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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薇回到屋中,拿起那件衣服细看。
虽然只是件素白的中衣,但衣缘的缘边上用漂白的丝线密密绣着花纹,因为布地和绣线都是白的,远看看不出什么,近看却是极为繁复华丽的绣工:全部都是腾龙戏珠的图案,每一条龙都各不相同,那珠却是一样的,周边射出道道光芒,分明就是太阳。果真是特别给龙阳做的,上面的图案,暗合他的名字——龙阳。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龙葵却再也没有来过。
晏薇像老鼠搬仓一样,一点一点把冶铁席棚那里的炭都搬了回来,取暖是不愁了,但是随着冬寒加深,身上的衣服就显得更单薄了。
那件玄色的礼服虽说是件夹衣,也只是两层而已,外面有件翠帔,也仅能挡风,并不保暖,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可穿的衣服了。在屋内有火,又可以拥被而坐,倒是无妨,但出门汲水、割苇、捉鱼却又不能披着被子。
晏薇以前见过穷苦人家把芦花絮放在夹衣里面保暖,也曾想过试试,但一来自己女红又不在行,二来也怕把这件礼服弄得不像样子。毕竟是上面绣有五章的礼服,就像出使所持的使节一样,代表自己的国家和身份,是不能毁坏的。
想着,不然就这样跑出去吧,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季节,两里的水路,一鼓作气游过去应该不在话下。但是…自己是人质啊,总要熬到两国交恶兵戎相见之时,才算是交卸了肩头的责任,才可以离开这里。
再说,龙阳真的就这样放任自己在禁宫中自由行动吗?恐怕未必,很有可能是外松内紧,看上去放任不管,实则有人在暗地监视。所以无论是乌阶还是龙葵,都有点偷偷摸摸,所以…他们才这么久不来的吧。
晏薇只得尽量减少出门次数,每次出门,也尽量快去快回,一进屋就赶紧烤火、浴足,尽快让自己暖和起来。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湖水也渐渐结冰了,也更难捉到鱼,甚至原本储藏的粮食也不多了,晏薇只得尽量节省,因为饿,便更怕冷了,渐觉身子也一天天虚弱下来。晏薇也只能尽力用药茶调养着。但冬日里可采的草药,毕竟也不多,佐使配伍自然就谈不上了,效果也差了许多…
沿着湖绕过去,便是禁宫所在,最多两三里路,就是另一片繁华天地。晏薇有心去找龙葵索衣索食,但总觉得这样像是乞丐,把整个杨国的颜面都丢尽了,无论如何屈不下这个膝。也许,龙阳等的就是这一刻,等她这个男装的杨国公主低头,但是,这个头,却是低不得的,为了杨国的脸面,也要忍下去。
每次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晏薇都乍惊乍喜地以为是乌阶或龙葵来了,但谁都没有来过。每次出门,晏薇总要先向那冶铁席棚方向望一望,但那里的炉火,再也没有燃起过,穆别也没有再出现。
流涕、咽干、头痛、咳嗽…再怎样小心,风寒还是来了。
晏薇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做着梦。
梦见自己睡在公子瑝的府邸,火生得旺旺的,躺在暖融融的兔皮褥上,拥着狐裘,鼻端是“枤香”那馥郁的气味…仿佛现在的这一切都是梦,自己还是那个初见公子瑝的晏薇。
突然,像是从云端跌下来,晏薇一阵心悸,马上便清醒了,只觉得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用手一摸脖颈,只觉得滚烫,脉搏也比平日快了许多。
只消去外面挖点芦根煮水,便可退热止咳。晏薇想着,咬了咬牙,披衣起身,强撑着走到楼下。
一开门,晏薇便被外面的飕飕冷风逼了回来。风卷着漫天雪花,直往屋里灌,晏薇打了个寒噤,几乎站立不稳,忙关上了门,只去灶旁煮了些热水喝下,又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晏薇再度醒来,头疼欲裂,咽喉和胸口像有一把火在灼烧,四肢百骸都在隐隐抽痛,想起身,却一点都动弹不得。
这样下去不行啊…晏薇想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抽出手来,按摩颈后的风池穴,手臂上的列缺穴、外关穴,只觉得手指完全使不上力气,按着按着,又再度昏昏睡去。
晏薇再一次醒来,便感觉如堕冰窟,床边炭盆中的炭火早已经燃尽了,下面灶中的火,想必也早已熄了。
“如果不添炭,只怕会冻死的。”晏薇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却头一晕,整个人裹着被子,一齐滚落到床下,失去了知觉。
似乎又是在做梦,像被人拥着,又软又暖,又觉得有温热的液体由唇,及舌,到喉,熨得胸腹间暖洋洋的,细品之下,是驱风寒的药…
晏薇再度醒来,首先感觉身上一松,不用搭脉也知道,热已经退了。
其时已是正午,阳光照得满室亮堂堂的,床榻畔炭火燃得正旺。
晏薇伸手一摸,又发现自己身上的锦被之外,另搭着一件黑色的貂裘。杨国并不产貂,貂裘极为少见,所以晏薇还是第一次触摸到貂裘。只觉得触手是密密匝匝的尖细针毫,油润水滑,丰满致密,却不像狐裘兔裘那样柔软。
正恍惚间,忽听楼梯声响,抬头便见楼梯口站着一人,正是龙阳。只见他穿一身雪白深衣,遍身刺绣着曙红色的龙虎凤纹,手里提着一个陶罐。
龙阳见晏薇醒了,也有点意外,似乎抹不开面子,转身就要下楼,但随即便稳住了心神,扬起脸,微微撇了撇嘴,指着那貂裘,说道:“衣服落在这里了,我回来拿。”
晏薇一笑,说道:“怎么想起上我这来了呢…”话一出口,只觉得嗓音嘶哑难听,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龙阳又是轻蔑一笑:“两天不见你出门,自然知道出事了,当日长岩关前,我说过断不会让人质冻饿而死的,自然不能食言。”
晏薇心道,果然暗中有人监视,也不拆穿,只指着那陶罐说道:“那是药吧?给我的?”
龙阳抿着嘴不说话,只重重将那陶罐放在几案上,转身就走。
“你还没拿衣服呢…”晏薇说道。
龙阳站住了,也不回头,只说道:“被你弄脏了,不要了!”说完,径直下楼而去。
晏薇本来想说声“谢谢”的,但被龙阳这句“被你弄脏了”堵在了口中,咽不下,也吐不出,只怔怔地看着他的高冠,沿着楼梯一点点降下去,降下去,直到看不见了。
那貂裘,倒似乎是为晏薇量身做的,穿上后刚好过踝。
那陶罐中,是煎煮好的药汤,不冷不热,刚好入口。
吃过药,晏薇便走下楼来,只见楼下多了很多米豆一类的粮食,还有菜干鱼干,均收拾得整整齐齐,水缸中水是满的,灶台也清洁得一尘不染。想必是自己昏睡的时候,龙阳遣人整理过了。
打开门,但见室外一片茫茫雪野,积雪足有半尺厚。但门前三丈方圆之地,却洒扫得干干净净,另外又打扫出一条无雪的小径,蜿蜿蜒蜒,沿着湖岸一直延伸出去。
晏薇正看着,便见那小径的远处,走来了一个人,一身红衣,在雪野中分外显眼,看身形似乎是龙葵。
龙葵刚走到门口,便一把拉住晏薇进了屋,反身把门带上,嗔道:“生病了还站在门口吹风,你懂医道的,怎么就不知道体恤自己?”
晏薇笑道:“远远地看见你来了,若转身进去,就太失礼了。”
龙葵也是一笑:“在自己家里,又生着病,何必讲那些虚礼。”
晏薇听她说“自己家里”,心中一滞,便不知道如何接口。
龙葵一面说,一面解着身上这件曙红大氅的带子,不知是结子系得太紧,还是手冻得僵了不灵便,一时却解不开。
晏薇忙过去帮忙,刚一触到那大氅,晏薇便呆了一下,这件大氅是丝制的,但看上去却像裘皮,一圈圈丝线绒绒地立着,又像当初易容用的假须。
“这又是什么料子?”晏薇问道。
“这叫绒圈锦,织的时候用起绒杆子做出轮圈,再把起绒杆子抽走,就形成这样一圈一圈的毛绒了。又厚实又暖和,比裘皮更轻便些。”龙葵答道。
晏薇拉龙葵上楼坐下,笑道:“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龙葵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上次偷偷来看你,哥哥发脾气了,因为不想再让哥哥生气,所以就不敢再来…”
晏薇奇道:“难道你哥哥还监视你不成?”
龙葵摆手道:“那倒不是,我什么事都不瞒着哥哥的,就算当时瞒着,事后也会坦白,不然心里就不舒服…”
晏薇心道这对兄妹的感情倒是很好,不由得便想到了公子瑝和公子琮,不知道公子瑝现在在做什么…公子琮有没有下落…
龙葵见晏薇不说话,忙又解释道:“其实…倒不是哥哥对你不好,他只想你念着他的好,不想其他人掺和进来,让你只用他送来的炭,只穿他送来的衣服…”
晏薇心中一跳:“这话怎么说…”
龙葵道:“你病了这几天,你不知道哥哥有多着急,又是求医煎药,又是熏蒸洒扫,把那些婢仆指使得团团转。”
晏薇道:“他只是想让我向他低头罢了。”
龙葵急道:“你为什么就不能低头呢?哥哥其实是真心关心你的,并不是要跟你斗气。这件貂裘,是哥哥亲手猎的貂,母后亲手做的。母后去的那年,哥哥才十三岁…母后给他做的那些丝衣,都朽烂掉了,只留下了这一件,他却给了你。”龙葵说着,几乎泫然欲泣。
晏薇听后,也觉得这衣服贵重,忙脱下来,说道:“既然是这么重要的衣服,我可不敢穿了,你带回去给他,替我谢谢他…”
龙葵摇了摇头:“哥哥让我送件罩衣给你,专门搭配这件貂裘的,你只要穿得仔细点就好了。”随即又掩口轻笑,继续说道,“我让他自己送过来,他又别扭着不肯。”
晏薇苦笑道:“你看我这里,我要自己担水生火,淘米捉鱼,都是些粗重的活计,穿这么好的衣服,太靡费了,但放着不穿,我又耐不住冷的…”晏薇说着,不觉又吸了吸鼻子。
龙葵忙帮晏薇披上貂裘,说道:“以后这些你都不必亲自做了,一日三餐,会有人帮你弄好,药也会煎好送过来,你只管安安心心将养身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