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一问,原是少年忽想起,当年花月楼中意图夺笛的那位江湖豪客。

听他这么一问,南宫秋雨倒是一愣,略带讶异的回道:“南宫无恙,正是在下侄儿。”

“哈~原来还比你低上一辈!”

醒言心说这世家大族就是不一样,谱系繁杂,辈分常不可按年纪多寡揣度。

正在心下嘀咕,却听得那位妙华大师兄,有些迟疑的问道:“张堂主,算起来我那无恙侄儿今日还不到一岁,不知堂主是从何处听说他的姓名?”

“啊……原是重名重姓!”

三四日之后,那几位天师教弟子,也都随天师掌门下山云游去了。卓碧华这两天也不再来千鸟崖,据说正和师门姐妹收促行装,一两天内便要回转委羽山。在这归期将尽之时,只有那位南宫秋雨,每日还来千鸟崖上流连。

有了赵无尘的前车之鉴,醒言对这位华服俊美、面如冠玉的访客,一开始时还是颇有些警惕,生怕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经过几天观察,他发现这位风度翩翩的妙华公子,谈吐温婉得宜,和堂中几位女客说话时,面色竟还常常有些发红!这样一来,便让他大为放心。

特别的,据醒言观察,这位似是很有名气的妙华公子,虽然跟自己对答时谈吐不凡;但偶有机会跟那位姿态恬淡的寇雪宜说话时,竟每每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瞧过他这样的窘态,醒言便在心里暗乐:

“哈!我比这妙华公子,其他都不能及,但在这一点上,还是我要略强一筹!”

这位少年堂主正是满怀自豪:

“想当年,便连水底下的小龙女,我都没有这样不好意思过。”

他却不知,自己这样的言笑不拘,在灵漪眼中又何止是“不好意思”的问题。那位四渎龙女,已将“惫懒”这词儿,当成对他的永久评语。

在最终判明南宫秋雨纯良本质之后,这位自以为洞晓人情的四海堂主,便完全放下心来。他心中忖道:“嗯,这位南宫公子多来崖上盘桓也好。也许,在这位言语更加不畅的南宫兄面前,说不定雪宜反而能改掉见人冷淡、少言寡语的习惯。”

存了这样想法,于是在这天中午,醒言嘱咐过琼肜几句,便自告奋勇替雪宜去弘法殿中领取米面菜蔬,好让她有机会多跟外人聊聊。

此际,四海堂中另一位女客居盈,在嘉元会结束后已恢复正常的日程。这天一早,她便去郁秀峰紫云殿中,跟灵真子继续修习道法。

几个时辰后,就在夕阳西坠、红霞满天之时,这位去郁秀峰修习道法的少女居盈,便迈着轻松的步儿,顺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山道,回转抱霞峰千鸟崖而去。

山道迢遥,少女便一边走路,一边想些心事。

让她感到高兴的是,经过几日求恳,今日灵真大师终于答应她,在那些养气安神法儿之外,再给她传授些斩妖除魔的法术——一想到将来醒言直面凶险时,自己也能帮上忙了,居盈心里便觉着格外愉快。此时,少女已经浑然忘却,像她这样娇娇怯怯的金枝玉叶、王朝骄傲,竟一心想着学那降妖除魔的拼杀法儿,回去若是让旁人知道,真可谓十足的“惊世骇俗”了!

现在在她心里,却只兴奋的反复想着一件事:“将来,一定要让醒言知道,我盈掬可不止是模样儿生得有些好看而已!”

正因为急切想学道法,所以居盈才没听醒言让她缓几天下崖的劝告。

一个人赶路时想着这些愉快的心事,就不再觉得这蜿蜒的山路有多漫长。事实上,郁秀、抱霞、朱明三峰离得较近,即使有人行走,也多是上清门人,况且又不知少女真实身份,因此少年才没再执意要求居盈不要出门。

此时,那轮西堕的红日,正用神幻莫测的赭红笔触,在湛蓝天幕上书画着种种光影离合的绚烂明霞;俟彩画初成,则又用余下的一点霞墨,将山道上这位流丽嫣然的少女,渲染得如同漫步云中的织霞仙子一般。

正因为容光绝世,这位霞袂云裾的仙子,才择得这条幽静的山路,免得再碰上那些年轻的道徒,无端惹起多少个遐思逸想,动摇多少人清静无为的道心。

就在这倾城少女于逶迤山路上彳亍行走之时,却看见前面正有一名道服弟子,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赶来。

乍见有人急急奔来,居盈有些吃惊,本能的裣衽往旁边稍稍一让,同时那双秋水明眸,略带警惕的注视着前面这名急奔而至的道士。

在少女注目中,那位急步而来的年轻道人,一看到眼前少女,便猛的立住脚步,喘着气儿说道:“可、可让我找到你了!”

见这位年轻道人一副着急模样,居盈不知出了何事,便问道:“这位道兄,你找我有何事体?”

“是这样的、”

这位面目端正的年轻道士略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便直截了当的说道:“琼肜受了伤。这次摔断腿骨。张堂主正着急找人帮忙。他说你看过不少医书,便着我找你去看看。”

一听琼肜重伤,居盈开始那点警惕犹疑,立时便抛到九霄云外——不用说,一定是小女娃儿闲着无聊,又跑到某处山坡上,往下跳着学“飞”!

前些日子,她便曾听醒言说过,这顽皮丫头偷着去学什么“跳飞”;方才一听说琼肜受伤,居盈立即就联想到这上去。又想起前些日醒言还嘱咐过她,让她帮看着这好动小丫头;没想自己刚去紫云殿中几日,便出了这样大事。

此刻,在居盈心中,这千鸟崖上的四海堂,就像个温暖的普通家庭一样。一听有人受伤,纯真的少女心底便万分焦急,一连声请求那位报信道士,立即带她去察看伤者。

于是,那位年轻的上清门徒在前面带路,两人便一路朝琼肜摔跌之处急急行去。

一路高低起伏的走来,山径渐变崎岖;周围的山景,也渐转幽僻。看来,这次小丫头前去嬉玩的地方,又是个很难找到的僻静场所。

由于渐转幽僻,虽然现下时辰还只是申时之中,但从此处望去,夕日已完全没入西北的山梁。山路旁边的林木,已完全笼罩在一片黝暗的暮色中。现在只有头顶那片天空中,还可以看到一团团明灿的彤云——

那鲜红的云角,此刻看在居盈眼中,就似乎是小姑娘流出的鲜血一般。

一看那血样的霞光,居盈便忍不住急切的问起前面的引路道士:“请问道兄,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赶到?”

听她询问,前面那位面相俊朗的年轻道人,忽的立住脚步,回头一笑:“姑娘急了?那就算到了吧。”

“……”

觉着这话费解的少女,还没等下一句话问出口,便只觉着眼前一黑,然后便嘤咛一声,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此时再去看那个道人时,却见他那张端正面容上,在暮色中竟显出好几分狰狞神色。只听他正咬牙切齿的诅咒道:“张醒言,你抢我心爱女人,又害我在天下人面前出丑,好!今日我就要你百倍偿还!”

……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这人口中恨骂的那位张醒言,在跟弘法殿相熟弟子闲谈好一阵后,便提着领来的米袋菜蔬,从抱霞峰前山归来。

见西边红霞如染,醒言便想道:

“不知现在南宫公子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就一起吃晚饭吧。”

就在他意态悠闲的漫步上崖之时,却突然听得耳边一阵风响;等旋风略住再去看时,却发现竹影中有一片洁白的布片,正在眼前石径上随风微微的起伏。

“这是……”

等他捡起这片似是裙边一角的绢布时,借着天上的霞光,看清上面正写着几个鲜红的草字:“尽速独至黑松谷来!”

第九章 寸心如玉,魂一变而成红

“居盈?!”

一见那幅纹理熟悉的裙布碎片,晚归的少年只觉着“嗡”一声巨响,霎时间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同时冲上脑门。醒言原本清明的双目,此刻尽充赤红的血丝;眼前山道上光影斑驳的斜阳晚照,此时看在眼中,直如触目惊心的斑斑血泪!

此刻,眼前布片上那八个歪斜的红字,就如八支利剑一般,戳到少年心底最深处;震惊、愤怒、后悔、忧惧、屈辱、仇恨,种种黑暗不安的感觉,就如同山洪爆发时冲过死寂的溪潭,将经年的沉渣一齐翻起!

又过得片刻,待听到手中物事跌落在地的响声,惊怒的少年才如同被虫蛰一般,猛然从怔愣茫然中惊寤。

重又展开掌中已被揉成小小一团的布片,忍着蚁虫噬骨般的锥心疼痛,又注目看了一阵那行血红的字迹,然后便艰难的弯下腰去,将方才跌落的粮袋菜蔬,尽力握在颤抖的手中。

“哥哥,你回来啦!”

待挪到崖口,那位活泼的少女,一如既往的蹦跳着跑到崖边,欢呼着迎接自己的哥哥。

“嗯,回来了。”

哥哥的手掌,也如往常一样柔柔的抚了抚少女的秀发。被哥哥疼爱的抚着发丝,等了半天的小小少女甜甜一笑:“嘻~”

看着琼肜灿烂的笑颜,少年彷佛突然想起什么,惊讶叫了一声,然后面色黯淡的跟眼前的小女娃说道:“琼肜,哥哥忘了件物事在前山。现在要回去拿一下。”

“那我也去!”

“不用了,我很快就会来。琼肜,你替哥哥把这些东西拎给雪宜姊,让她给客人准备晚饭。”

“嗯!”

见哥哥有事分派自己做,小琼肜就不再闹着要跟他同去。清脆的应答一声,琼肜便毫不犹豫的抛掉手中正玩耍着的一张折纸,然后从少年手中接过几件不轻不重的食料,全力提着,一颠一摇的朝石屋中走去。

“对了琼肜,上次还剩下几只鸡子儿,这次记得让雪宜姊一并给客人煮了吃!”

“嗯!”

少年在小姑娘身后语调如常的添了一句,得了应答,便步履从容的走下石崖,闪身没入阴暗的暮色幽影之中……

黑松谷,在抱霞峰西南,与千鸟崖大约相距四五座山峦,是罗浮山中一处幽僻的所在。

黑松谷中,生长着数百株参天古松,将整个幽谷遮掩得阴阴郁郁,暗无天日。这些深山老树,积了千年寿轮,那针叶便显现出一种幽暗的苍碧之色;黑松谷之名,便由此而得。

而黑松谷中这些遮天蔽日的苍松,枝桠严密,让谷底经年照不到阳光。积年累月下来,谷中便积拢起阴气浓重的瘴雾。因此,只要是上清宫门徒,都会被师长叮嘱告诫,轻易不要去黑松谷游走,以免被谷中时隐时现的瘴气毒伤。

因此,按理说现下黄昏将尽,暮色低垂,这罗浮山中名声昭彰的黑松谷,本应毫无人迹才是。但现在,在这片幽谷松林的边缘,却有位白衣少女,正倚在一株古松干上,双目紧瞑,一动不动。看她情状,就似是不小心中了谷中瘴毒,正在那儿沉眠不醒。

只是,过了一阵,这少女却悠悠的醒来。

撑开沉重的眼帘,居盈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所在。耳中听着有若狼嚎的阵阵松涛,刚刚清醒了些的少女,心下正是万般惊恐:“我这是到了哪儿?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正努力回想自己昏迷前的情景,却见一张人脸探入自己的视线:“终于醒过味儿来了?”

突见一个陌生男子出现眼前,少女顿时慌作一团。努力挣扎两下,却发现自己已被几圈藤萝牢牢绑在松干上。

这一下,居盈顿时惊惶万分,颤着声儿问道:“你、你是谁?”

见少女惊恐情状,那面容颇为端正的男子,现下却扯动着脸上筋肉,邪邪一笑,嘲道:“我是谁?我当然是带你来这儿玩的人。”

“你?!”

听得陌生男子说得暧昧,少女顿时大为惊恐,本能的低头向身上看去。见少女惊慌,那道装男子倒显得十分快意,张狂笑道:“哈哈!这位小娘请放心,现在你只不过少得一片裙角、手指流了点血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居盈这才发觉,自己右手指头上,正传来阵阵的疼痛。举手来看,发现中指指尖上,正凝结着一小块血斑。

“这人掳我来此处,只伤我手指断我衣角,究竟意欲何为?”

正当居盈心中奇怪,心底里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焦躁不安时,却忽听得那位正得意怪笑的男子,突然停住笑声,换上一副凶狠神色,恶狠狠说道:“小姑娘,刚才只让你少得鲜血衣角,现在,我就要让你少得更多!”

正回味这陌生恶徒话中含义之时,却发现这男子已从旁弯腰凑到近前,怔怔盯着自己细细观瞧。

正当居盈被瞅得浑身不自在,却见这挟持自己的恶道,突然如中疯邪般,朝她语气急促的大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往那个贱民屋里钻?好好好,今日我就要让你这个不可一世的贱民,也尝尝心爱之物被别人夺去的痛楚!”

“记住,今日辱你之人,叫赵无尘。”

吼罢,这个双目尽赤、有若疯狂的赵无尘,便俯身要往少女脸上吻去。

见恶徒终于要来轻薄,居盈却没有惊慌。只见她已收起惊惶神色,对着探脸过来的邪徒轻轻说道:“赵无尘,你敢。”

这句话,虽然音调不大,但声调语气间,却彷佛自然蕴含着无上的威严,直听得那位准备凑上口来的赵无尘猛然一怔。

本来,此时任凭眼前女孩儿叫出多尖利凄惨的呼救,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但就是这么一句从容不迫的话儿,却让他放肆的身形猛然一滞——落日夕阳映在附近一处高岩上的霞光,正返照在眼前女孩儿娇美容颜上,让那本就庄洁无瑕的神色,更显得无比的尊贵威严。

怔愣半晌,生生憋住两个就要脱口而出的“不敢”二字,赵无尘勃然大怒——

眼前这女子,这份从容淡定、似乎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神态语气,多么像那个出身卑贱而又毫不自知的劣民啊!

这怒火攻心的赵无尘,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竟被那贱民手下的一个柔弱女子吓住,顿时觉着羞怒交加。一转念间,便见他面现狰狞,恶狠狠叫道:“臭小娘,我赵无尘有什么不敢?!”

说着,便复欺身向前,准备好好羞辱面前这女子。

正在此时,却听眼前原本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孩,突然叹了口气,便如兰花吐蕊般幽幽说道:“罢了,我本弱颜,今日被掳至此处,也只好一切随得师兄了。”

“只望赵兄,能怜惜小女弱质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