年看起来神采非常,但恐怕只是虚有其表,灵漪妹妹说不定只是一时被他外貌迷住,而误了终身大事;如果那样,为了灵漪妹妹的终身幸福,他一定要竭力阻止。

正当他心中计较,胡思乱想有些出神,便听得有人过来说话:“楚孙侄,这次护送物资来岛,着实有功。等这些蝜蝂运来的军资卸完,我在中军置酒,给你接风洗尘。哦对了——”

见楚怀玉留心打量醒言,个中情由云中君心知肚明,便笑道:“忘了跟你说了,这位醒言老弟,刚刚接掌妖灵一族,正是人中翘楚,你们俩以后要多亲近亲近!”

“是!”

虽然老龙君话语中辈分称呼有些乱,但楚怀玉仍是一丝不苟的回身抱拳,恭敬回答。

略过闲话。等将诸多冗务安排完毕,此后这些征尘满身的神兵将士,便在伏波岛中的军营大帐中修整;有不少还未修成人形的水族战士,便在伏波岛近岛的海水中休憩觅食。等到了夜色完全降临,灯火初起之时,水族妖族那些首脑,还有上清宫那几位修道之人,便在龙王神帐中设席饮酒。

经过这一天的大战,大家已都是身心疲惫。只不过即便如此,几乎所有人的心也都还是悬着。因此,等云中君排开宴席,请大家尽情饮酒之时,还是有神将提请老龙君,是不是暂时息了宴乐,而去时刻提防孟章亲提大军前来夜袭。

听得这提醒,坐在席首的云中君只是哈哈一笑,说道:“湕邪老弟,不用担心。那南海小儿的脾性老夫已摸得一清二楚。不到明天早上,他不会亲率大军前来。”

“龙君所言极是。”

见众人脸上仍有犹疑,云中君旁边那位面容清和的谋臣水神便接言细加解释:“各位,今日大战,南海来的都是虾兵蟹将,真正的大神并没前来。这固然是因为这回我四渎龙军能出其不意,突然占据伏波岛,让他们一时来不及从鬼方一线调来精兵猛将。但除了这原因之外,我们这些远途而来的军士能力抗站稳脚跟,也和那孟章小儿向来看轻我四渎水族战力有关。据我所知,那南海上下都以为我们这些内陆湖泽的战卒,不能和他们汪洋大海中的久战之兵相比,才做出这样轻敌之举。而孟章其人,并不像他往日那些恶行一样莽撞愚勇;今日他首战受挫,恐怕就要狐疑不定,十有八九会秉烛夜谈,仔细筹划,不到天明,恐怕是理不出头绪!”

“哈~庚辰老弟说得有理。”

云中君一笑,说道:

“依老夫看,那孟章性情刚猛,却又自诩智谋,恐怕并非南海之福。所以不用担心,大伙儿先喝酒吧!”

说完,他便带头举杯,跟诸位属臣盟友斗起酒来。席中其他人见他胸有成竹,自然也不再多言,也跟着开怀畅饮起来。

再说醒言,在这样的众神酒宴中,又认识了不少山泽中的神怪,比如知道了席前跟云中君进言的那个湕邪,正是接替四渎叛臣无支祁的淮河水神。在席中几番交接对答,醒言看得出,这位淮河水神为人既谨慎又豁达,颇有大家风度。

等喝得酒酣耳热之时,他们这些原本陌生的人神妖灵,相互间也渐渐熟络起来。于是这些山泽神怪,免不得便称赞起醒言下午那场出奇制胜的谋略来。说起那个诱敌深入、置敌军于不利之地的谋略,也只是醒言急智。就和以往几次差不多,每逢有事时,越是到生死关头,他便越能敏睿冷静。只不过那只是在危难之时;现在肴温酒暖,醒言再听起诸位前辈的称赞,却颇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见他这样,那些泽神水灵便愈加敬他谦逊有礼。

当然,在这满座众人中,却有一人不服气。这人便是同样年少得志、但却更加心高气傲的彭泽少主楚怀玉。

心不在焉的品着杯中酒水,楚少君心道:

“吓,有这么英明神武么?这点小小智谋我也能想得到。”

“唉,还是来晚了,要是我下午在,用我那些精锐龙骑对那些死鱼烂蟹,总比那些妖兵好……”

看起来,就在刚刚这短短一两个时辰里,一直春风得意的神君少主,却觉得自己事事倒霉。正当他喝着闷酒,忽听大帐门帘一响,一阵香风袭来,便听有人燕语莺歌般说道:“醒言~我把琼肜给你送来了——她总是闹着要见你!”

珠落玉盘一样的声音传来,楚怀玉正送近嘴边的酒杯顿时一滞,停在半空里——尽量矜持着缓缓转脸朝门边看去,只见那云霓一样飘来的神女,不是灵漪是谁?

原来这军中饮宴,基本女眷都要回避,即使连龙王公主也不例外。只是等他们酒过三巡,那呆在别处绣帐用餐的灵漪儿,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哪处有些不对劲。耐心等得一时,等那个专心享用果馔的小妹妹终于说自己想哥哥,她便立即长身而起,牵着琼肜来找醒言。等到了龙王大帐中,让小丫头如愿腻在哥哥身边,她自己却也不走了,唤人在少年身边加了个绣墩,便落落大方的帮他斟起酒来。

灵漪儿这一番作为,正是一副情浓之时的小儿女情态,看在那些饱经沧桑的神灵眼里,自然觉得十分有趣;只不过碍于灵漪身份,心领神会之余,大家最多也只在心中偷笑,面上一个个都装得神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看到。所有人之中,也只有两个人有些抱怨。

“这丫头,这会儿也不来给我倒酒!”

一位抱怨之人,便是四渎老龙君。除了刚开始进来时小丫头给他倒了一杯酒,以后就芳踪杳渺,对他这个老头子不闻不问了。咕哝一声,自己帮自己倒了杯酒,老龙君便和所有长辈老人一样,开始在心中喜气洋洋地发起感慨来。

除他之外,另一位不甘之人,正是彭泽小神君楚怀玉。此刻大帐中高悬数十颗夜明珠,到处洒满柔和明媚的光辉。斜眼偷觑,只见那柔淡光影中,娇靥秀曼绝伦的龙公主香腮玉软,俏脸娇红,螓首上宫髻高盘,如铺绿云;一双玉臂如藕,轻挥时仙袂飘飘,袭来满席的麝兰香气——

满眼的色授魂与,满鼻的桂馥兰薰,几乎让酒量上佳的彭泽少主要提前醉了。

欣赏神女美人,心荡神驰时唯一让这位少主神君有些不快的是,艳压四海的四渎公主,绝美一如往昔,但现在与先前有些不同的是,她似乎全副心思都只在一人身上。轻言笑语,只为一人而发;流眄顾盼,只为一人所观。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尤其让少神君生气的是,在美人如此青睐之下,那个天底下最幸运的家伙,竟还是一副坦然模样,分毫没有感恩戴德之心!

“可恶!”

看到这里,疾恶如仇的少年神君终于看不下去。要说,本来这位彭泽少主处事沉稳,不至于如此躁动,但远道前来乍看到这情形,不啻是当头一棒。因此,等到酒酣耳热之时,心底那股血性冲了上来,一时忍不住霍然起身,快步来到醒言近前,举杯醺醺叫道:“我敬你一杯!”

“啊,多谢楚少主!”

见他前来敬酒,醒言赶紧起身谢了一声,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见醒言喝完,楚怀玉略吸了吸酒气,尽力平静说话:“张兄、是名讳醒言吧?那我称句醒言兄。醒言兄,在下最近听人说过一句谚语,不知如何解释,还请醒言兄赐教。”

“噢?呵!赐教不敢,楚兄请讲!”

酒宴过半,醒言已和席中众神混得挺熟,现在楚怀玉和他这番称兄道弟,应答得也挺自然。只听楚怀玉说道:“醒言兄听好,我近日听到的这句话是:『琼艘瑶楫,无涉川之用;金弧玉弦,无激矢之能。』我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解释,还望兄台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