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她便央醒言去那弘法殿的食厨之中,讨来必要的锅碗瓢勺,还有那米面菜蔬,然后她便在这四海堂中,举火升灶,就着那方不知哪位前任堂主留下的小小石灶,开始给这四海堂中一众人等,烹煮那一日三餐的食物。
但实际上,在四海堂中占得多数的这俩女眷,基本上只吃那琼肜小女娃儿,每日不知从哪儿拾掇来的鲜美果实;这灶间烹煮之物,大多都进了这位四海堂主的肚腹。
虽然,醒言也曾劝寇雪宜不必如此辛苦,但每每她只是淡然一笑,称她当日许下为奴为婢之愿,这些便都是她应该做的。
说此话时,寇雪宜那张如霜赛雪的面庞上,便现出一种连男子也少见的坚韧不回的神色。伴着它的,还有那一抹似乎永远也消不去的愁颜。
瞧她这副神色,劝过几次之后,醒言也就没再坚持。只是这么一来,却扰碎了不少上清宫年轻弟子的清梦:在雪宜到来之后,便常有那其他峰上的年轻弟子,不畏那风吹日晒、跋山涉水之苦,巴巴的赶来这抱霞峰弘法殿中用食!
又过得几天,这一日,永远不知疲惫的小琼肜,又扯着她的雪宜大姐姐,结伴去那山中摘花觅果。这两个女孩儿一走,便显得这四海堂中,一时间清静非常。
得了这阵空闲,醒言便在那袖云亭中,诵读经书。在看过半卷经书之后,觉着有些倦怠,便展目眺望对面山岑间那道潺潺不绝的流瀑,舒缓一下精神。
袖云亭飞挑的亭顶,遮住了这夏日的阳光。不时有些微黄的叶茸,从亭畔树木的枝头飘落,随着山风悠然而下,散落在少年面前铺开的经卷上。
又出了一会儿神,醒言忽的想起来,反正现在也是无事,何不趁此去访那飞云顶上的藏经阁中?也好瞧瞧有没有合适的法咒,可以来遮掩自己这疑似噬魂的炼化之术。
想到这里,他便束好面前的卷轴,略拾掇拾掇道服,便朝那飞云顶迤逦而去。
上清宫天一藏经阁,坐落在罗浮山飞云顶上清观之侧,与后山的观天阁遥相呼应。但与观天阁那巍巍入云的参天气魄相比,这藏经阁从外面来看,并不十分显眼,只是一座三层高的石楼。石楼阁顶,俱覆青瓦。
天一阁如此材质,正宜防火。而这藏经阁“天一”之名,也是取自那“天一生水”的说法,喻指克制火患。这“天一生水”是何来历,在琼肜来那千鸟崖之前,醒言无事之时,倒也曾经做过考证。只不过,最远也只晓得那前朝大儒郑玄曾说过:“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再往前,便湮没不可考了。
现在,远远望过去,这天一藏经阁青灰相间,造型质朴,外表颇为古旧。只有那阁顶四角弯翘的飞檐,才让它显出几分灵气。
到得这藏经阁门口,那守门的弟子却似乎不太认识他。只有在醒言出示了那块四海堂堂主令牌之后,那守门弟子才告了声罪,恭敬的请他入内。
待来到藏经阁里面,醒言才发现,这间从外面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藏经阁,内里却颇为宽绰广大。一排排的檀木书架,在平整的水磨石地上整齐的排列着,架间则叠摞着一卷卷的经册。
在经架间略略逡巡了一圈之后,少年便有些奇怪的发现,这整间楼室里,除了自己之外,便是几位看守藏经阁的道人。除此之外,这诺大的藏经阁中,便没什么上清弟子在翻看经书。
——这位新入门的四海堂堂主有所不知的是,在这藏经阁中,收贮的都不是那寻常修习所用的经籍。上清弟子日常修习所用的道家经卷,在上清各殿之中都有自备。
说起来,醒言那四海堂中,相对他堂中弟子的规模而言,那藏书也算得上是十分丰富了!
另外,让醒言觉得颇有意思的是,在天一阁这个道门藏经阁中,竟然还有好几栏书架,上面堆叠的却不是道家经籍。略略翻翻,有不少正是他以前在那季家私塾中,所涉猎阅读的诸子百家的经卷。甚至,在那儿还发现了为数不少的武术典籍。而在一些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古古怪怪说不出来历的经轴。
而这几栏有些另类的书架,则全都赫然铭着四个篆字:“海纳百川”。
看来,这上清宫藏经阁的设置,也很好的秉承了那上清教祖的教义。
还有一点,也让细心的少年注意到。那便是,虽然现在那麻纸、竹纸在上清宫中甚是风行,但在这藏经阁中,醒言却发现所贮藏书,几乎全都是那些竹木卷轴。略一思忖,便大略可知其缘由。
一来,自是因那大多数藏书年代久远,那时恐怕还没有纸。二来,即使现在新入的卷籍,也不用纸张写就,大半便是为了能藏贮久远,不易损毁吧。说起来,那麻纸竹纸虽然轻便,但较易被虫咬蛀;况且若是经常翻阅,其损也速,不利于长久存贮。
就是这千百卷不同年代烤制成的木牍竹册,蕴贮一堂,混合着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气味。这气味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但却颇为清郁,沁人心脾,恐怕便是那古人津津乐道的书香吧?
醒言就在这些散发着汗青香味的经卷书架中,往来查看。只是,待他转上好几圈儿,也耐心翻查了一些经卷,但大半个时辰下来,却还是毫无所获。
半晌徒劳无功之后,醒言才发觉,这藏经阁一层之中的经册卷轴,虽然称不上浩如烟海,但也差不多够得上书叠青山。逡巡了好几周,花费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发现除了变得眼花缭乱、双目酸麻之外,还是一无所获。
终于,醒言决定放弃自己寻找,转去询问那负责守护藏经阁的前辈道人,清旸道长。
恭敬的见过这位面容清瘦、相貌慈和的清旸道长,醒言便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询问清旸道长在这藏经阁中,有没有那施展开来,能让他浑身上下现出一派光明灿烂景象的法咒。
许是这要求比较古怪,倒费得他不少口舌。最后,才终于让这位清旸道长明白,眼前这位新入本门不久的少年堂主,说了半天的法术,原来并不是那利于攻防的法咒——这少年心急火燎说了半天的法术,却只是想让自己在施法之后,变成一派光耀堂皇的模样!
却说这位清旸道长,方才见这位少年堂主,在那书架之间专心致志的翻寻经卷,还在内心里赞他勤勉。等现在弄清这少年的真正来意,再看他那一副急切的模样,便在心里暗暗叹道:“唉,可惜了。倒底还是少年人,只想学这些个华而不实之术。”
只不过,这清旸道长向来温蔼,并不准备拂这位少年堂主的兴头。略一思忖,便缓声对眼前这个一脸期待的少年说道:“原来堂主要求此术……贫道想起来了,在那边『丹霞匮』中,有一卷名为『太上大光明神咒品』的经册。那里面好像记载着堂主所需的法术。几年前贫道似乎浏览过,大概叫『旭耀煊华诀』。”
“呀!那就多谢道长相告~”
听清旸道长这么一说,便知这藏经阁中,确实有自己设想的那种法术;这样一来,自己那心腹隐忧,便差不多完全可以消除了!
当即,醒言便大喜过望,干脆利落的谢过一声之后,就赶紧转身朝丹霞匮奔去。清旸道长所指示的那个“丹霞匮”,偏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中,若不是经他提醒,醒言根本便不会注意到。
而在这位急奔而去的少年身后,这位说话素来缓慢悠然的清旸道长,还没来得及将那更重要的下半截话儿说完,便见得这位性急的少年堂主,已是向那“丹霞匮”一头冲去!
第八章 言存嘉意,欣然有会于心
负责守护上清宫天一藏经阁的这位清旸道长,脾性还真有些慢慢悠悠。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他的前任老道清河,正因为过于张扬跳脱,才导致最后酿出大错,所以上清宫吸取教训,慎重考量之下,才选了这位性情沉静的清旸道长,来做这天一藏经阁阁主。
因此,在醒言以为清旸道长的话已经说完,便转身朝他所指的“丹霞匮”奔去时,那清旸道长,却还是留下后面半截颇为重要的话语,没来得及说。
于是,便在醒言已经奔到那丹霞匮书架前,准备开始翻寻那载有“旭耀煊华诀”的经书时,耳中才听到清旸道长迟到的一句话:“……那丹霞匮不可贸然靠近!”
“呃?”
听到这句话,醒言那已经开始翻动经卷的手,顿时便停了下来:“莫非来这丹霞匮中寻书,还有什么重要关窍不成?”
当即,这位从谏如流的少年,赶紧停下手中的翻动,又返身奔回清旸道长的面前,恭声问道:“不知道长所指何事?”
——却发现,眼前这位清旸道长,现在竟是一脸的古怪;沉吟了半晌之后,才有些讷讷的说道:“呃……也无甚事。张堂主便去那丹霞匮中寻找吧,耐心寻一下,应该不难找到。”
“是。谨遵阁主所言。”
少年恭敬一答,然后便带着满腔的莫名其妙,又返身去那个嵌在阁厅东南角的丹霞匮前,开始专心的寻找清旸道长指点的那本经咒。
果不其然,也没费多少功夫,醒言便查到了那卷《太上大光明神咒品》。找到后,将这经卷小心的取下来,醒言便在旁边寻得一处干净所在,盘膝坐下来,细细研读这经卷中所载的内容。
且略过少年专心研习经卷不提,再说刚才那位清旸道长,现在可谓是疑窦满腹。
原来,清旸方才说那丹霞匮不可贸然靠近,确非虚言。这丹霞匮中所贮经书,若要修习,俱都要求修习者奄有不小的道力。若是道力修为不够,还来强行修炼的话,则不仅无益,反而还有大害。
因此,为了避免那些贪功冒进的后辈子弟吃苦头,坏了修行,这藏经阁中的前辈长老,便在这丹霞匮的周遭,布下一座小小的五行阵法,名为“巽壁阵”。若是有那道力修为不够的上清弟子,靠近这丹霞匮时,这座“巽壁阵”便会自然发动起来,阻其到那架前寻阅经卷。
虽然,这座阵法兼带着也有防盗的作用,只不过若是那贼徒能进得这藏经阁,便不会是一般的小贼;这座阵法也基本不会起到作用。
其实,方才也是醒言一心只想着那掩饰噬魂之术,便没怎么留意;若是稍加留心,便会发现这丹霞匮离得一般卷架颇远,旁边墙上则镶有一块木牌,上面也书明此事。
不过,虽然没能留神,但幸运的是,醒言年纪小则小矣,但并非是道力全无。虽然他那太华道力经了这么多天的淬炼,并不见怎么增多,但也已算得颇为精纯;丹霞匮旁这座小小的五行阵法,自然不会对他发动。
只不过,这些内情那清旸道长却无从知道,因此便在那儿疑惑不已:“怪哉!这位四海堂的张堂主,听说入得本门才不过两月光景。看他年纪,也只不过十六七岁,却不知如何竟能通过那巽壁之阵?”
一番思忖之后,这位行事谨慎的清旸道长,想到一个合理的可能:“莫不是这阵法年深日久,今日竟是失去效用?”
这念头一经想出,便越琢磨越觉有理。
有了这想法之后,略一思忖,这位忠守职责的藏经阁阁主,便唤过不远处那位正在洒扫的徒儿,小道童净行。
见师傅相召,这小道童赶紧过来,躬身说道:“不知师傅有何吩咐?”
“唔,是这样的,有本《阴骘大定经》,为师想翻阅一下。你替为师去那丹霞匮中取来。”
“是……嗯?”
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等想清楚师尊话中之意,这位与醒言年纪相仿的小道童净行,大讶,忍不住问道:“师傅,那丹霞匮前的五行阵,徒儿不是还不能……”
刚说到这儿,便听得他师尊又是和缓的说道:“唔,你去吧。自有为师的道理。”
瞧着师尊莫测高深的样子,净行也没法,只好怀着一肚子迷惑,朝那丹霞匮走去。
在他身后,清旸道长正拈须想道:
“唔……虽说我这净行徒儿,修为尚浅,但总比那刚入教的少年要强一些吧?如果他也能近得那丹霞匮,那便一定是巽壁阵已然失效。”
且不提这清旸师尊,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再来布设一座新阵势,却说他这位小徒儿净行,依着师傅之言,朝那丹霞匮一路走去——
就在这清旸道长暗自认为,自己这徒儿应该和醒言一样,安然无事之时,却冷不防,忽听到“咚”的一声响!
这一声冷不丁的响动,倒让这位没有多少思想准备的清旸道长,惊了一跳。抬眼再去看时,却发现他那净行乖徒儿,额头上已然长出一亮晶晶的大包!
原来,净行刚刚靠近那丹霞匮,离那阗石书架还差一步之时,却在他身前,突然便是一阵青光闪耀,就似平地砌起一道无形的砖墙一般,“咣当”一下,净行那探在前面的白净额头,就已是吃了一撞!
……待净行熬着痛,无比沮丧的回到师傅面前时,倒没注意,自己这位清旸师尊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尴尬无比。
虽然自己这少年徒儿受了委屈,但方才这事儿的真实缘由,却有些不大方便跟他直说;这清旸老道只好另想了一个说辞。
于是,这位正自熬痛的净行小道童,便听到面前这位师尊,语重心长的教诲道:“净行我徒,你跟我修习道家经法,也将近三年了。你看那边地上,那位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他已能安然无事的通过丹霞匮前那座小五行阵了。”
略顿了一下,接着情辞恳切的鼓励起眼前沮丧的徒儿来:“净行啊,你的资质是非常高的。以后可要更加勤力修行,争取早窥道家真境才是……”
清旸这话一说,这位额头正隆起一包的净行道童,便立时忘了所有的疼痛;当下,他心中大为感动:“原来,师尊对我期望如此之高,而我却懵懂无知,不求上进。都怪我不争气……”
当即,净行就觉得有些要热泪盈眶,便语带哽咽的说道:“师尊教诲,小徒一定牢记在心!从今日起,我定会勤修道业,不辜负师尊的期望!”
“嗯!这样便好。你去吧。”
小道徒鼓舞而去,留下身后他这位一脸羞红的师尊。
但正所谓“造化弄人”,现在这位正忙着羞惭的清旸师尊完全没想到的是,正是他这一无心惹起的小小风波,竟成就了日后上清宫一位道德高深的一代高人!而在其他方面并无多少杰出成就的清旸道长,恰恰就因为座下出了这位高徒,便在那上清宫历代名人谱上,附带着留下一笔。正是: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而方才发生的这所有的一切,那位席地而坐、正自专心研读经诀的少年,却是毫无所知。他的所有神思,都已经沉浸到这道经中去了。
正如一般道家经书一样,这卷《太上大光明神咒品》中所记载的“旭耀煊华诀”,前面大约占了全篇一半的篇幅,都是在阐释宣扬道家经义。只有后半部分,才是真正的经术法门。
当然,这本诀册中,免不了要将这法诀的效用,夸说得无比之大;但醒言志不在此,便无心细看这些溢美之词,直接就跳到那经咒开始之处,细细的品评研读。
只有在这时候,醒言才深深的感到,自己当年在为衣食奔波的同时,挤出时间去跟季老学究“之乎者也”,那工夫完全没有白费。在研读这些文法谲拗、字句难懂的道家经文时,如果没有扎实的文学基础,则不用说去理解、仿照、施用,恐怕便连最基本的句读,都是十分的困难!
虽说这“旭耀煊华诀”,要达到的效果并不繁复;但这法咒口诀通读下来,也着实不容易。不过,现在这些已经难不住这位晓读诗书、颇熟五行阴阳之理的少年了。
因而,也没过多久,这位正自细细观察醒言的清旸道长,便突然看到这少年堂主的身上,忽的蒸腾起熠熠闪动的辉煌光焰来!
——这千万道明耀堂皇的炫目华光,便似那旭日映照的绚烂金霞一般,将这少年的全身上下笼罩。在这绚烂夺目的明黄光焰映照下,现在这少年看上去便似那金甲神人一般!
“成功了!”
“以后若再遇上那狂乱的妖怪,便不必自缚手脚了!”
大喜之下,这位施术成功的少年,便腾身而起,将那经卷放回到经架上;谢过清旸道长之后,便欢欣鼓舞的出门而去。
而这位清旸道人,见这位身上犹剩着一丝明光的少年,载欣载奔而去,在替他高兴之余,却也忍不住暗暗想道:“这少年,天份是十分高的。只可惜,似乎过于注重这些华丽之术。今个这法术本身倒也还罢了,但他的取意就有些……若是今后一直如此,未免便有些入了歧途。”
“嗯,以后得便,贫道得多开导开导他。”
这位惜材的天一阁阁主,心中如此想道。
第九章 云浸几案,冰纷笔上之花
待回到千鸟崖上,醒言发现那琼肜、寇雪宜二人,还未回来。刚才去藏经阁那一阵折腾,兴奋过后,还是觉着有些倦惫;他便在这袖云亭中的石凳上歇着,让这横崖而过的清凉山风,吹去自己这一身的倦意。
又歇了一阵,正自看着眼前山景之时,便见到自己这四海堂中的其他两个成员,正从崖前石径上,远远的走了过来。前面蹦蹦跳跳的,自是那琼肜灵动的身影;后面那个窈窕从容的身姿,则是那端庄谦抑的寇雪宜。
等这二人回到崖上,这小琼肜见着自己的醒言哥哥,正在这袖云亭中发呆,便跑到他的身前,献宝似的将她俩在山中采得的那些新鲜果实,一一摆在他身前的石桌上。这些或红或橙的果实上,还闪耀着一些水光,应是她们在回来之前,便已在那山涧溪水之中,预先濯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