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啊!”
少年顺口答道。
“果然!”
听得醒言这随便一答,那华飘尘却似是恍然大悟,又喝了一大口酒。
“咦?华兄此话确是何意?”
醒言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愚意是说,既然张堂主曾跟那清河师伯学过法术,那紫蘅师妹败在道兄手下,也真是不枉了!”
听得华飘尘这回答,醒言心下倒是蓦的一动,又想起当日灵庭子的一番话——当即,醒言便停下碗盏,认真的问道:“那清河道长,法力真个高强?”
“那是自然!道兄也不必替自己的授业师傅谦虚——是不是清河前辈没跟堂主讲过?唔,也有可能,毕竟经过那场变故……”
现在,这位已有几分酒意的弘法殿大弟子,一脸崇敬的说道:“清河师伯,灵虚掌门首徒,为人清狂不羁,当年号称『上清狂徒』;但又极有天资,修炼得一身高强的道法,连续三届在那嘉元会上独占鳌头——以至于在第四届上,经三教长老一致议定,三次嘉元斗法冠压同侪的弟子,将不必再参加道法比较……唉!如此想来,那清河前辈的道法,又岂只是『高强』二字可以形容!”
言语之间,这弘法殿大弟子,大有恨不相逢之意。
这位华飘尘,也是颇为豪爽;但一待他提到心目中的偶像,便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一边饮酒,一边叙说多年搜集来的清河事迹。
于是,这位听众的脑海中,便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直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不停更替交换:一会儿,是饶州善缘处那个清河老头儿,数年如一的嬉皮笑脸猥琐模样;一会儿,又变成那月圆之夜,万山之巅,白衣胜雪,剑气飘风的世外高人……
华飘尘这一通话下来,直把少年的脑袋,灌得晕晕乎乎,倒真要以为自个儿已经醉了!
从这华飘尘散散碎碎的话里,醒言还知道,那个老道清河,却还有一个外号,便是那“天一酒徒”,正说他极为嗜酒——这事儿,醒言倒是深信不疑。
说起来,这次华飘尘提着一坛酒来,便是推此及彼,料定这四海堂主,定然也是喜欢喝上一口!
不过,虽然相对于那陈子平来说,这华飘尘从长辈那儿听来的前尘往事,要多上许多;但醒言听了一会儿,却发现,其实这位清溟首徒,对那老道之事,也是知之不详;很多事儿在少年听来,倒颇似那无稽的传言。于是,待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头,少年便插上一句,问了一个自己最为想不通的问题:“我说华道兄,方才听你说起,那位清河道长,竟然是灵虚掌门的首徒——可为何会被遣去饶州善缘处?”
少年心中,才不信清河老头儿那冠冕堂皇的“入世修行”说法!
“这个……”
正自滔滔不绝的华飘尘,却似是一时被问住;皱着眉头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事倒不大听师伯们提起;只隐约记得,清溟师尊曾偶尔跟我提过,他那位清河师兄,被委以看守天一藏经阁的重任,却不知怎地,有一天竟将一个本门圣物给弄丢!所以,即使那灵虚掌门极为喜爱清河前辈,但也是大为震怒;虽然当时教中前辈,多有说情,但灵虚师尊还是重重责罚了清河前辈,禁锢了前辈一身道力,给遣出了罗浮山。”
“不过幸好,最近听说清河前辈因引荐堂主有功,那一身禁制已被消除,真是天大幸事!”
说到此处,华飘尘以手加额,长长的嘘了口气,倒似那解脱苦难之人,正是他自己。
“圣物?”
一听这词儿,醒言却立马竖起耳朵,试探着问道:“这圣物……是不是那藏经阁中的什么珍异秘笈?”
长久以来,老道神神叨叨传给醒言的这本『上清经』,对其来历,少年私底下已经设想过多种可能……甚至包括那坑蒙拐骗。这次听华飘尘一提“圣物”二字,醒言立马便留起神来——却听那华飘尘迟疑的说道:“呃、好像不是什么经书。听传言说,倒似是清河前辈,冬天里温酒,误拿了那圣物当柴……这个说法真是荒唐!不过门中长辈对于此事,一般都不再提起,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哦,原来如此。真是世事难料啊!”
想起往日那清河老头儿的脾性,对于华飘尘认为是无稽之谈的说法,醒言倒真有几分相信——只不过,却不敢直说出来,省得伤了席间和气~当然,不管怎么说,华飘尘这番话,倒是解了少年心中的疑惑:“难怪那天灵庭子提出让清河回山,那灵虚掌门甚不高兴。原来这清河老头儿,当年竟还闯出这样的祸端来!”
这一番谈话下来,倒让醒言知道,难怪那陈子平对他这个大师兄如此崇敬。这个清溟首徒华飘尘,果然是个大好男儿,谈吐之间甚为磊落洒脱。虽然带着酒意,但说话还是非常得体。
看来,这华飘尘对这上清宫中的事体,倒是知道得不少。醒言便借着这机会,又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华道兄,有件事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何事?尽管说来便是。”
“我上清宫中,是否对那异类灵物,一概视为寇仇?”
说到这儿,醒言怕华飘尘起疑,又添了一句:“前些日在上清宫中,看到有位赵真人,竟是与一头猛虎相伴。似乎掌门师尊也并不如何在意……所以我心中甚是疑惑!”
“哈~原来是此事——可能张堂主来得这罗浮山不久,对本门还不是十分熟悉。我罗浮山上清宫,在天下道门中能占得一席之地,便要归功于谨遵那上清教祖的教诲,讲求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我上清教门之中,对这天地万物的理解,并不拘泥于一途。”
“就说那异类妖怪,我上清宫中向来便有好几种看法。只不过我清溟师尊,倒是对那些个异类精灵,颇不以为然。”
“原来如此!”
听得华飘尘这番解释,醒言心下顿时大宽,赶紧又替这位华道兄斟满一碗米酒。
那华飘尘也是谈得兴起,接着又说道:
“说起这兼收并蓄,在我上清宫中,虽然对于那修炼天道,以清心炼气、静养存神为主,但其他途径,也并无特别拘束。比如那『玄素之道』的房中术,也并不禁止。只是,这房中之术,现在在我上清门中,已基本无人再修习了。”
“哦?这是为何?”
“因为门中曾有位灵初前辈,一心推崇玄素之道,谨遵那阴阳炉鼎之法——只是数十年修炼下来,不仅道法进展甚微,而且还……”
原来,这上清宫中,与灵虚灵成相同辈分的,却还有位灵初道长。只不过,这位灵初前辈,向来只信奉以房中之术来修合天道。很可惜,他以此法修行,不仅那道法未有大成,还因那些个炉鼎女子,俱都慕他人材,再加上灵初前辈心软,这多年下来,那些个本只是买来修合道法的女子,竟都成了他的妻妾!
现在,这位灵初前辈,已是儿孙满堂;山上住不得,便去那罗浮山下,做了个儿孙绕膝的田舍翁。这飞云顶上清宫,灵初道长已是不常来了。
有了他这个前车之鉴,现在上清宫中,一心只为修得天道的后辈弟子,俱都是暗自警醒,已没谁再热衷于那“玄素之道”了!
倒想不到,这上清宫中,竟还有这等趣人!听华飘尘略微一说,醒言当下便有些忍不住笑意——
却不防,少年身旁那位一直安安静静的小琼肜,突然稚声稚气的问道:“醒言哥哥,那房中之术是什么?”
“呃、”小女娃这发问,却难不倒醒言。这些天,少年常在四海堂中研阅经书,那本专讲玄素之道的《纯阳真经》,也是大致览过,现在还留有些印象:“这房中之术,也称玄素之道,它是循那……”
刚说到这儿,少年的解说却嘎然而止!然后,这位刚刚还在认真解答的醒言哥哥,便对面前这位一脸好奇的小小少女,正色说道:“琼肜妹妹,你还小。这房中之术,小孩子却不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不应该知道?——呃~哥哥啊,都说人家不是小孩子了!”
这小女娃儿嘟着嘴儿抗议。
“这个……呀!哥哥现在恐怕有点儿醉了,咋觉得有些难受~嗯,琼肜你去帮哥哥拿杯凉茶来,让我醒醒酒。”
“好的!”
听得哥哥有些难受,琼肜便赶紧朝那石屋一路小跑而去。
只不过,经过石屋门侧的那只石鹤时,这小女娃儿却是偷偷停了一下,立定身子跟石鹤比了一下——却有些沮丧的自言自语道:“唉,和前天一样,还是没长高……”
“哥哥他什么都好——但如果不总把琼肜当小孩子,那就更好了!”
“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小女娃儿学着醒言刚才在凉亭中的口气,在那里幽幽的喟叹了一下。
经了这个插曲后不多久,那袖云亭中喝酒之人,也差不多酒兴阑珊,华飘尘便告辞下崖而去。看着这位华道兄有些歪斜的下山背影,醒言心中颇为感慨:“今日这一叙,也真值得——原来却不知那位总是嬉皮笑脸的老道清河,当年竟还是这等杰出人物!”
“当真是世事难料!”
正在少年出神之时,却忽听得身旁“嚯啦”一声——回头看去,原来是那位正在勤快收拾着碗筷的小琼肜,却不小心将一只陶碗扫落在青石地上。当下,那陶碗便摔得四分五裂。
……
看着这散落一地的陶片,少年却突然如遭雷殛,一时竟怔在那里,说不得半句话来!
第三章 福至心灵,参幽微以通玄
盯着这碎了一地的陶片,这位微有酒意的少年,竟是突然发起呆来。
那个扫落陶碗的小女孩儿,见醒言如此反应,立时便满面惶恐:“哥哥你生气了吗?……都怪琼肜笨手笨脚,打破哥哥的心爱之物。”
琼肜在一旁自怨自艾,眼中又是蓄起一汪泪水,边说边蹲下去,一片一片的将那陶片捡起来。
虽然琼肜正说话,但醒言却似是充耳不闻,只在那儿呆呆的出神。直到琼肜蹲下身去捡拾,挡住他的视线时,才突然回过神来。而现在这个琼肜小妹妹,竟是语带哭腔,泫然欲泣——醒言一下子慌了手脚,赶紧也蹲下来,和她一起捡拾这碎碗片,好言慰解这个伤心的小小少女:“呵~这陶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碗啦,哪里会是哥哥的心爱之物,摔烂一点也不可惜!”
“哦?那哥哥为什么要生琼肜的气呢?”
“咳咳,那是因为——呃!根本就没生气啦!只是哥哥突然想到一个很头疼的事儿。”
原来,这少年自入得这罗浮山以来,便常常研读道家经典。在那个月圆之夜,又受了那把怪剑的点化,晓得那萃取天地元灵的法儿,自此以后,他便对这修道一途,也从以前的混口饭吃,逐渐变得颇感兴趣。在那无聊之际,醒言也会琢磨琢磨那些道家经义。在琼肜来这千鸟崖前,他还会常常思索一些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来打发时间,或者助以入眠。
虽然这些天来,多了琼肜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娃儿陪在身边,这千鸟崖上的清幽日子,不再显得那么闲闷;但他那研修道家经义的心思,却一直都没放下。
方才,正是这碎得一地的陶碗残片,猛的触动了醒言的心思,让这位习得“炼神化虚”的法门,觉得那天道也并非不可期的少年,突然间就变得呆若木鸡——
《道德真经》、《南华真经》等诸多道家典籍,都说那天地本原,皆是混沌,“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兮其若浊”,“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这天地万物的本原,正是那毫无义理规律可循的散乱无常。而刚才这些个散落的碎片,却突然让醒言惊觉:这世间似乎欣欣向荣、秩序有常的万物,却都是在朝着那混沌、破灭的方向运行。
陶碗落地,支离破碎;草木柔条,死也枯槁;人生百年,尽归尘土;即使那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山川河流,却也免不了会沧海桑田。这世间的事物生灵,似乎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便是回归天地的本原,重归那枯寂破灭的混沌。
虽然,先贤有“思劳於万几,神驰於宇宙”的意气风发,但这个天地宇宙的真相却是:生长,孕化,并不是宇宙的方向;而寂灭、混沌、死亡,才是宇宙间的永恒……
如果这样,那现在这天下的道家,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长生久视”,岂不只是那缘木求鱼,全都是妄谈?
方才,醒言那一瞬间的失神,倒不是为自己不能修道长生而沮丧,而是从这散落一地的碎片,突然发现这大行于天下的道家,其最终追求的,很可能根本便是个绝无可能实现的虚无之物——
在当时来说,他这个念头也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因此刚才才会突然怔立当场,嗒然若丧!
现在,蹲在他身边的这个小女孩儿,听了劝慰,知道哥哥并不是生气,已然破涕为笑,却也忘了问这位醒言哥哥为何发呆。而她身旁这位心中刚刚经过一场大混乱的少年,一边拾捡着陶碗碎片,一边自言自语道:“唉,原来这陶碗,摔成碎片容易,却不能自个儿复原成陶碗啊!”
“嘻~那是自然啦!哥哥今天怎么也变得笨笨的了?”
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娃,又怎会知道她这醒言哥哥,方才心中掀起的那番惊涛骇浪!
不过,听得琼肜这恰似新鸟娇啼的话儿,醒言倒真个顿时释然,开怀一笑道:“哈~妹妹说的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顺其自然便可。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嗯!”
这一场不是风波的风波,就被小姑娘这么一个简单的鼻音儿给结束了。
现在,琼肜开始忙活起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来:趁太阳还没下山前,用清水冲一下这块石坪。一来,可以洗去石坪上的树叶灰尘;二来,也可以消去这盛夏石坪上炎炎的暑气。这样,晚上堂主哥哥便可以有个清凉干净的地方,好专心吸那天上的彩光了!
说起来,在醒言眼中那毫无颜色的天地灵气,在这个小琼肜的眼中,却是映成了漫天扭曲流转的绚色光流。看来,这个异兽化成的小女娃儿,确实不可以常理度之。
当然,她这细心的堂主哥哥,又是一番叮嘱,让她不可以将此事告诉别人。而这琼肜,知道自己看到的与哥哥所见不同,却又是一阵伤心,觉得因为自己是妖怪,才有这样的不同,那小小心眼儿里,只觉得好生难过。结果,为哄她破涕为笑,又费得少年好半天时光——与琼肜相处的这段日子,醒言的口才,又是大为精进了!
现在,机灵的小女孩,往四处瞅瞅,瞧着并无旁人,便又施展开前些日罗阳街头的把戏,从半空中突然招出一团清水,然后将它哗啦一声砸在石坪上,这凉凉的水儿,便四处流溢。
在琼肜清洗石坪之时,醒言便立在那冷泉旁边,看着清水漫过那被日光晒得泛着白光的石坪。
瞧着这四处漫流的清水,少年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叹:“唉!就瞧这水,也总是趋向那无所定行啊!”
回头看看这冷泉,那岩间水气凝成的圆润水滴,正从那倒垂的石笋尖上,滴落下来,在底下光滑的青石上面撞碎,向四处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正是心中有感,便触目成情。现在醒言脑子里,总是萦绕着那万物皆归混沌的念头,看着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循着这个理儿一番联想。
正在少年心中感慨之时,却突然觉得面前寒气一现,然后便看到眼前石笋上,那颗正自悠悠然然、便快要落下的水滴,却忽的凝住不动,滞锢在那里,便似那鲛人的眼泪一般,已是凝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冰珠!
“咦?”
回头一看,却是那琼肜小女娃儿,正对着自己扮着鬼脸,嘻嘻笑道:“又见哥哥发呆,便来吓吓你!”
原来是琼肜刚才施了冰冻之术。明白了原委,醒言倒也不以为意。回头看看这颗晶莹小冰珠似滴非滴、将滴未滴的模样,倒觉得甚是有趣——
蓦的,这原本悠悠闲闲的少年,却突然猛一回身,一把拢住正在那儿嘻笑的琼肜,兴奋的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突然见哥哥这如颠似狂的模样,这位正被不住摇动的娇小女娃,顾不得双肩吃疼,只在那儿连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