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彭襄浦说到此处神色愤懑,醒言便赶紧好言安慰一句。又见着屋中气氛有些愁闷,他便环顾书房四周,转过话题,开始和这位彭县爷攀谈起闲话来:“彭县公,您这书房中诸般陈设,倒是甚为得宜。随意而不詹乱,颇得我道家自然之意。”

听得醒言赞赏,彭襄浦也去了些愁色,捻着颔下三绺胡须,露出些笑容。又听少年赞道:“彭公,您这张『千山寒雪图』,实是境界高洁,又与这题诗相得益彰!”

因了某种缘故,醒言对墙上挂的那幅水墨卷轴大为激赏:“雪乘长风舞,诗伴落梅吟……这意境,真叫人神往……”

见他推崇,彭襄浦也起了些谈兴,款款言道:“呵,不瞒小友说,老夫确对这雪景格外偏爱。我本是北地秦川人氏,冬季漫长多雪。只是后来宦游岭南,一呆便是十数年。与家乡不同,此地一年四季却是片雪也无,便只好央着文友中的丹青好手,画得这幅梅雪图挂于墙上,聊解思乡之情。”

“原来如此!彭公果然高古。”

于是二人这一番融洽无比的交谈下来,彭县爷越看眼前少年越顺眼;再见他年龄相匹,又无姻眷,心下竟生出些纳婿之意!

且不提彭县令心中爱材,再说醒言三人,用过晚食之后,便在落脚厢房中歇下。

只不过,大约戌时将尽、夜色正浓之时,醒言叫来琼肜雪宜二人,收拾一番,便按着白天探来的道路,一齐向那彭府小姐所居的庭园潜去。原来,听彭县爷晚饭时说,按往日经验,今晚极可能便又是那妖异作怪之时。

到得园中,这上清四海堂诸人,便在粉墙某处角落繁盛的花草木丛中隐下,朝庭苑中紧张的窥伺。

特别的,经得醒言吩咐,雪宜琼肜的先天气机,牢牢锁住那片假山泉圃,留心那儿会不会出甚怪处。

“难不成,真是咱罗浮山走失的水精?只恶作剧,也不害人,倒颇似某些上清高人的风骨。”

不过,虽然心中这般想着,手里却还是紧紧握住那把封神,不敢有分毫的懈怠。

三人就这样埋伏在草木丛中,直到镰月西移,清露渐起,那楼阁中灯火熄去,却还未曾见得有丝毫的奇异。

正当四海堂主信心开始有些动摇之时,就在那喷涌不歇的假山泉圃中,于那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涌动的泉水却忽似沸腾起来,向四下飞溅起千万朵珠玉般的水沫。

这一瞬,似乎心中得了某种神秘的感应,这四海堂三人,全都在花阴中悚然而惊!

第六章 梦倚空花,惊疑不测之祸

霎如行走夜路时一阵阴风扫过,正潜伏在花阴丛中的醒言几人,忽然没来由的惕然一惊。

几乎出于本能,就在这一瞬,雪宜琼肜那两道本就不离涌泉左右的无形气机,彷佛受到某种奇异的牵引,一齐朝那激烈喷涌的泉浪兜头罩去;而醒言手中那把向来意兴疏懒的封神,这时也突然兴奋起来,在少年手中微微颤抖,不住摩挲着握剑之人的手掌。

“妖灵来了!”

心中一时惊觉,浑身肌肤也突然绷紧。百忙中,左手又迅速往旁边一横,挡住正作势欲扑的琼肜。

“今日正要看看,倒底是何方灵物!”

此时四海堂三人心思一同,只顾注目着那处浪簇急涌的泉圃。

……

出乎醒言意外,过得许久,泉浪都已经平复下来,那个预想中应该顺水而至的妖灵,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信这厮如此乖觉,竟能感应到我等几人的存在!”

一心降妖的少年,也没料到这作祟彭府的妖灵,竟有如此灵通。不过,虽然未能等到妖物现身,醒言也已经得出结论:刚才这物,并不是掌门口中描述过的那位守山灵物水之精。

虽然,刚才这妖物见机暂时隐遁,但在即将现身那一刻,竟在浪涌中散发出咄咄逼人之势,绝不似上清水精应有的沉静平和。

虽然妖异暂退,但醒言三人决定继续潜伏,以防它再度前来。

月移影动,泉声渐歇,春夜庭园中渐趋寂静,唯有身边花架草丛里,断续传出些嘤嘤的虫吟。

起初,醒言还能坚持,两眼只管紧盯着前方泉圃。只不过这静谧的春晚花庭,似乎正氤氲酝酿着一股酿醪的醇香,直闻得人沉沉欲醉。

又过了一阵,就在那一直专心致志的小女娃儿,终于忍不住要展动手脚之时,正自昏昏沉沉的少年,陡然一惊,低低唤了声:“有怪异!”

听他一说,二女立即又紧张起来,伏低身子,屏气凝神,一动不敢动,生怕再次惊退了那个机敏的妖灵。

只是,屏息良久,却仍是不见有任何异处。不敢扰乱眼前紧张状况,小琼肜便只用口息,在醒言身旁唏唏嗦嗦的碎声轻问:“哥……哥,你看……准了……吗?”

却听这位堂主哥哥尴尬回答道:

“呃……可能是我搞错了。其实是刚才正要睡,却突然闻到一股清泠泠的香气,便给惊了一跳。”

听他这么说,一脸紧张的琼肜便立时松懈下来,嘻嘻一笑,道:“哥哥你不知道?那是雪宜姐姐身上好闻的味道啦!”

说罢,小女娃便皱着鼻头,去往旁边女子身上乱嗅。而平日向来与她玩笑无忌的寇雪宜,此时却是一阵慌乱,赧然朝旁避让。正退避间,却不防绊到地表花根,于是便一下子撞在醒言身上。顿时,一阵缠绊,转眼这三人都已在繁花丛里、锦簇堆中,跌作一团!

等到手忙脚乱的重新爬起,醒言不禁叫苦一声:“苦也~妖没捉到,却压坏人家院里的花枝!”

定了定神,却又在心中忖道:

“哈~刚才雪宜倒我身上,倒正巧让我知道,那先前的清凉宁馨儿,确是从她身上传出。惭愧,亏我以前都没留意到!”正是:剑气非关月,幽香不是花!

且不说这三人又在墙角花阴里苦捱,再说彭县爷卧室之中。此时,这对老夫妻还没睡,正在点灯议事——

“什么?!”

“你要将兰儿许配给那个小道士?我刚才没听错吧?”

正是彭夫人听了老爷方才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

“不错!你没听错。”

彭相公悠然回答。

见他如此,平日里百依百顺的县官夫人,为了女儿终身大事,此时也不得不出言顶撞:“相公!其他大事都依你,可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能就这样草率嫁出去?!”

“怎么能说是草率呢?”

彭襄浦耐心解释:

“今日傍晚在书房中,后来又在晚筵酒席上,和那少年一番对答,你又不是没听到。此子性情沉定,知书达理,于人情世故又甚是通达,正是我彭襄浦眼中的乘龙快婿!”

“可是,相公你难道没想过,这小道士我们今天才见第一面,又不晓得他根底。而且,他是出家修行之人,虽然不禁婚娶,但难道他会愿意上门当个入赘道士?你看看他身边那两个随行的女孩儿就知道!——可怜我家兰儿,从小就是小姐出身,身子娇贵,若是跟了他,免不了也是居无定所,四处飘泊,还不知道要怎样受苦!”

一向温文的彭夫人,说到女儿时便越说越激动,语气也越来越急促,让丈夫一时都插不上话。说到伤心处,只见她抹着泪儿愤愤说道:“相公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咱家润兰又不愁嫁不出去!本来,我就觉得不该贴那张告示!”

见着枕边人伤心,彭县令一时也是手足无措。不过,虽然手上取过绢帕替妻子抹泪,但口中答话却仍是斩钉截铁,甚是坚决:“夫人你错了;不是我老糊涂,而是你没见识。有些话我不方便跟你说;你只要明白,如果兰儿能跟了张道长,是她天大的福分!”

“此事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

“……”

从来没见丈夫这般顽固执扭过,正在哭泣的彭夫人倒止住悲声,一时愣住。

稍停一会儿,慑于丈夫积威的官夫人不再反驳,只一头倒在榻上,背对丈夫,口中一会儿“鬼迷心窍的老糊涂”、一会儿“可怜苦命的乖孩儿”,哽哽咽咽抽泣了大半夜。于是这一宿折腾,倒让浈阳县宰彭襄浦,不比那三位潜在花木丛中的捉妖道士更轻松。

现在,正靠在粉垣墙壁上的少年,倒丝毫不知这场因自己而起的家庭风波。此刻,他还在花木丛中苦捱,一边盯着那边泉圃,一边还要承担身边倒过来的重量——原来,小琼肜此时早已睡着,正靠在身旁雪宜姊身上酣眠。因了睡梦中小女娃儿沉沉的身躯,娇柔的女子不免朝少年这边倾斜,不知不觉中,便渐渐倚在了少年身边。

“呼~幸好这次有墙壁挡着,否则又要跌倒。”

“不过……雪宜姑娘身上柔绵,挤过来也挺舒服。若今晚换了清河那样老头儿和我一道捉妖,便不免要硌人!”

虽然,心中也无甚绮念,但自雪宜倚上身来,感觉着臂上那份奇异的软绵,醒言便顿觉这漫漫长夜,也并不怎么难捱。

只不过虽然不再觉着辛苦,但他一直等到雄鸡唱晓、东方既白,却还是未见丁点儿古怪。

见园中景色渐明,醒言心知再候下去也是无望,便唤醒身旁两位似梦似醒的女孩儿,一齐回转落脚厢房中去。

回到房中,略略洗漱,醒言便让两个女孩儿先歇下,然后自己去彭府正堂中等候,向彭县爷报告昨夜情况。

虽然现在时辰尚早,但也没等多久,醒言便看到那位彭襄浦彭县爷,正眼圈发黑的踱了过来。

“什么?是水怪?!”

等说过昨晚情形,又略作分析后,醒言奇怪的发现,这彭县爷反应竟是如此激烈。只见他趺足长叹道:“罢了罢了,都是那些算命方士误事!”

“呃?算命方士?”

听这话说得古怪,少年便立时来了兴趣,想要听听有没有啥新的降妖线索。却听眼前浈阳县主悔恨道:“贤侄有所不知,我小时父母取名,便听了算命先生之言,说我命中缺水,便在名中带了氵字。而我那小女润兰出生后,又有算命之人前来嚼舌,说道还是命中缺水,便又带了氵字——谁知,这哪里是缺水,分明便是一门心思给我招水怪!”

“……”

醒言一时无言。

就在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位激动的县令相公时,又听他说道:“对了,几日来张道长还是第一个惊退妖怪的,看来道行匪浅。因此上,还望贤侄能在鄙府多多盘桓几日,即使捉不到妖怪,也好镇得它知难而退!”

见着彭县爷“贤侄”“贤侄”的叫得亲热,醒言一时倒也不好拒绝,只好婉转应承下来。

正要躬身告退,醒言忽又想起一事,便开口问道:“彭县公,想必县衙也来了不少道士,为何不让他们也来贵府降妖?”

“呃……”

听他相问,彭公略一沉吟,便抚须答道:

“我彭襄浦行事,向来先公后私;岂可因家中琐事,白耗了他们的求雨法力。”

“而现在,更是不必如此。”

说罢,彭县公便是意味深长的一笑。

见他这样,醒言还以为是对自己颇有信心,便不再多言,只拱手而退,回房补觉去了。

且不说他回房脱去衣物,倒头睡觉;再说那位悲戚半夜的彭夫人,一早起来,也是眼圈通红。一番整装,正在府中林荫道上闲步,却忽见一位清丽绝伦的白衣女子,正端着只木盆,朝自己这边缓步而来。

乍见这绝色冰姝,彭夫人倒一下愣住,直到那女子走到身前,才反应过来,有些迟疑的问道:“这位姑娘是……?”

见她相问,女子也停了下来,柔声回道:

“禀夫人,奴家是张道长的随身道童寇雪宜。现在换下道装,正要去浣洗。”

“……啧啧,真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儿!”

乍见如此绝色,彭夫人也忍不住围着雪宜转了几圈,一边打量,一边赞不绝口。

正在雪宜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时,忽见眼前妇人指着自己手中之物疑惑问道:“寇姑娘,您这是……?”

“夫人,是这样,我要濯洗我等三人换下的衣物,刚才便跟贵府仆妇讨来木盆皂胰,正要去前面水池边搓洗。”

一听雪宜之言,彭夫人立时将她手中盛着衣物的木盆夺下,怪道:“呀!这样粗活儿,怎能由你来做!”

说罢,立即朝不远处唤了一声,召来一位丫鬟,嘱她将这盆衣物送去仆妇处好生搓洗。

彭夫人这番热情,倒把雪宜弄得不知所措,过得一会儿才想起回话:“夫人好意,雪宜在此谢过。只是这浣洗衣物,乃雪宜份内之事——”

还没说完,便又被县主夫人打断:

“就算是份内事,雪宜你那张道长也忒狠心,怎舍得让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儿,来做这等粗活!”

听了彭夫人这爱惜话儿,雪宜却连声说道:

“不不,这些我都习惯做的!我、我还是去帮她们一起洗衣服。”

然后便见这姿容超尘脱俗的女子,快步朝那位拿走衣盆的丫鬟追去。

彭夫人见着此景,怜惜之余,却是吃了一惊,心中转念想到:“不好!就连这样清雅不俗惹人怜爱的女子,都要被分派干粗活,可见那个少年道士有多不知疼惜人!——我家兰儿,可向来只知琴棋书画,若真依老糊涂之言嫁给他,真就得受一辈子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