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路长兮不可越
……
歌声滑烈,如怨如慕,直让人心动神摇。正是: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流云遏;婉转芳夜之歌,密呢长生之语。
就在居盈灵漪二人珠喉玉啭之时,葱茏的山野间又飞来许多萤火虫。萤虫飞舞之际,正是银辉明灭,流光点点,在千鸟崖前汇成一条巨大的光带,似一条闪耀着银光的绢纱,环绕着那个飞舞的精灵翩跹流转。渐渐的,又飞来更多银点,便被那位闲在一旁的小女娃儿,往来奔跑,指挥着停落在袖云亭的翘脊飞檐上,又或落到四海石居的窗棱屋脊上。
于是这原本寂寥清廓的千鸟崖,立时便成了如梦如幻的不夜之城……
彷佛受到这所有一切的感染,那把一直沉默的瑶光神剑,也突然闪耀起灿烂的光华,“呼”一声冲天而起,又直落到那把巨大的山崖流瀑琴筝前,临空飞弹挑刺,在琴曲笛歌的间隙击出“訇訇”的巨响,一如那洪钟巨鼓之音。
在这样雄阔的弦歌巨唱里,袖云亭正对的广袤山野中,似乎正回荡着无数奇异的鸣啸,在与千鸟崖前的仙歌神唱互相和应。
就在四海堂这中秋佳节忘情的庆祝盛典,正到了高潮之时,却忽见东天上有两道灿然的剑光,正绕过起伏的山峦,朝这边急速飞来!
第十三章 水月流虹,我醉欲眠天风
琴临秋水弹明月,客至奇峰扫白云。
——佚名
正当千鸟崖星光满地、歌舞盈空之时,忽见那东天上,正有两点灿然的剑光,朝这边飘射而至。
正在吹笛的少年,立即感应到有不速之客来访,便停下口边笛儿;心念电转处,那把正在瀑琴边忙得不亦乐乎的瑶光神剑,已是倒飞而回,紧紧握到少年手中。
还未等翩跹于月空中的灵漪雪宜二人回到崖上,顷刻间这两点剑光已飞临千鸟崖山前。
“何处仙客,降我罗浮赏月?”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醒言握紧剑柄的手立即放松。皓洁的月光中看得分明,那个发话之人,正是自己的掌门灵虚真人;而另外一位,则是弘法殿清溟道长。
现在,灵虚道长正飘然立在一把白如霜雪的飞剑上,在月空中微微澹动,如立水波之上,意态从容,望去如若仙人。而素以法力闻名的清溟道长,这时便显出功力高下来。与灵虚不同,他现在正在千鸟崖前不住盘旋,虽然速度并不急促,但与灵虚子那份如立平地的悠然姿态,自不可同日而语。
见得掌门突至,那飘泊在半空中的寇雪宜,如同受惊的小鹿,飞鸟堕地般投到千鸟崖上,紧靠到醒言身旁。而那位龙族公主灵漪儿,见二人到来,却是不慌不忙,翩然飘飞到灵虚面前,淡淡说道:“你是何人?却来搅我清兴。”
灵漪正歌舞到兴头上,却不料被这俩老头从中搅扰,心中颇有些不高兴。
醒言耳力颇佳,灵漪这倨傲话儿自然一字不差传到他耳中。当即,这位少年堂主心中大急,正要出言缓颊之时,却已听得掌门谦恭答道:“回告仙子,贫道乃罗浮山上清宫灵虚道人。我与清溟师侄,只是闻得这千鸟崖仙乐缥缈,不知发生何事,便来打扰;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原来,灵虚真人正在飞云顶与门下弟子同乐佳节,忽闻得抱霞峰方向异曲喧天,也不知发生何事。心中又着紧那千鸟崖上之人,便赶紧跟弟子门人告罪一声,拉上清溟道人,同往抱霞峰来察看。
听得灵虚子答言甚恭,又听说他是醒言掌门,这位骄傲的龙族公主便不在矜持相对。只听她嫣然一笑道:“还以为是哪来的不速客,却原来是上清掌门。仙子不敢当;本宫乃四渎神君的孙女,封号灵漪便是。”
一听此言,顿把灵虚真人惊得慌忙稽首礼敬道:“不知上仙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仙子见谅!”
见自己尊贵无比的掌门,见到灵漪如此惶恐礼敬,那位与少女嬉笑惯了的少年心下倒有些不解。他却不知,灵虚再是天下道教领袖,但却还未得道飞升;但凡这人间修炼之人,又有谁不是位列仙班之人的后辈?因此他这般礼敬,却也是理所当然。
正在醒言觉着灵漪还不够礼貌,便要出言相劝之时,却听得那四渎龙女随意笑道:“不知者不罪。况且我家醒言还在你上清门下,还要有劳灵虚真人多方看顾——我这小友,人虽惫懒,但还算聪明,有啥好法术你尽管教他,不怕他不会。掌门你可不能藏私哦~”
这大模大样的话儿说到最后,却是小儿女情态毕露。
灵漪这一番话,“她家”那位醒言,直听得哭笑不得。而那位灵虚掌门,却还在谦恭答道:“张堂主天资颖慧,贫道何敢藏私!便连上清宫压箱底的秘技都授与他了……”
正在醒言要出言证实之时,却见那位一直在空中盘旋的清溟道长,突然落到千鸟崖上寇雪宜跟前,盯瞧一阵,转脸跟醒言讶声说道:“怪哉,据我所知,醒言堂中这女弟子,只是平民落难之人,又怎会习得飞天之术?”
此言一出,醒言立时冷汗涔涔而下。
此疑问不可谓不致命。要知道,现在连他自己都不会御剑飞行之术,又何况寇雪宜那样的凭空御虚?这次与上回赵无尘之事不同,就算他再机敏百倍,却也再生不出啥办法开脱。
于是,便如晴天击下一道霹雳,霎时间醒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心神震惶,嘴角嗫嚅,口中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而寇雪宜见得堂主为难,便决心要将自己之事和盘托出,并说明醒言并不知情。若有啥严厉处置,自己一人生受,只与他人无关。
正在这尴尬时刻,却听得那空中的仙子,正传来一阵有如甘霖般的仙籁神音:“清溟不必疑惑。雪宜她是我闺中好友,是我遣她入得四海堂中。醒言他当年也没出过啥远门,最远也就到我家。我怕他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罗浮山,那偷懒脾气发作,不好好修行,便请雪宜妹妹托辞入得四海堂,也好早晚监督他用心进学。此事却是连张堂主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
现场中除了灵漪、醒言、雪宜三人外,灵虚清溟琼肜居盈等人,俱都是恍然大悟。
“神女此言,正解贫道多日之惑。有此神人居于门下,实在是上清之福!只是却有些冒渎了。”
灵虚一揖,转身朝寇雪宜、琼肜二人含笑眺去。虽然他口中话儿说得谦逊,但从那一脸掩不住的笑意,显见这位掌教真人心中正十分高兴。
见灵虚被自己骗过,心思玲珑的龙女心中暗笑,口中却淡然答道:“好说。”
“那就谢过上仙!今日贫道与师侄不告而来,多有搅扰,已是大罪。不敢再耽搁神女清兴,贫道就此告退。”
“甚好。”
于是,灵虚微一示意,便与清溟道人腾空而起,各归本殿去了。
见二人行远,那位白衣飘飘的仙子立即飞堕落地,立在醒言面前,一脸慧黠的笑道:“怎么样?替你掩过尴尬事,却要如何谢我?”
“呵呵呵……谢是自然,大不了过会儿吃蟹时,俺不与你争抢便是!”
彻底搬去心中这块大石,醒言心情正是大好,言语也变得轻快起来。与这对老熟人互相调侃不同,那位寇雪宜却已是拜跪在地,口中称谢不止。见她认真,灵漪倒是慌忙将她扶起,微笑道:“雪宜妹妹不必记挂心上。这世间之人有一奇怪处,便是逢人最讲来历,也不管她现下情形如何。姐姐今日,只不过略偿他们所愿而已。”
正说到此处,醒言接口说道:
“雪宜你却不可哭泣,今日正是良辰美景之时,落泪不祥。”
原来少年最知寇姑娘脾性,怕她感动哭泣,便出言预先制止。
“谨遵堂主之命。”
雪宜回答之中,果然已带了几分哽咽之意。
“只顾说笑,却忘了喝酒赏月了。”
居盈见着这情景,赶紧岔开话题。经得灵虚、清溟这一回拜访,此时已是月移中天。巨大的银盘,正洒下千里的清辉,让罗浮山野中的花草林木,如覆上一层皞洁的银雪。
当即,雪宜便去灶间,将养在热水中的蟹酒端到石坪桌案上,众人便围桌而坐,准备据案畅饮大嚼。
为举止方便,醒言便将封神剑、神雪笛放回屋中。看见那支躺在月光中的玉笛,少年忽想起往事,便在回到席上时,跟灵漪笑道:“没想到,雪笛灵漪,竟在今日完聚。”
听得此言,灵漪也想起当年鄱阳望湖楼上的雨夜对饮。不知怎的,她那颗一直矜持着的内心里,竟似乎突然充满了柔情。
也许,这丝丝缕缕的柔情,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她自己不知而已。
瞧见龙宫公主脸上突然现出的娇羞之态,同为女儿家的居盈,又如何猜不出她此时的心情。又回想刚才灵漪与灵虚掌门的对答,于是这位四渎神女的心思,在居盈眼中便如同水晶般透明——
这个年纪的少女,正是情窦开启,于这方面的见识,又岂是旁边这位只顾盯着盘中大蟹的少年所能企及。
想到这里,少女的神思便似有些不属。过得一会儿,这位情肠百转的倾城少女,不知想到何事,脸上神色似乎转眼释然,重又变得轻松起来。只是,这脸上娉婷的笑容中,似乎又隐上一缕淡淡的愁绪。
只听居盈忽然开口说道:
“灵漪姐姐,现下明月正好,居盈恰吟得一诗,要赠与姐姐。”
“好啊~快念来听听!”
不惟灵漪,醒言等其他几人也大感兴趣。便听居盈轻启珠唇,轻声吟道:靥浣明霞骨欲仙,月中纤手弄轻烟。
痴魂愿化相思月,
千里清光独照君。
少女吟时,唇音缥缈,如在天边,在如雪的月华映照下,益发显得幽丽绝伦。
待她吟完,那位受赠诗歌之人,却突然羞红满面。这位素性骄傲的四渎公主,便似突然间被别人说穿心事,当即便愣在当场。过得片刻,才想起自己需得有些表示,便赶紧起身过去,轻捶居盈香肩一下,又轻啐一口,落落大方的说道:“妹妹你千万不可会错意。这人当年欺负我,后来又相识,也只不过当作好玩的徒弟,绝没有其他情意。”
这番爽快的话儿说出来,一边说给旁人听,一边也是在说服自己。灵漪心中忖道:“嗯,正是如此!和醒言这家伙,可扯不上什么相思。虽然,当年他……偷偷亲我;可那只是他一时酒醉未醒,作不得数。况且两人都当不知,便也与从未发生过无异。我也不必老牵挂心上……”
“咦?怎么我娘亲,还有这位居盈姑娘,都把我和这惫懒家伙放到一块儿,一起往那歪途上瞎想?”
正当少女疑惑之时,却听得那位“惫懒家伙”正开口接话:“不错不错!灵漪这话说得是极。我只是个才得了些清闲的穷小子,只不过曾跟灵漪仙子学些法术而已,平时又觉得说得来话儿,仅此而已,其他实在没什么。”
“是么?”
居盈只笑吟吟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另一位当事人,听得醒言这顺着自己心意的帮腔话儿,却不知怎的一阵烦乱,忍不住在心中怒道:“什么『其他实在没什么』?你不是亲过我一口吗?!”
那壁厢正自悠悠然的少年,自不知少女心里这番古怪盘缠的心思,却只顾在那儿扯起另一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对了居盈,上次倒没发觉,原来你诗歌也做得这么好。”
“嘻~承蒙堂主夸奖。上次见得你诗文做得好,小女子回去,便也请了塾师教习风雅。”
听他们说到这儿,那位一直与雪宜姐姐剥食着肥蟹的小女娃儿,终于想起一件事情,便口齿不清的插话道:“姐姐,能不能、也给琼肜写一首呢?”
“哦?琼肜妹妹,你的诗,还是让醒言哥哥送你吧~”
“好啊!哥哥写的诗歌最喜欢~虽然全都听不懂!”
正开始对付一只肥硕蟹螯的少年,闻言失笑,口舌一时再也无法专心吃食,便放下蟹螯,整整脸上的笑容,瞅了瞅眼前的明眸,又看了看天边的明月,略一凝思,便说道:“有了!琼肜你听好:明月万里兮照昆仑,
素影徘徊兮梦前尘。
霓裳羽衣兮空中闻,
嫩颜何时兮羽翼生……”
一诗吟罢,少年笑问琼肜:
“哥哥此句如何?”
小女娃遽未回答,明如秋水的眼眸中竟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正是素月分辉,银河共影。
“这小丫头,难不成竟能听懂我这应景诗歌?”
正诧异间,却见那小丫头已回过神来,拍着小手大声叫好;又嚷着哥哥也要替雪宜姐姐写一首。
那位在一旁静静进食的娇泠女子,听琼肜说到自己,又见堂主看来,便谦谦一笑,说道不必了。只是,此人此景此情,转眼间少年心中已天成两句对联,便对她微微一笑,道:“雪宜,你的是:璧月凝辉,前身定呼明月;
琼花照影,几生修到梅花?”
此句吟罢,众人齐声叫好。不过,这其中,也许只有醒言雪宜两人,才解得这句中真实涵义。咫尺二人,月光中相视会心一笑。
正待醒言斟满菊酒,要与众女同祭圆月之时,却忽见那位四渎龙女飘身而起,黯然说道:“醒言,各位姐妹,我却要回去了。”
“为何归去恁早?”
正是居盈出言挽留。
“妹妹不知,并非我不想奄留。只是我法力已尽,这镜影离魂之术,已不得维持。灵漪便先行离席了。”
不待醒言开口,灵漪便又俯身对琼肜说道:
“妹妹莫怪,姐姐先前多抢了些你的食点。其实我都没吃,现在便还你。”
“……可惜啊,还没来得及持螯把酒呢~这次便要沉睡上两三月了吧?等我醒了,再来寻你们玩……”
就在醒言几人不解其意之时,却见话音落定,这眼前白衣少女的身形,竟开始渐渐消散,不一会儿,便已经痕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