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湖水口。

这里,是葫芦形的漪湖中间最窄的一段,二百步的长堤,连通泽邑的东城西城。

此时,姜军仅存的兵力皆齐聚于此,泽邑所有的舟船都付之一炬,破釜沉舟,誓死一战!

长堤两侧的水面,舟船的残骸还在熊熊地燃着,把这条长堤映照成一条烈焰地狱。

已经不需要军鼓、不需要令旗、不需要兵法与策略,只需迎着对面的敌人冲过去,奋力砍杀便是!矛戈断了,便用剑;剑飞了,便用手;手臂折了,便用牙齿;就算是被拦腰斩断,残存的肢体也要拼尽最后的力气把敌人拖下水去。

整条长堤,被血泼了一层,又被尸骸覆盖了一层,每一道寒光飞出去,便有鲜血喷涌而出,残肢四散飞离,人已经不是人,而是杀红了眼的野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杀!杀!杀!杀!杀!杀!杀!

战团中,最显眼的便是那魔剑,舞成圆,绕成阵,无人敢应其锋芒,剑身上那紫光,随着剑身的舞动,连成丝丝缕缕的条带,像来自冥府的催魂符咒,摄人心魂。

魔剑的后面,是一柄黑沉沉的大剑,砍、削、劈、刺,沉稳有力,章法不乱,每一剑挥出,必有一个敌人殒命。

尸体,越积越高,姜军的和杨军的,年轻的和年长的,位高的和卑微的…所有的尸体混杂在一起,血融合着血,肉粘连着肉,骨摩擦着骨,发肤累压着发肤,竟是无分彼此的亲近。活着的人,每一步踏出,都踩在人的血肉上,把这些互相仇视互相攻击的魂魄,碾压踩踏成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穆别离开了。

晏薇看着自己身下穆别的衣服,想着,他倒是听了自己的劝,不再赤膊了呢…又想着,穆别所说的父母之邦,杨国姜国,对于自己,也是一样吧。似乎…又有些不同…也许,自己腹中的孩子,便是下一个穆玄石。

晏薇恍惚地转头看向竹萌,问道:“你的父母现在在哪里?”

竹萌低垂着头:“奴婢就是泽邑人士,父母都住在城西。”说完,一滴泪滚了下来,彩缎的衫子不吸水,那滴泪就这样圆滚滚的在她碧色衣襟上悬着,像是荷叶上的露。

“城西…”晏薇沉吟着,那不就是天威门附近么,半城沦陷,想必竹萌的家,也已经在杨军控制之中了,那家中的二老,是否安然?

“等天明冰雹住了,我们一起出去!去你家,有我在,会保得二老平安。”晏薇说着,心中酸楚,既然保不住龙葵,那么,就保住眼前这个女子吧!这样,至少也不枉费了颈中的玉坠和指环。

“不行啊!公主!”竹萌抬起头,满脸的泪痕,“殿下吩咐过,让我服侍你留在宫内,说一旦城破,外面会非常混乱,纵然有将领节制,那些兵士也会无所不为,留在宫内,反而会安全些。”

竹萌说的道理,晏薇是懂得的,纵然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但历史看过,故事听过,歌谣唱过…凡围城被破,必然有大大小小的烧杀抢掠,宫禁之中的王公贵族尚有可能被保全,那些草芥一样的黎民便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任由死亡在自己眼前接二连三地发生吗?不管怎样…就像穆别说的,但有一线希望,就应该尽力一试!

晏薇微微一笑,问道:“你难道不想去看看父母是否平安吗?”

竹萌垂首泣道:“想!奴婢千想万想,但…奴婢的职责是保住公主和公主腹中的孩子平安!”

晏薇凄然一笑:“这当口,谁又能保住谁平安呢…若没有平安的命,便是在宫中也不会平安的,但若有平安的命,或许还能保得你一家平安。”

“公主…”竹萌还想劝谏,但晏薇止住了她的话头:“我是主你是奴,这许多日子以来,都是我听你的,你便听我一次吧。”

听了这话,竹萌再也抑制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

烈风、雷电、冰雹都住了,天地一片安静,安静得让人难以相信咫尺之隔的宫墙外,便是浴血的战场。整个宫禁像是个哭累了昏昏睡去的婴儿,笼罩在一片濡湿的雾色中。淡白的晨雾像裹住伤口的纱,让人觉得安全。

天,尚未大亮,宫阙影影绰绰的轮廓中,一点红一点绿,骤然从墙垣后闪出,提着裙角一步一步疾行的身姿,在晨雾中渐渐清晰。红色的是一袭连枝纹彩绫深衣,绿色的则是绞缬的小团花缎,正是晏薇和竹萌。

一路上都没遇到人,再往前便是宫门了,走出臂膀一样圈护着的宫墙,便须要直面真真切切的战乱,两个妙龄女子从未见过也无从想象的战乱。

步下最后一级台阶,晏薇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走出了这里…

提着裙裾,回望身后的重重宫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喜。

来时天天盼着离开,离开时却又心生怅惘;来时腰肢盈盈一握,去时大腹便便、步履蹒跚。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就在这里被轻轻揭过…像那已经结了青果的花枝,两三萎黄的花瓣,纵然挣扎着攀在枝头上,也是徒然。这一季花事已了,即使明年还有繁卉,那也是另外的人和事了,这心境,岂是“苍凉”两个字能说尽的…

姜国,这绵延数百年的古国,也将凋零了,花谢枝残,秋霜偷换了春风,任谁也无法挽留…

晏薇正自怔忡间,隐隐觉得耳畔有风声掠过。

“小心!”竹萌一声惊呼。

晏薇猛回头,却见一面盾牌,兜头向自己砸来。想避开,但脚下却是软的,挪不动步子,只能瞑目待死。

斜刺里一柄长矛掠过,生生架住了那盾。

“你不能伤她,公子瑝有令,禁宫中的女子,一律不准伤害!”是低沉浑厚的男子声音,听上去竟然是怀都的乡音!

晏薇启眸看时,身前是一个杨国的兵卒,身材高大壮硕,臂膀宽阔有力,衣服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血渍脏污。

雾气中,像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周围密密麻麻已经全是杨国兵卒。既然杨军已经逼近宫门,难道…漪湖水口已经失守?那龙阳…龙阳是否安好呢?

晏薇一时怔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持盾的兵卒已经收了手,和其他杨军兵卒一起,潮水一样涌入姜国王宫。而晏薇、竹萌和这个持矛的杨国兵卒三人,就像潮水中的一块顽石,无所依凭地呆立着。

突然,一片箭雨激射而下,杨军潮水般奔涌的势头被阻滞了。墙垣上,出现了一批姜国内侍的身影,绛衣的居多,间或有青衣的,每人都持着弓,形成了一道防线。那持矛的杨国兵卒见状一闪身,张开双臂,挡在了晏薇和竹萌身前。

“这里危险,你们两个,快跟我走!”身前那兵卒侧头说道。

晏薇蹙起眉头,略有些迟疑。

那人又道:“我认识你,你是晏薇。”

晏薇闻言眉毛一挑:“你怎会认识我?!”

那人从衣襟中拽出一块玉:“你可认得这个?”

那是一枚堇青色的玉蝴蝶,平展着双翼,两侧翼尖上各有一个小孔,一根丝绳两端各打了个结,穿过小孔,便穿起了那玉。晏薇怎么不认得,从小看到大的,那正是鹿堇的护身玉。

“莫非你是鹿堇的夫婿?”晏薇又惊又喜。

那人点点头,搀扶起晏薇:“是我,快走吧!这里危险!”

“公主小心!”竹萌又是一声尖叫,晏薇未及反应,便被那人护在了身下。晏薇只觉得身旁那人身子一震,抬头看时,一只羽箭插在他臂膀上,青灰色的羽毛兀自颤颤地动着。

“快走!”那人一声大吼,拖着晏薇便向前疾行。

“小心点!公主有身孕。”身后是竹萌的声音,清亮而娇媚。

三人深深浅浅走了一段路,看距离,已经差不多到了羽箭射程的极限了,晏薇暗暗定了心,也觉得身边那人的速度略缓了下来。

“啊…”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惊呼,是竹萌!

这声音很熟悉,平日里竹萌做针线,若不小心扎到手,也是这样轻声惊叫一声,随即便把手指放在口中吮着。这一声“啊”,和之前听过的那许多次一样,音量语气都殊无二致,似乎只是受了小小的伤,针尖一样大的痛,只要温润的唇一呵护,便散了…

晏薇回过身去,却大吃了一惊,只见竹萌伏在地上,后心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羽箭,箭入体很深,只有半截箭杆露在外面。血,瞬间便把那绿衣濡湿了一大片,绞缬形成的本白色小团花,而今已经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晏薇只觉得头皮一紧,全身的力气都像抽空了似的,说不出一个字,迈不动一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狰狞的血色,迅速地越扩越大、越扩越大…染红了竹萌的肩背腰肢,又黏黏地渗落到碧草中,像在竹萌身下,绽开了一朵血色的大花…竹萌的小腿微微抽搐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