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守谷老头儿?据说他也是我们上清宫的道士,道号飞阳。只是有些奇怪,咱上清近五六辈里,都没有飞、阳二字;而自取道号,又只有观天阁中的老前辈才可以。这飞阳老汉,一直说这谷中云气,是他每夜作法积得,因此谁要进谷使用,都要付给他几文辛苦钱才行——其实掌门师尊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反正他也上了年纪,就权当养老吧。”

“哦,原来如此。”

醒言倒觉得这飞阳老头挺有趣。

闲言略过;且说等少年入得积云谷中,有清溟在旁指点,又能放心大胆的试炼,不到半天功夫,醒言御剑飞行之术便大有进步;尤其在操控灵剑方面,又有了更多心得。

经得清溟指点,醒言才知道,这御剑飞行的姿势可以有许多种,最基本的,就是踏剑而飞。若功力精进后,又可不拘形态,坐卧皆可。

另外,让少年印象颇深的一点是,据清溟道人说,这御剑飞行最难之处,便是“静极”、“动极”两个极端境界。静极,便是御剑悬停空中,如立平地;动极,便是瞬息千里,朝南溟而夕北海,亿万里之遥旦夕可至。

清溟说,无论静极动极,都是人剑合一的无上境界。

说到这里,清溟道人便满含敬佩的跟少年赞叹道:“醒言你上次也看到,我上清掌门师尊,御剑之术已渐臻静极的境地!”

自打这日之后,醒言又费了二三十文钱,入积云谷练习得几次,最后,他终于能比较熟练的掌握御剑之术。自此以后,若非与琼肜等人同行,少年上下千鸟崖时便总是飞剑往来。

只不过,经得积云谷中按部就班的练习之后,信心百倍的少年,却反而没能再像第一次尝试那样,在高天云空中迅疾的穿梭。眼前这说高不高的千鸟崖,对他来说目前也只能堪堪一次飞到。

这怪现象,让醒言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实践的次数多了之后,他已经积累了不少有用的经验心得。比如,每次御剑飞行前,都要检查一下随身贵重物品,特别要记得扎好钱囊——这可是他损失了数十文钱后得来的宝贵经验!

在少年这样勤奋不辍的道法修行中,千鸟崖上的时光便如流水般悠然逝去。下得几场秋雨后,罗浮山中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清凉。

渐渐的,当在下山山道上碰到越来越多袍服各异的道人后,醒言才意识到,今年原始天尊诞辰那天的道门盛典“嘉元会”,再过十多天就要在罗浮山上清宫举行了。

第三章 仙缘未合,何处蹑其云踪

过得中秋之后,天气就渐转清凉。只不过,罗浮山地处岭南,一年四季温热时多,寒凉时少,即使日子渐往十一月奔,这整个罗浮洞天中,仍是一片葱葱郁郁,鸟语花香。

从醒言所在的千鸟崖极目向南望去,也只能看到几小块鲜红如火的山林,断续镶嵌在一片葱碧之中。当然,在那些人迹罕至的绝顶高峰,则一年四季都是白雪皑皑,冰霜交覆。

在十一月中,有一个重要的节气,这便是“冬至阳生春又归”中的冬至。这一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日影最长的日子;过了这一日,白天的时光就会越来越长。因此,前朝法历曾将冬至日定为岁首。而醒言这年代,民间把这天视为“亚岁”。在冬至这一天里,家家户户都要对家中长辈、坊间尊长进行拜节。

而这个亚岁节气,对道家教门来说又有更重要的意义。冬至日,是天下道教共推的最高神三清之首元始天尊的诞辰。每隔两年,在这一天,天下道教三大教门,罗浮山上清宫,委羽山妙华宫,鹤鸣山天师宗,便会聚集到一起,举行三年一度的道门盛典“嘉元会”,以恭祝元始天尊的生辰。

当然,这“嘉元会”虽是三大教门牵头举行,并且嘉元会的两个重头戏之一“斗法会”,也只能由三大教门之人参与比较;但天下道门同气连枝,这嘉元会并不禁止其他道门教友前来观摩。

事实上,嘉元盛典另一个重头戏“讲经会”,如果经三大教门尊长首肯,认为其人道德有成、名声卓着,则完全可以在讲经会上登坛讲演——于是,能在嘉元会上登台演经,变成了世俗中一位道门修道者,一辈子中能够获得的至高荣誉。

如果在嘉元会上讲过经,不管当时发挥好孬,起码说明此人已受过三大教门的认证,这对其他中小教派来说,可算是莫大殊荣。有不少道门,甚至在门规中写明:继任掌门者,必须参加过三教嘉元会;若在讲经会上获得过提问机会,则继任排名提前。而如果能在讲经会上获得讲演机会,则直接成为掌门继承人。

这种似乎不够严谨的门规,在实际操作中,从不担心出现两相冲突的情况。事实上,如果能得三大教门允准,有机会在众人瞩目的嘉元会上登台讲演,则表明此人已完全有能力、有声望开宗立派了。

而那些占了绝大多数并无机会上台演说的道友,对他们而言,仅仅是观摩听讲,随处走走随处看看,便已能大开眼界、获益匪浅了。毕竟,这可是天下道门精英荟萃的盛会;即使悟性再差、啥都没学到,只要能瞥见传说中三大教门的真人羽士,又或瞄一眼天下知名的闲散高人,那便已是不枉此行了。回去后,就已经足够自己在当地道友中炫耀好多时了。

因此,无论是虔心向道还是慕名而来,这三年一度的嘉元会,都会吸引很多道士前往。而对于那些偏远地区的道友,若是纯粹只修道德、几无法力,则为了赶上嘉元会,都会按照流传广泛的嘉元全攻略,提前好几年积攒盘缠,然后提前大半年动身,跋山涉水,边游历,边往本年度的嘉元会召开地赶。

不过,对于张醒言这位上清宫新晋四海堂堂主来说,运气可算十分好。因为,今年冬至日,正好赶上嘉元会三年一轮回,又恰巧轮在他所在罗浮山上清宫举行,倒省去他一番长途跋涉之苦。其他两大教门遴选出的赴会弟子,若未习得长途御剑飞行之术,则早在一两月前就三五成群的结伴上路了。

因此,随着参会之人的次第到来,这罗浮山上就开始热闹起来。作为东道主,上清宫擅事堂早在一月前,便派专人候在入山几处必经之地上,给每位来客分发预先编写好的详尽指示揭帖。在山中那些平坦谷地上,擅事堂早就延请工匠,结起大片的草庐,并提供充足的烧草米粮,供那些远游来访的道友食宿。

若是年老体衰、赶到罗浮山已是精疲力竭的老道友,则擅事堂会专门安排他们住在精心准备的安乐精舍中。否则,即使是名气再大的来访者,也一律住在这些临时搭起的草庐中。当然,求道之人本就不是享乐之徒,上清宫这样安排也算是依照惯例,没人觉得不妥。

不过,嘉元会另两个组织者妙华宫天师宗,为加强三教门人之间的亲近感,他们的弟子都安排在上清本门弟子的居舍中。妙华宫门人大都为女子,便都住宿在郁秀峰上的紫云殿中。

事实上,妙华宫这次前来赴会的三十几人中,总共也只有一位男弟子,那便是妙华宫掌门玉玄真人的嫡传大弟子,南宫秋雨。

说起这位南宫秋雨,他正是世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世族豪家南宫一门的二公子。撇去这个不提,他本人也可谓鼎鼎大名。虽然比起同辈弟子来说,他加入妙华宫较晚,但恰因玉玄真人认为妙华宫女子居多,非为阴阳调和之道,便超擢了这位男弟子作为首徒,聊表阳气上扬之意。

这妙华宫本就是世人瞩目的对象,现在又有了这段典故,这天下道门中人,便莫不听闻“妙华公子”南宫秋雨的大名。而他本人,则生得丰姿毓秀,华美异常,正是翩翩浊世中难觅的佳公子;凡见过他相貌之人,莫不赞其雍容俊美,世间鲜有其匹。若是再想想他所在的妙华宫众美云集,则世间男子自然就把他看作这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之一——另外一位,恐怕便得算当今皇上了。

只是,无论别人怎么艳羡,这幸福快活与否,只有他本人自知;在一群几乎忘掉他男人身份的修道女子堆中打转,也未必就如想象中那般快乐。

这几天,混在上清宫师兄群里,南宫秋雨觉得自己举止言行都格外的痛快舒畅,整个人精神也变得特别好。这不,今天一大早,天都几乎还没亮,这位妙华公子就已经起床,草略洗漱后便来这晨雾迷茫的罗浮山麓中闲走。

清晨的罗浮山,正浸润在一片雾气云岚之中。此时正是寅时之中,东天上只微微泛起少许亮色,西天则仍笼罩在一层凄迷的暗色之中;似乎掌管黑夜的神灵,仍在那处徘徊,迟疑着不愿离去。

夜晚的山岚,似乎还没褪尽,清晨草木间就又蒸腾起一片清柔的水雾。两者交融在一起,便让眼前的山路,氤氲起一团团纱缦般的乳白晨雾,让早起散步的南宫秋雨,只看得清眼前十数步内的景物。

与大都还在睡梦中的道友不同,现在道旁的青翠竹林间,已是鸟语啁啾。弥漫的晨雾,让这些林间精灵的歌唱,听在耳中都似乎有些不真实起来。

嗅着这山野清晨中饱含水意的清新空气,南宫秋雨忍不住赞叹道:“罗浮山就是不一样啊。连空气都是这般清爽!”

在这位妙华宫男弟子的心目里,自己所居的委羽山中,连山间云气里都似乎掺和着脂粉香味儿。

就在这位妙华大师兄在山道上慢慢踱步,尽情享受这清新爽快的罗浮晨景时,忽听得前面浓雾中,正有一阵脚步声轻轻传来。这脚步声音,大约在二三十步之外,但南宫秋雨听觉岂比常人,虽然隔着雾阵,这几不可闻的上山步履,仍然声声传入他的耳中。

在空寂的山道上走了这么久,还第一次碰到其他人。南宫秋雨一笑,心道:“正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想不到还有人比我起得更早。”

在这样清寂的清晨,能在这寂寞的山道上遇到其他人,让南宫秋雨心中感到几分莫名的亲切。听脚步声近了,他便略略往旁边避了避,准备打声招呼后,好让那人通过。

渐渐的,那轻缓的脚步声近了。就在那来人从雾中现出身形之时,原本随意立在道侧的俊美男子,却突然如遭天雷轰击一般,霎时愣在原处:“我、我这是遇仙了吗?”

在南宫秋雨定定的目光看落之处,从那烟霭氤氲、幻若蝉纱的乳白雾帐里,渐渐浮出一位清妍纤丽、貌若梅雪的白裳女子,她正手挎竹篮,莲步楚楚,在翠绿欲流的竹林旁边朝这边飘摇而来……

不知见过多少美貌佳人的南宫秋雨,一看到这位沐着一身烟露的女子,立时就傻愣愣呆在当场——青山远去,鸟鸣远去,烟岚远去,眼前整个的天地乾坤中,彷佛只剩下这位纤媚如烟的清泠仙子。

而这位半路邂逅的仙子,见他只顾在道旁怔怔盯着自己,一时竟似乎有些羞赧,正低下蝉鬓轻盈的螓首,从他身旁如岚雾般轻轻飘过……

等失魂落魄的佳公子,重新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眼前的山道中,早已是雾鬟渺渺,人去途空。

希冀再睹仙颜的妙华公子,急忙运上本门绝技“蹑云步”,急急追上数十武。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搜寻,却再也看不到伊人的芳迹。

此时,晨雾已渐转依稀,东边云天上也渐显出鱼肚白色。放眼望去,正是林幽雾渺,石单云孤;缥缈的薄霭中,只飘荡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素淡花馨。

“刚才,只是一场梦吗?”

怅惘的妙华公子,在狭长的山道上徘徊许久,反复问着自己。

且略过惆怅的佳客不提,再说晨光中的抱霞峰千鸟崖。

袖云亭旁的石坪上,一位清俊的少年正在微薄的雾岚中翩翩舞剑;亭中石凳上,一位衣带娉婷的少女,正饶有兴趣的支颐看着少年的剑舞。

此刻,若细心看去,便会发现石坪西南的崖口山石上,已新錾上几个硕大的鲜红字体:“访客止步”。

这是几天前,擅事堂专门派人前来錾刻。

就在此时,一位白色粗布裙衫的女子,正从崖口走上石坪。见她到来,那位舞剑少年便停了下来,朝她笑道:“辛苦了!雪宜。倒要你起这么大早,去山中采药。”

“醒言客气了,没有什么。这愈血通筋的三叶青,只在晚间开花;一见晨光,花便败了。若要采它,只得起早。”

“原来如此!说起来也都是琼肜顽皮,又一个人偷偷跑去玩耍。结果,这次又摔破了嘴皮。唉~”

想起那个不听话的小妹妹,少年无奈的摇摇头。

听醒言如此说,雪宜微微一笑,道:

“不敢耽搁醒言练剑。我先进屋去,看琼肜妹妹醒了没有。”

“嗯。哦对了,”

少年应了一声,忽又似想起什么,便唤住正要进屋的寇雪宜。

“醒言何事?”

相处这么多时日,现在寇雪宜也不再把“堂主”二字整天挂在口边。

“呵~也没啥事。只是想说,雪宜你最近越来越好看了!”

口中说着称赞话儿,醒言心中想着,这些天来雪宜愈发变得韵致动人,恐怕与她每次在自己炼神化虚之时,一起沐化天地至纯灵气有关。只不过,这彰显自己功德之处,就不便一起说出了。

听醒言夸赞,那寇雪宜赧然一笑,俛首轻轻说道:“……堂主不相誉,更得谁道好?”

说完,就挎着药篮,脚步略有些慌乱的走进屋去。然后,那处石屋之中,就响起小琼肜那特有的响亮早晨问好声。

“嘻~醒言,雪宜姊刚才似乎害羞了呢~”

居盈笑嘻嘻跟少年打趣。

“是吗?我倒看不大出来。只是她模样好看,我也得让她知道。对了居盈,既然这些天你都不必上郁秀峰修习,那从今天开始,我这一堂之主,就把懂的一些养气安神法儿,一股脑都教给你。顺便,你也帮我多看着琼肜一点,不要又让她偷溜出千鸟崖胡乱玩闹。”

“嗯!好的。”

似乎为了映衬两人这最后一句对答话语,屋中那个正被敷药的小女娃,忽然就迸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呼痛声……

就在那位妙华公子山道遇仙后的第五天,天下瞩目的道门盛典“嘉元会”,终于在东南人间仙境中正式开台。

第四章 百丈风波,起于青萍之末

三年一度的道教盛典“嘉元会”,总共持续四天。

前两天,主要是斋醮科仪,讲经说法。第三天开始,则是三教弟子登台斗法,决出第四天最后争夺头名的两位对决者。

嘉元会那天上午,醒言与堂中几人早早起来,一番洗漱用餐后,便翻出上次七月初一讲经会所穿戴的袍服冠履,相帮着穿戴整齐。自然,早在几天前,醒言就已去擅事堂替居盈领来整套袍服。

一阵忙乱后,过不得一会儿,这四海堂众人就已经焕然一新:四海堂主,身披绣着雪白仙鹤的玄色道氅,头戴冲天冠,脚踏登云履,一派飘逸出尘景象。其余几个女孩儿,皆是一身微泛粉色莲纹的素黄道袍,螓首青丝覆一顶雪色逍遥巾,足下踏五瓣莲花屐,袖带飘飘,望去袅娜如仙。

这天上午,将在飞云顶上举行盛大的“庆寿科仪”,庆祝元始天尊的诞辰。以醒言现在的身份,如此大事,自不可怠慢;早在卯时之中,抱霞峰四海堂堂主就一声令下,率领堂中众人次第下崖,直往飞云顶而去。

一路上,陆续遇到不少打扮各异的道人。这些年纪参差不齐的旁教道友,一见到这几个恍若神仙中人的少年男女,俱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一声彩。倘若眼光麻利的,又看见醒言几人袍袖边上绣着的“罗浮上清”四字,则更是恍然,皆道只有天下第一道门上清宫,才有此等人物。

这也正应了“人要衣装”这句话;现在看到少年张醒言这一副仙风道骨的洒脱模样,谁又能想到,这位小神仙不到一年前,竟还是某妓楼的主力乐工?

到得抱霞峰山腰,在通往飞云顶的会仙桥旁,醒言意外的碰到几个熟人。那几个在天然石桥头逡巡徘徊之人,正是几月前在火云山一同浴血御敌的林旭三人。

林旭、张云儿、盛横唐这三位天师教弟子,似乎正在等人。正在醒言乍见故友要上前打招呼时,却见这几位天师宗门人已经一齐迎了上来。

一起在烟火杀场中出生入死过,这几人见面自然是分外亲热。那原本端庄的张云儿,更是一把就将袍服俨然的小琼肜给抱了起来,在她柔乎乎的脸蛋儿上猛亲了一口,逗得小女娃儿咯咯直笑。

一阵寒暄后,醒言便问道:

“几位师兄师妹,在这儿等什么人呢?”

“就在等你们呀!”

林旭满脸笑容,用力拍了醒言肩膀一下。

“等我们?”

“是啊。我们这可是奉了师命!”

“师命?”

醒言原本随口一问,却被这林旭说得越来越糊涂。

见醒言一脸迷惑,那面容亲和的张云儿便放下小琼肜,裣衽一揖,然后抬头嫣然笑道:“还望张师兄原谅云儿不告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