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于琼肜来说,这样的不开心并不能持续多久;过不多会儿,她便被哥哥正在讲述的故事完全吸引住。琼肜这时,已忘了那事是自己亲身经历;当醒言说到危险处,她也跟着灵漪姐姐一起惊呼,急切想知道自己和哥哥后来倒底有没有被恶鬼吃掉!
待醒言把鬼事讲完,屋中便又暂时陷入沉默。刚说完一场胜事的少年,清俊的脸上神采飞扬,在烛光映照下正泛着几分奇特的光彩。看到惯见的少年此刻这样儒雅逍遥的模样,素来大方的龙族少女竟没来由一阵心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芳心羞怯之时,灵漪儿却忽然于空明之中,听到一丝异样的声响;又侧耳倾听一阵,她便不再偷瞧少年,而是转向那个正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少女,展颜笑道:“琼肜小妹妹,要不要看姐姐给你变个戏法儿?”
“要啊要啊!”
喜欢玩闹的小女娃自然拍手赞成。而那个正闲得无聊的少年也不会反对,便和琼肜雪宜一道,好奇的盯着灵漪,看她如何变戏法。
在四海堂三人关注的目光中,只见灵漪取过三支竹筹,平行着摆在桌上。又轻抬素手,在眼前微微嘘了口气,便见在一片烛光红影里,灵漪玉手中已凭空幻出一个晶莹闪亮之物,五官四肢俱全,看得出是个人形模样。
这个冰光闪烁的小人,一待生成,不等召唤,便从灵漪手中跳到桌上,立在一支竹筹前,开始努力往前蹦跳,转眼便跳过三支竹筹。只是,等它跳过第三支竹筹时,灵漪儿又顺次将它之前跳过的竹筹不停的重新摆在前面,周而复始,竟引得这倔强的小冰人,顺着永无止境的障碍,在桌上绕着跳过四五圈!
看着眼前这可爱小冰人笨拙的跳过竹筹,小琼肜不禁乐得跳了起来,拍手嘻笑,替那个有灵性的冰人不停的加油。见她如此,灵漪儿也笑得如春花绽放,问道:“好玩吗?”
“好玩!”
琼肜拍手欢笑。
“还有更好玩的呢!”
在小丫头期待的目光中,龙族公主眼眸里神光一瞬,然后便起身走到门边,“呼”一下拉开屋门。
见她突然这样,醒言不明所以。正要问她时,却听得院中“嗵”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地。
听见这样异响,醒言也赶紧走到门边。等他朝院中一望后,却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三章 明月多情,清光长照人眠
“咦?那儿怎么有人睡在地上?”
琼肜从灵漪醒言之间探出脑袋,看清院中情景,忍不住叫出声来。
原来,在一片朦胧月辉中,小院白石地上正躺着一个黑衣人,身材精悍,黑巾蒙面,一看便知不是端人。
“应该是来旅店中浑水摸鱼的宵小吧?”
虽然一眼看出这人身份,但让醒言觉着奇怪的是,这位梁上君子,现在竟四脚八叉,大咧咧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似乎丝毫不怕别人看破行踪。
见到这情形,醒言觉着实在匪夷所思。若按他经验,做这种不尴不尬之事,首要一条便是要隐蔽身形,提防着不让别人发现。比如他当年在花月楼中,偷去蕊娘房里恐吓奸徒,一路上潜踪蹑足,那是何等的小心!
暗地摇了摇头,醒言免不得大喝一声,纵身跳到那贼跟前,弯腰揪住他衣领一把拎起,准备审个明白。谁知,这贼徒看起来身量不大,但入手竟是死沉死沉;饶是少年力大,也在百忙中加了把力道,才没让这厮摔下。
等醒言将这盗贼拖到门边放下,借着烛光才看清,这位梁上君子现在竟口吐白沫,鼻孔翕张,就好像得了啥急症。见他这模样,醒言也有些慌张;才惊了两句,却发现身旁那位修身颀立的小龙女,却在那儿掩嘴偷偷嘻笑。
一见灵漪儿那副神态,醒言便立即知道,眼前贼徒这副倒霉模样,十有八九便是她做下的手脚。心中暗道龙女顽皮,醒言又取过刚才漂浸玉莲花的那盆清水,将黑衣人淋清醒。
一阵审问,才知道原来这贼徒,趁着黑灯瞎火潜到客栈中,想伺机行窃。本来,他倒也秉持着和醒言一样的理念,走路蹑手蹑脚,生怕惹出响动。谁知,半晌前刚蹑行到这处院落,却发现面前横着一堵竹篱墙。虽然惊讶院里哪来篱笆,但他看竹篱并不高,便轻轻一纵,跳了过去;因为穿着软底布鞋,落地时倒也轻巧。
只是,听口齿不清的盗贼哭诉,也不知啥缘故,等他跳过一个竹篱,却发现前面总还有另一道篱墙;前后跳了约有二三十回,却还是见不到尽头。见着事情古怪,他也赶紧回头,谁知身后来路上,也同样竹篱密布,没个尽头。到了后来,他也搞不清楚哪是前哪是后,又惊又怕又累,最后终于体力不支跌倒。
说到这儿,这小贼已有些歇斯底里,倚靠着门边大叫道:“有鬼!有鬼!我明明看到房子就在前头,明明看到……”
看着这贼倒霉相,醒言便知是遭了刚才灵漪儿法术戏弄;看他狼狈模样,少年心下有些不忍,便准备拿出当年手段,恶形恶相的恐吓他一番,让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敢行窃,也就把他发放了事。
谁曾想,也是这贼自己末路到了。他这一通歇斯底里的大喊,却把店老板惊动,不知出了何事,赶紧带着几个得力伙计赶来处置。等到了这处,一瞧店中客人逮住的贼子身形,店掌柜立时叫嚷起来,一把扯过伙计手中绳索,不顾年高,扑上去就把贼汉五花大绑。
原来,灵漪儿用幻术累倒的贼徒,竟是当地官府通缉了许久的大盗,数月间作案无数。因手段高强,最多也只被人瞧见过逃去时的背影。而醒言所住这家客栈,前后也遭他好几次荼毒,害得店里给客人赔了许多银子,店老板正是恨他入骨,将县衙精心绘制的画影图形,请画师描了一份,挂在房中早晚观看,早就记得滚瓜烂熟。这一下,总算老天开眼,终于让这贼子落到自己手上!
当下,激动万分的店掌柜便对醒言几人没口子称谢,不惟免去了几人的房钱,还准备给这位新来的姑娘另外准备一间上房。自然,这好心的建议被醒言婉言谢绝。
待精疲力竭、如中邪魔的盗贼被拖走锁到柴房,这一番喧闹终于平息。
经过这阵子人语喧沸,小丫头也终于困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便被她雪宜姊拉着回房安歇睡觉。喧闹不堪的客房,转眼只剩下两位久别重逢之人,在那儿默默无语。
稍停一阵,觉出两人静立室中,颇有些尴尬,醒言便提议大家不妨去院中闲走赏月。刚一说完,他就有些意外的看到,原本好强的四渎龙女,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顺从的跟在自己身后,来到这月光清淡的客栈小院内。
这时候,夜已深沉,中庭静寂,不闻人语,耳中只有啾啾的虫鸣,时断时续。月光下的夏夜庭园,正是柔淡如水。
这两位悄立月庭之人,却仍是静默无言。自上回浈河水底那一番销魂的潜泳,这已是二人第二回相逢。只是,上回瑶阳镇醉梦馆中那次相见,经得莫名小魔女一番喧闹,醒言与灵漪,还来不及细细体味两人逾礼后首次相见的尴尬。但这一回,竹影扶疏的淡月庭园中,已没了旁人的干扰,两人便有些手足无措。
望着月光中长身而立的少年,尊贵的四渎龙女心儿却忍不住怦怦乱跳:“这个混赖醒言,会不会因为上次本公主……一时糊涂,就起了误会,马上便要来轻薄于我?”
灵漪儿紧张万分的思忖,俏脸上不知不觉已羞得通红。
“如果他真敢来无礼,那我是该逃,还是拿法术冻他?”
一番患得患失之后,四渎小公主便决定不逃,而要施展“冰心结”来阻止少年的无礼。只是,打定主意之后,她脸上红晕却更加艳盛。因为她隐隐知道,自己这法术,似乎对少年无效……
“也许这次能行呢~”
龙族小宫主鼓励着自己,但脸上却烧得更烫。
只是,就在她柔肠缠转了这么多时,那个可恶少年,居然无动于衷,丝毫不来侵犯,只顾仰脸看天,盯着天上星月微茫的夜空看个不停。
看着少年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原本怕他来扰的小龙女,却没来由一阵生气。
又等了一阵,正当灵漪儿公主脾气就要发作,忍不住要抢先给这只呆头鹅来一记“冰心结”时,却见这只顾看天的少年,终于转过头来,对自己说道:“奇怪啊灵漪。”
“……嗯?!”
“你不知道,我刚才察看天相,发现从这郁林分野上看去,岁星在北,太白在南,不应该发生蝗灾饥荒啊!”
“……是嘛。”
听醒言突然说起这个,灵漪才知刚才冤枉了他,当即也不知该喜该恼,只好顺着话儿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灵漪你看,”
少年抬起手臂,示意少女朝天上看:
“那岁星属东方春木,太白乃西方秋金,现在一北一南,名为牝牡,正主年谷大熟;而灵漪你再仔细瞧,北边那岁星现在颜色深沉,显红黄之色,又主四野大丰,无有虫灾。”
说到此处,少年顿了一下,犹疑道:
“若是我上清宫中传下的星书无误,今日观此二星相,郁林郡绝不应遭这样的蝗虫饥灾!”
“是吗?那就是有妖孽作怪。”
“嗯,你说的很有可能!”
肯定回答一句,醒言又凝目仔细看天,满面愁云。出身贫寒的少年,又要比旁人更知道饥荒的危害,现在正是忧心忡忡。
而那位“雪笛灵漪”,因为见惯了少年随和乐观的模样,现在忽见他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倒引得她芳心大讶,头一回仔细的朝少年脸上看去:只见清幽的月光中,清俊的少年临风伫立,脸沐一天的星光,儒雅坚毅,宛如龙宫的宝物,正泛着神异的毫光。那两只清亮的眼眸,现在幽如深潭,彷佛能包容下头顶夜空中漫天的星华。
彷佛就在一刹那,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然后这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不再与前一刻一样。尊贵骄傲的少女,内心深处彷佛被谁拨动一下,忽然响起一声让人心醉的回响,宛如圣唱,清越绵长。
于是,还在仔细复察星相的少年,便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彷佛梦呓般的呢喃:“醒言,你能把那年谷大熟的『牝牡』,再跟我解说一下……”
“牝牡?”
“嗯……”
“牝牡,就是男女,就是阴阳——”
道门少年本能的解说,到这儿嘎然而止。回头望望,发现那一双凤目星眸,已渐渐朦胧,彷佛正漾荡着无边的春水,寂寞而温暖。
于是随着一声悠悠的叹息,一阵云影飞来,遮住了朦胧的月华,也遮住寂静庭园中一对渐渐重合的身影……
大约半晌之后,便到了离别的时刻。无论多么不舍,“镜影离魂”的法术也只能支撑这么久。
这一回,镜影而来的少女并没有凭空消散。在将依依不舍的少年送入门内,娇俏的少女立在门外,将房门轻轻掩上。
就在木扉缓缓阖上之时,少女嫣然一笑,展颜说道:“下次记得再来找我玩。”
略带顽皮的神情,就宛如暂时告别的邻家少女。
直到厚实的木门,将阳春芳菲般灿烂的笑颜完全隔断,门内的少年都没有应答。又过了许久,出神的少年才如梦方醒。
从那如痴如醉的梦幻中醒来,醒言并没有立即打开眼前的木门。又等了许久,他才伸手将闭合的门扉轻轻推开——
只见得小院中月光如水,竹影迷离,一切又静寂如初。
第四章 飞鸟落尘,涉风波而不疑
月华如水,万籁俱寂,本来这是个益于睡眠的良夜。可是,在这样明月照人清风拂榻的夜晚,躺在竹床上的少年却失眠了。
直到天亮,醒言仍是半梦半醒。恍惚中,昨夜那明月下、碧竹旁的销魂事,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旋,就如屋中那一抹淡淡的余香,怎么也挥之不去。待报晓的雄鸡啼过三遍,幽暗的窗棱渐显白亮时,如同醉酒的少年才渐渐清醒过来。这时,那个早就潜藏在他心底的念头,在这东方欲晓之时悄悄浮上心头:虽然那四渎神女灵漪,对自己满腔的情意;可他张醒言,真能肆无忌惮的去消受这番柔情?毕竟,她是四渎龙族尊贵的公主,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高攀。不论其他,光这人神阻隔,就如同天壤之别,让他俩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将来。
想到这里,初尝情事的少年便有些哀伤:
“……为什么要让我明晰这些事理?为什么让我明理之后,还只能情不自禁,揽她入怀?”
于是那原本甜蜜的回忆,现在却渗入了一丝苦涩的滋味。等到窗外天光大亮,处处鸟啼之时,一夜未得好眠的少年,又接着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既然自己与龙族神女几乎不可能,那将来自己终身大事,倒底会着落在谁家姑娘身上?
想到这传继香火的大事,孝顺的少年就把所有自己认识的女孩子统统梳理一遍。可惜的是,反复思量过后,醒言无奈的发现,最终似乎也只有自家堂中那位清冷的女子,才勉强有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娶妻的对象。
想到此处,头脑已有些昏沉的失眠之人,又接着胡思乱想:“呣……雪宜倒是不错,人心眼儿好,对我也不错。就是……按世俗人眼光,她却是个妖怪精灵。虽然龙女曾经帮忙搪塞,但到真个要下娶妻聘书时,恐怕自己教门中的长老便要反对……”
“不过,就是反对也不管!不让我娶雪宜,难道你们帮我找一个更合适的?”
正在满脑子昏昏噩噩,想得有些不着边际之时,忽听到门扉轻轻一响,然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谁?”
听到有人入屋,灵觉敏锐的少年立即睁眼,迅疾翻身而起——却看到推门入房之人,正是刚才自己胡思乱想的寇雪宜寇姑娘。现在她正端着一盆清水轻巧走到案前,轻轻放下,预备给自己盥洗用。
与往日不同,此刻看到这位司空见惯的女孩儿,胆大妄为的少年脸上却有些微微发烫。这时醒言才知道,原来那闭眼胡思乱想不觉得如何;等到睁开双眼,再看见这青天白日光天化日时,才知道有些想法是多么荒唐。
当然,眼前这位刚被少年郑重考虑过的清俏女子,却不知道中间这许多缘故。见到堂主起身,却只管怔怔出神,雪宜也只当是他刚刚起床,睡意未消,头脑还未完全清醒。于是,她便朝醒言微微侧身一福,然后就蹑着足步,又轻轻走出门去。
看到她这样温柔软款的姿态,头脑已经完全清醒的四海堂主,不禁又是一阵发呆。
这天上午,在郁平城内转了转,醒言便看到这受灾的县城,果然少了许多生气。怜悯遭难的民众,他便寻到官府设立的粥厂,跟差役捐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一路听人说,郁平县和郡内其他县城一样,官家能动用的赈济库粮都已用光。现在郁平县衙为救济贫民,只能以较高的价格去向那些粮商买米。
听了这些消息,醒言虽然觉得这些粮商有些不义,但同时也强烈感觉到,郁林郡这些属县的县治,显然十分清明。看得出,只要那些商人没有借机哄抬物价,还在正常做生意,官府便不会仗势欺人,还会按市价跟他们采买。
见过粥厂施粥的场面,再被普济世人的道心一激,等醒言走出粥厂,被清风吹得略清醒些,才发现自己身上二十多两纹银,不知不觉中已捐得精光。
捏着空空的钱囊,醒言知道,接下来他必须为三人今后的盘缠打算。想到赚盘缠,第一个念头自然便是重操旧业,去画些镇宅辟邪符来卖。谁知,一提画符卖钱,小琼肜立即想起自己当初与哥哥相遇的情景,便提议不如大家一起去街头卖艺,这样也好让她知道,为什么哥哥说她那次不该泼水戏弄那位卖艺的大叔。
醒言也正是少年心性,听琼肜这样提议,当即一口应允。对他来说,虽然现在法术高强,但从小时起,就觉得那些街边卖艺的特别有本事。现在既然琼肜提议,那就来索性亲身尝试一番,也算了了儿时的一个夙愿。当即,醒言就跟琼肜雪宜交待了一些必要事宜,然后领着她俩寻到一处高楼大院密集的街道,预备在这处相对繁华的地段拉开把式卖艺。
要说这位上清堂主,可与其他那些矜持的高门弟子不同;干这些市井行径,对他来说正是轻车熟路。到了地头,醒言就在街旁一处茶棚,跟茶棚主人借了一只阔口的铁盘,让雪宜拿着,准备卖艺结束时讨钱用。又寻得街边一个开阔处,胡乱捡了只破瓦片,在青石地上约略划出个对径两三丈的大圈,然后便仿着那些卖艺走江湖的开场白,扯着嗓子一阵吆喝。
听了他这道力暗凝的吆喝声,很快便聚拢一些人围看。等看看围观者聚得差不多了,醒言便准备开始正式献艺。
与惯常的走江湖卖艺不同,醒言这回并没准备表演什么蒙面飞刀、胸口碎大石的把戏。过场话说过,便叫琼肜和自己对打。小女娃儿舞两把小刀片,他拿那把长古剑相迎,转眼功夫这兄妹俩就斗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