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灵漪说过原因,再听着这震动心魄的鼓音,醒言便惊叹咋舌不已。

在这样强健的鼓乐声中,那龙神八部将之首的磐犼,便随着舞阵的流转渐渐走到靠近醒言的位置。

就在这时候,在那节奏急促的鼓乐声中,突然有人一声大吼:“有鬼气!”

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吼声,响若雷鸣,竟生生将洪钟巨鼓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第六章 仙槎霞外,泪盈红袖青衫

正当夔牛之鼓敲击得如火如荼之时,却忽听有人脱口大叫一声:“有鬼气!”

这声暴喝,有如雷轰,竟将夔鼓的震鸣给生生压了下去。

听得磐犼将军一声大吼,响彻灵蕊宫的鼓乐顿时停住;有几个在强劲鼓乐中仍然意态逍遥的仙子散人,此刻却也和其他宾客一样,一阵小小慌乱。此时这些仙客们俱是心思一同,忖道:“是何方鬼怪如此胆大?要知这南海龙族,与烛幽鬼方乃是死仇。现在居然有幽冥之物敢来龙宫内室,真个是凶悍胆大!”

这些仙朋,见发话之人乃是龙将中往常最稳重的磐犼将军,自然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

对于磐犼而言,死敌鬼族,竟敢不顾龙威潜入龙族巢穴,自然让他震惊不已。也正因如此,才让他那声警示脱口说出。

再说听得磐犼这声大喝,原本正琢磨着“人间礼乐、怕是源自仙族”的少年,顿时一惊,不待细想,立即流转太华,瞬间就将指间那枚司幽冥戒的鬼气掩饰得无影无形。

这么一来,附近那位敏锐非常的磐犼将军,顿时便有些茫然。

这时,灵蕊宫中一片静寂,原本作搏击破阵之舞的力士,已经“哗”一声全都聚集到将军身后,手中光芒闪动,只待神将一声令下便要降鬼伏魔。座中那些仙人,则都各各暗备护身法术,以免受了龙鬼相争的池鱼之灾。

而那位南海水侯,听了部将这声大叫,顿时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脸怒容的喝问道:“磐将军,恶鬼在哪里?为何还不拿下?”

听得有鬼,孟章正是恼怒非常,没想这些讨厌阴物竟敢来自己筵席骚扰。

听得主公问话,磐犼躬身一礼,略带尴尬的答道:“禀水侯,刚才属下确闻到一丝幽冥气息,绝不敢欺骗水侯。”

“只是现在,这丝鬼气属下却又丝毫感觉不到,实在是古怪得紧!”

见属下这副尴尬模样,水侯孟章丝毫不怪他莽撞。他知道,自己这手下头号猛将,性烈如火,但绝不是莽撞之徒;在八大部将之中,反以他最为沉稳。念及此处,略一思索,孟章便问道:“磐将军,刚才你闻到鬼气,到底是从何处传来?”

“禀将军,是从……”

说到这儿,磐犼转过身形,侧脸看了一下,便抬手一指,斩钉截铁的答道:“是从这位客人身上发出!”

——众人看去,磐犼手臂戟指之处,正是醒言站立之地!

见磐犼指出鬼气流露之人,四围仙客顿时一片哗然。灵漪见状,立即起身怒叱:“磐将军休得无礼!如何敢胡乱指我同伴?”

而此时,那位被指证的少年,则是一脸茫然,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见四渎公主怒斥,再看到那少年绝不似作伪的无辜反应,磐犼一时倒有些吃不准起来。

而见灵漪发怒,那位威风凛凛的水侯将军,顿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只不过,水侯孟章毕竟是水族中一方王霸,又与鬼方征战日久,听属下示警,又岂会轻易放过。看了属下龙将被四渎公主申斥的尴尬模样,孟章便咳嗽一声,朝愤怒公主拱手说道:“灵漪妹子且息怒!依大哥看,磐将军思觉敏锐,一般不会看错。”

说到这,见眼前龙女又要发怒,他便赶紧继续说道:“只不过,即便嗅到鬼气,也未必就是这位小友本身发出。依我看,应是他法力暗弱,才会被鬼方那些狡诈无比的阴鬼钻了空子,附身混了进来!”

“如果这样,我们不详查清楚,恐怕对公主、还有这位小友,都是大大不利!”

听了孟章这番话,虽然灵漪对他言语间流露出来的轻视之意,觉得好生不快;但他这席话,有理有节,一时也不好如何反驳。哼了一声,灵漪便问:“那你们想如何探察?”

“这个简单!”

见灵漪不发脾气,孟章顿时大喜,回头呼喝一声:“快去温房中取洞冥草来!”

听得孟章此言,座中不少仙客顿时恍然,各自暗中称妙。原来,那世间罕有的洞冥草,能发出洞明幽光,正可用来照出鬼形。

见孟章如此分派,灵漪也无可奈何。在她心中,醒言发出的“鬼气”,她自然知道个中原委,只是,此时绝不便道出。她知道,南海龙域与幽冥鬼族,正是势成水火;此时直言醒言与鬼王结交,也不知会惹来什么祸患。

“这该如何是好?”

虽然听磐犼说已嗅不到鬼气,但灵漪此时还是心乱如麻,只觉得好生后悔,这次不该依着性子带醒言来。转眼再看看少年,却见他一脸从容,脸色沉静如常。

见得这样,四渎公主心中才略略安定。她忖道:“嗯,即使过会儿真被孟章测出鬼气,我也要拿爷爷名号出来,『押』醒言回四渎龙宫审察……”

正在心中辗转思量对策,孟章手下已取来一束洞冥草。

手握着微带幽光的浅绿仙草,孟章叫了一声“得罪了”,便亲到醒言身前,手举草把在他身上上下拂拭。

“咦?”

仔细拂过洞冥草,孟章却发现草光中毫无异象。回头看了自己心腹大将一眼,孟章便问道:“磐将军,你可曾察到鬼气逃往他处?”

“未曾。”

磐犼回答极为肯定。见得如此,孟章疑惑道:“莫非是手中这草神光不够?”

在他心目中,自是希望能将混入龙宫的鬼怪找出。

听他这么一说,醒言心中一转念,便从容笑道:“禀水侯,其实小子曾习过催光之术,也许可助照鬼仙草神光更明。”

原来他见水侯半信半疑,便要借故使出自己那太华清力,不管能不能将洞冥幽光催得更盛,至少可让旁人看出,自己这是纯正的三清道力,那些恶鬼自然近不得身——说起来,自己那鬼仆宵朚还真是个异数,恐怕也非是寻常强横鬼雄。

再说孟章,见被试之人主动请缨,也只好点头答允。于是,所有注目这边的神仙宾客,一瞬间全都感觉到正有一股至清至纯的本原之力,从那少年指间奔涌而出,朝那束微光闪烁的碧绿仙草汹涌奔去——

“呼!”

就如同枯草被火星溅着,那束原本幽光隐隐的洞冥草,顿时被激发得绿气纷萦,光华灿耀得就像一支绿焰熊熊的火把!

而在这绚耀明光之中,那位被神光罩定的凡间少年,容颜淡定,襟袖飘飘,神态与座中俊逸仙客丝毫无异,哪还见得到半分鬼影!

“磐将军,我看你是酒喝多了!”

见到眼前情景,孟章顿时转头对属下一声叱吼。被主公叱责,那位龙神部曲一脸尴尬。因为,之前他确曾喝过一些龙宫琼浆佳酿。

经过这一番风波,虽然其后仍然是一派鼓乐笙歌,但今晚灵蕊宫中不少人的观感,已与半刻前颇有不同。这些神力渊深的仙客异人没想到,四渎公主带来的那位一脸亲和笑容的少年随从,竟还能施出这样精湛清醇的仙力。所谓“见微知着”,直到这时许多人才想到,那位盘踞鄱阳、总领陆地水系的四渎龙君,虽然韬光养晦日久,行事往往还不如手下那些湖主河伯来得高调,但内里、其实力真个不可小觑!

而那位南海三太子孟章,则又有另外的观感。

见灵漪与那随从少年言语亲密,他自然已经问过灵漪,知道那少年只不过是人间道门的一个新晋子弟,便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只是,刚才孟章见到醒言那一手精纯的仙家之力,顿时便改变了看法。

刮目相看之后,再瞧着四渎龙女跟那少年的亲切私语,南海三太子的心中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对于醒言、灵漪来说,经过这一遭事故,他二人对眼前这龙宫筵席,便没了刚开始时的那分兴致。待南海龙宫的赏花筵席按部就班的结束,灵漪便谢绝了主人孟章同游南海的邀请,径直和醒言一起回返。

待驾驭龙驷从南海水域中破水而出,醒言与灵漪才发现,此刻人间的天地中,又已是到了黄昏时候。西坠的夕阳,涂满半天的云霞,并将碧蓝的海水,染上一层赤金的颜色。在横波而过的长风中驭车而行,醒言又在途经海岛的烟波海市中市得带给雪宜琼肜的礼物。等快出得南海洋域时,头顶的穹隆中已是漆黑如墨。

长空中灿烂的星河,倒映在万顷海波中,便散作亿万点闪耀的银辉。从龙车扶手旁探首朝下望去,便看到海涛浪尖这些点点的银光,就好像星河倒挂入水,其中游动着亿条的银蛇。风声过耳,万籁俱默。龙驭飞天之时,彷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星与水,你与我。

感受到眼前玉宇中这一分清冷入骨的寂寥,端坐龙车之上的少女,不知想到何事,忽然间悲从中来,竟鼻子一酸,珠泪忍不住扑簌簌而落。泣下之时,转侧埋首于少年怀中,那肆意奔流的泪水,便打湿了少年凉薄的襟袍。

待初时的无措过去,醒言只是手抚怀中泣女的青丝柔肩,默然无言。

俯望着星月光辉中少女抽动的香肩,醒言又回想起当初鄱阳湖畔两人奇妙的相逢,不觉感慨万千。往事回眸,一幕幕历历在目,就仿如词牌所述:水斜山仄处,有寒花三朵,美人家住。梦醒霜天,又坐销灯影,乱愁无措。

碧海云空,空自把疏星遥数。夜永如年,烟没江南,雨横风竖……

神思悠悠半晌,见怀中伤心神女仍是哭泣不住,醒言便运转目力,极目遥见大海的边缘,有几间零落的破败渔屋。于是他便叹息一声,俯首对怀中人轻轻说道:“灵漪,今晚我们先就在这海滨渔屋歇下……”

第七章 云华入梦,徘徊心水之间

清冷无垠的星空,彷佛触发了灵漪深埋在心底的忧愁,一时竟让她泪湿沾襟。

见一向刚强的龙女忽然泣下,醒言心中也是有所感触。虽然他一向随和,但心思却十分敏睿;先前在南海神筵中,虽然是自己被察出“鬼气”,但那龙神将军颐指气使的姿态,南海水侯貌似有礼实则轻忽的对待,他也是觉察得一清二楚。说到底,这些只不过因为他只是个凡人。

对于这份感觉,旁边交好的龙女自然感同身受,自此之后醒言便看出她有些神情落寞。而现在落泪,恐怕就是因筵席中那场风波,终于让她在近些天顺乎本心的情热之后,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与灵漪知交这么久,她心中这份忧愁,醒言如何不能感受?

清冷月华中眼望着身边无尽的寥廓,内心里从未真正愁乱无措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忧郁。

眼看长空漫漫,月光清苦,怀中人又是悲泣不住,醒言在心底叹息一声,便俯首对灵漪轻轻说道:“灵漪,不必难过,这些事儿我都已习惯……倒是这高处清冷,不胜寒凉,我怕会伤了你身子。不如,今晚我们先就在这海滨歇下。”

听了倚靠之人温柔的话语,灵漪儿哽咽一阵,便止住悲声,坐起身子,在泪眼朦胧中轻轻应了一声:“嗯。”

于是,那几匹通灵的龙马,“唏溜溜”一声清嘶,拉着银光龙驷便朝云下海滨那几间渔屋飞去。

等踏上柔软的沙滩,灵漪儿素手柔荑紧紧抱住醒言的手臂,与他相倚而行。在无人的沙滩上行走一阵,感觉到身边人少有的困顿,醒言便让灵漪倚靠在一处礁岩旁,自己先去查探。此时灵漪儿对他百依百顺,柔躯斜倚在光洁的礁石旁,目送着醒言的远去。等他的身影转过渔屋再也看不见时,她便默默数起沙滩上他留下的那两行脚印——这位一向行事无忌的龙族娇女,此时好似头一回,将一个人视为自己的倚靠,只盼着他能早点归来。

又等了一会儿,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醒言才又回到自己身边。朦朦胧胧中,只听得他说,这处海滩甚是荒凉,那几间渔屋也破败不堪,已经很久没人居住。刚才,他已经挑了一间最完好的木构渔屋,稍微整理了一下,只等她前去歇息。

半倚在醒言身边,一身银纱素裹的四渎公主已好似柔若无骨;半扶半倚之间,醒言便带这位半梦半醒的神女,来到那间屹立海滩的旧渔屋中。

虽然这间木屋离海水甚远,已算是四五间残存渔屋中保存得最好的,但毕竟也是年深日久,在海风咸雨的侵蚀下已经颇为破败。不过,它现在已被醒言快速整理了一下,原本洞然的门窗,已被他从别处渔屋中搜集来的几块木板挡上;屋中那块被渔民当作床铺的长条石上,已铺上一层厚厚的枯树叶。醒言将自己的长衫解下,铺在这层树叶上,便急就成一张松软的床榻。

虽然一切顺利,但在将灵漪扶上石榻之时,这位神思恍惚的龙女,双手搂着自己脖项,怎么都不肯松手。迟疑了一下,醒言略略低头,从恍惚少女的环抱中脱出。也不知这女孩儿用什么香物,此时正是幽香满屋。当醒言走出木屋,将半截木板重新掩好门户,还听到那神女宛如梦呓般的一声呢喃,只是当时海风过耳,具体说什么并没听得清楚。

脚步声渐渐不闻,明月光逐渐模糊,于是这眼睫犹带泪光的四渎公主,便在一枕海浪风潮声中渐渐滑入梦谷……

第二天,等明亮的日光从半截门板中照入,灵漪儿才从睡梦中悠悠醒来。

“嗯?醒言呢?”

揉了揉惺忪的睡眸,灵漪分明记得自己应和醒言一起来到渔屋中。

“是不是先起来出去了?”

仍有些恍惚的龙女,想到这儿,却忽然惊慌起来,一下子便坐起身来,朝自己看去——

只见自己裙袖宛然,这夜自己分明和衣而睡;再悉心体察一下,发现自己除了有些乏力之外,全身并无其他什么异样。

“……我都想到哪儿去了!”

——正忙着检看自身的少女,突然间靥泛红潮,一张俏脸瞬间便变得有如霞染!心思狂乱、羞不可抑之时,心底却还有个细细的声音,抑制不住的说道:“奇怪……那时只是初见,他就敢偷偷吻我,怎么现在……却变成正人君子?”

拿起少年那件当作床缛的长衫,移走门板走出户外,灵漪便看见那位君子好人,正在远处浅海中一座礁岩上正襟危坐,面朝着东升的旭日霞光,似乎正在专心炼气打坐。

“哼!居然假装专心不理我~”

不知怎么,一见那少年若无其事的背影姿态,刚才还一腔羞意的四渎龙女,现在却觉得很是生气。蹑手蹑脚走到近前,灵漪儿便恶作剧般一声大叫:“醒言!早啊!”

——哼哼,这一声叫,不把这可恶之人叫得走火入魔,也要惊得他吓一大跳!

只可惜,虽然灵漪这声已是落力喊出,但乘着海风传到少年耳中,却仍是动听无比。

“早啊!”

听灵漪跟自己道早安,醒言赶紧束拢心神,长身立起,纵身一跃,掠过浅海水滩,稳稳立在灵漪面前。

在旭日朝阳中,重新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庞,灵漪儿那腔没来由的恼意顿时消散。侧过脸去,把长衫递给只穿月白内衫的少年堂主,嘱他快快穿上;等他穿好,灵漪问了一声,便转回脸来说道:“醒言,你昨晚一夜没睡?”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