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言不解;少女居盈在旁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也是不知所以。

“呵~老夫只是突觉得,醒言小哥便似这块白石那样浑金璞玉,霜华内蕴。真是材质非常啊!”

醒悟过来的老者,赶忙对二小解释。此时他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发自内心的笑容。

“原来还真把我当作石料了!”

醒言不觉一吐舌头。那少女也欢然叫道:

“啊!没想到醒言居然还是个人材呢!”

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少年不觉便瞪了正口角含笑的小丫头一眼。

接下来他们在四处略略转了转,便结束了这次马蹄山观谒。

成叔自刚才这次惊讶之后,一扫原来的恬淡,让少年明显感觉到对自己热络了许多。

“难道那白石这次又出了古怪?否则这稳重的成叔,怎会突然一反常态?”

醒言看着成叔生就德高望重的脸形,心中有些促狭的想道。

天色已晚,在醒言好心的提议和成叔无间的配合下,居盈他们就在醒言家歇下。那车夫还有马车,就在这马蹄山下候着。

醒言家有茅屋三间,虽然家境困顿,但醒言的母亲张王氏贤惠勤快,把庐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家夫妇甚是好客,见儿子带来外乡客人,老张头便舀出自家酿造的松果子酒,给成叔斟上,又切了一块平常舍不得吃的咸腌野鸡肉,让老伴就着榛子仁炒成两大盘下酒。

少女居盈,仿佛对农家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特别对那只竹根雕成的酒盅,简直爱不释手。

这只竹盅,翠黄的外壁上,用刀琢出一丛浅白的兰花。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是风韵盎然;配合着这朴拙的竹筒,竟别有一番韵致。自然,这略带风雅的自制器具,就是少年醒言的杰作了。听着醒言他娘略带几分自豪的介绍,小姑娘的眼中,不禁对这位普通的农家少年,闪过一丝钦佩之情。

看着成叔、醒言都有酒喝,而且彷佛还很陶醉的样子,居盈便忍不住也想尝上一口。醒言家这取自马蹄山上松果仁酿造而成的清酒,其味并不浓烈,还带有一股松针特有的清香。因此,待醒言娘看少女渴望模样,便跟成叔解释了一下,也给她斟上少少的一小盅,并好心告诫她,要慢慢的喝;每次喝少许,并且不要急着咽下去,就不怕被呛着了。

于是,居盈这小姑娘,也学着成叔那享受的样子,慢慢的啜上一小口,然后让这酒水在唇齿间流转,细细品味这酒中的清醇况味。

似乎居盈从没喝过酒,饶是这松果酒酒力清淡冲和,小半杯下得肚去,却也是晕红满颊,在这烛光的映照下愈觉其妍,恰似那落日芙蓉,说不尽的缱绻缠绵。

“想不到居盈这丫头还挺好看的嘛!”

目睹少女酡红醉颜,醒言不禁有些意动神驰,在季家私塾多年训练的功底自然而发,佐着这清酒曼声吟道:“山屋小宴醉霞觞,风送酒麝一庐香;

素手纤纤摇烛影,

浮杯光照马蹄山。”

少年这诗一吟,举座反应各不相同:

张氏夫妇见怪不怪,知道儿子又在编撰那些奇怪的短话,虽然听不懂,不过大概就是季家私塾教授的学问;看起来,儿子这塾课没有白念,便很是欣然;成叔则遽然动容,看着这原本心目中的浮夸少年,眼神又有些不同;而居盈显然听懂了醒言这诗是在说她,而且颇有味道,不禁满心欢喜。虽然她只是轻声说了句“恁地歪诗”,但脸上酡颜更甚,便让醒言愈觉娇妍。

在大家喝酒的时候,醒言母亲一直在旁边陪着。待众人喝完,才在席侧端碗细嚼,和大家一起用饭。

晚上,居盈单独安睡一屋,成叔则和醒言一屋。二老则就在厨房铺草睡下。

屋内,成叔似乎很快就入了梦乡,但醒言却不似以往那般很快入眠。辗转反侧间,看着窗外透进的柔和月光,想起这半日快乐的光景,就彷佛在梦中一样。

特别的,回想起在马车上那轻轻一触,少年心中便似有万种风情转动,脑海里不由自主反复盘旋着《诗经·国风》中那段塾课:“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第一次,醒言觉得那心目中枯燥的诗经,原来也是这般的鲜活生动!

“其实,她也蛮好看的……”

少年就在这样纷乱的念头中,渐渐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在他隔壁的居盈,则看到草床上已换上一床干净的布褥,布褥上堆着一条毛色新鲜的狐皮。在那方粗陶枕旁,还发现一把防身的黑铁剪刀,想必应该是醒言的母亲放置的。

“好细心的大婶啊!”

居盈想着。

经过这一日的玩耍,小姑娘也确实累了,再加上松果子酒清醇绵长的后劲也上来了,便拉过那条暖暖的狐皮盖上,在混杂着夜鸟啼鸣与林叶唏呖的山野夜风声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当醒言在啁啾的鸟语中醒来时,看到对面成叔的草铺已经空了。见此情形,少年也不好意思再睡,连忙穿好衣物,来到厨房中在木盆中舀上些泉水,便开始洗漱。

快要洗好时,忽听门外传来居盈开心的笑声,夹杂着小鸡们叽叽咕咕的鸣啼。醒言便束好头发,来到门外看少女何事这般高兴——只见居盈正在茅屋门前空地上,拿着一只瓢儿,兴高采烈的撒着什么给小鸡们吃;便撒还边“咕咕”模拟着母鸡的声音,兴致盎然的和他家新孵出没几天的小鸡子儿玩耍。

“醒言快来看,这些小鸡好可爱啊!像绒球一样!”

居盈惊喜的叫道。

看她这新鲜的样子,醒言不禁莞尔。

“看来这丫头,还真是没见识啊,就些小鸡,值得这般激动嘛。”

不过见少女热情高涨,他也受到感染,便走上前去一起来看这些小鸡。

只是,当醒言看清少女手中瓢里所装物事时,脸色不禁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苍白,紧赶几步走到近前,盯着她手上的瓢儿生硬的说道:“快把它给我。”

居盈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说:

“好啊,你也来撒米给它们吃!”

不过等她把瓢递给醒言,才看清少年脸色不是那么自然;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疼,又有点儿生气。

居盈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醒言你怎么了?生气了?”

“没,没啥。”

醒言接口答道,不过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骗我的,一定是生气啦,而且我还知道是我惹你生气啦,快告诉人家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居盈眼圈竟有些红了起来。

“别哭别哭,我告诉你还不成嘛!”

甚少见这样仗阵的少年,立时慌了手脚,竹筒倒豆子般说道:“你知道你撒给小鸡吃的是什么吗?那是米啊!我爹翻岭钻沟,辛辛苦苦要捕捉好多猎物,才能到城里米行换一小袋米。这些米,我家平时都舍不得吃的,只有来客人了娘才会煮上米饭米粥。平时我家吃的都是苋子,又糙又难吃,估计你都没吃过吧?我也不喜欢吃,但没办法。靠马蹄山这荒山野岭,积上一点钱粮差不多只够交税。如果我不在稻香楼当店小二,我那私塾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我家喂鸡,都是我娘采来野菜切碎了给它们吃;这米连人都不舍得吃,哪还能拿来喂鸡!你这瓢中的米,大概是娘舀出来准备煮米粥给你们当早饭的吧。其实还真的是托您们的福,上一次我吃米粥。大概已经是在两个多月前了吧……”

许是心中激愤,醒言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话,而且说到最后苦笑起来。

也难怪他心中如此激荡,因为饶州地界水田稀少,山货低贱而稻米贵重。醒言家生活困顿,老张头平素打理打理这荒山野坎上的一点果林和野麦,农闲时去猎些山物,拿到城里换得少许粮米间杂粥饭。他家很少烹煮纯米饭粥,而是由醒言娘到附近山野中,满山遍野的逡巡,采集野麦果实,磨成粗粒苋子权当米食。

再说醒言一口气倒完心中的困楚,渐渐平静下来,也觉自己有些失态;不过既然按少女要求告知了原因,想必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吧。

“呜呜呜,对不起!”

没想居盈听完后,还是忍不住抽噎起来。这下轮到醒言慌了手脚,赶忙说道:“咳!我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还是哭了?若让成叔听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呜呜~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对。人家心中难过~”

“醒言你这浑小子怎么欺负起人家小姑娘来啦?”

成叔没出现,倒是醒言娘被少女哭声惊动,便端着衣盆出来看个究竟。

正哽咽着,听到醒言娘出声,突然间居盈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止住了哭声。她跟醒言娘吞吞吐吐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申明不关醒言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好,不合拿稻米来喂鸡。

一番诚心道歉后,醒言娘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朴实的农妇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儿的说不怪你不怪你,同时拿眼珠瞪儿子。此时醒言也觉得刚才语气有些过分,便也端的诚惶诚恐。为了早点平息风波,别无长处的少年,便亲口向居盈承诺,今天他可以继续给她们当导游。听他这么说,少女才真正破涕为笑:“太好了~可不许赖!人家本来还是很懂事的,这次实在是不知道嘛。醒言你可不要老记在心上生我气哦!”

醒言忙道:

“早就不生气了,呵~”

“没想到你们家有这般苦楚……”

说着说着,居盈眸中又有莹光闪动。

“呃~再哭我就真生气啦!”

——经历了这场风波,不知不觉中,这二人已亲密了许多。

第五章 浩淼烟波泯尘俗

“对了,怎么不见成叔啊?”

刚才这么大动静,却还没见成叔出现,醒言有些奇怪,便出言询问居盈。

居盈说她也不知道,倒是醒言娘告诉他们,成叔很早就起来,说先去招呼一下山脚下的马车,带点干粮给车夫吃。并且特地嘱咐,说居盈他们不用等他了,在醒言家吃了早饭后,自己去马车那儿找他。

早饭时,为了表示歉意,居盈坚持不吃米粥,而要尝尝苋子的味道。醒言拗不过,也只好告诉娘早饭做苋子粥。

对苋子粥没啥概念的少女,等真的舀到嘴里,才发现醒言所言不虚。这苋子粥,真不好吃;即使就着酱油腌制的孢子肉丁,居盈还是觉得这苋子难以下咽。不过,即便这样,她还是坚持吃完,并不言苦。醒言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丫头也蛮懂事的。”

等依成叔之言赶到停放马车的山前空地上,车夫却告诉他们,成叔早已自行离去,说要去三清山拜山访友,请醒言暂时照看一下居盈。

居盈闻言,虽然对成叔不告而别有些惊讶,不过却一点也不生气,倒反而还有些欢欣雀跃起来。也许,只有同龄人在一起,游玩才更加快乐吧。与她欢欣鼓舞不同,醒言心下倒有些奇怪,口中自言自语道:“三清山……不就在鄱阳湖那边嘛。三清山里倒是听说有不少道士。难道成叔在那儿也有朋友?”

“鄱阳湖?好有名啊!醒言你带我去玩!好吗?”

没想居盈耳朵甚好,立时捕捉到“鄱阳湖”三字,便开口求恳少年。

正闹着,那车夫又递过来一封信,说是成叔留给醒言的,让他啥时打开看都成。

倒底是少年人心性,好奇心比较重,不用居盈劝掇,醒言便撕开封皮,取出信囊来看。成叔能跟他这个萍水相逢的市井少年有什么重要事情好说呢?无非就是嘱托要好好照顾居盈这小丫头。

展信观瞧,只见信中写道:

“昨日夜酌,君之赋诗颇为雅丽;玩味之余,老夫不禁技痒,也来试和一首:”

哦,原来和我谈诗啊!难道昨晚那首即兴之作、还真的不错?再看成叔这行书字体,也写得着实不错,庄严肃穆中还能看出颇为飘逸洒脱的笔意。

接着往下读,却见成叔笔意突转,换成一副狂狷的草书:“痴儿控卧仙山背,寒露满身披月华;

兰因絮果歌金缕,

本是罗浮梦里人。”

只见这满纸墨痕飞动,那二十八个字儿彷佛蕴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灵气,直欲离纸飞腾而去。只是赞赏之余……这四句是和诗吗?似乎和自己昨晚那诗不太搭边。

不过虽然莫名其妙,这诗本身倒还不错,音节婉转,颇有可观之处。特别是成叔这一手草书,狂而不乱,清丽灵动中,又见几分洒脱出尘之意,显见这成叔于书法一道,颇为精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