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毕竟没有练过剑,也没胆气伤人,那剑去势很缓,但即使如此,利剑的青光已经足以让熊荧胆寒。

剑光一闪,斜斜地将那灯打落,周围立时一片黑暗。只听熊荧一声惨叫,想必是滚烫的灯油泼溅到了她的手上。晏薇此时也顾不了太多,趁机侧身冲出了门。

几十个人,扶老携幼,迤逦行进在暗夜的山道上。

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有骑着马的兵卒,一路上不断催促众人快些。

晏薇身穿男装,混在队伍中间,和英梅一左一右,搀扶着那瞽目老者,跌跌撞撞,勉力跟着众人行进。

晏薇心里很乱,也打听不到事情的因果,但看这些兵卒对众人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恶意,而且也不像熊荧说的那样,一点细软也不让带走。似乎目的只是让所有人都离开鎜谷,让鎜谷成为一座空谷?念及此,又想到生贽的说法,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是要破掉鎜谷的生贽呢?那么,这件事,和姜国有关?公子琮会遇到危险吗?甚至落入更大的阴谋之中?完全没有头绪。晏薇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一切纷乱的思绪甩开。

旁边的英梅看到了,轻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晏薇道:“没有…只是觉得心乱,看不明白眼前这些事。”

英梅柔声道:“看不明白就只管看,不要想,看得多了,日子久了,所有的事情就会串成一线,自然就明白了。”

晏薇点点头,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英梅叹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回故乡。”

晏薇倒觉得对不起英梅,人家来时还有一牛一车,去时两手空空,于是歉然说道:“倒是我们对不住你了…害你们空忙了一场。”

英梅笑道:“不是这样的啊…你看我这里有这么多锦绣的衣服,还有公子赏赐的首饰,若在家乡,一辈子也穿不上染缬的丝衣呢!还有,那织机虽然带不走,但是我已经画下图样,回去便可以照样打造一台,若不是来这里,哪能见识到这么好用的织机呢!”

晏薇道:“可你们来时还有牛车代步,这一路回去,一定是辛苦万分。”

英梅道:“来时虽有牛车代步,但正逢大旱,无水无食,一路以草根飞蝗充饥,甚是艰苦。回去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山野物产,随手可得,就是步行也很惬意。”

晏薇见英梅这样乐观通达,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又羡又妒的情绪,她一向自诩比同龄姑娘见多识广,达观自立,此时和英梅一比,倒有几分自惭形秽,于是侧头打量了两眼英梅。只见月光下,英梅的侧影鼻直唇薄,肌肤胜雪,更显妩媚,不禁问道:“你多大了?”

英梅道:“十九了。”

晏薇道:“还没许配人家吗?”

英梅点点头:“是啊…”

晏薇急道:“按照律例,过了十八尚未婚配,就要额外征税了呢!你这么美,怎么不嫁人?”

英梅低头一笑,说道:“我们那里有习俗,长女若立誓不嫁,终身侍奉长辈,称为‘巫儿’,是不受这律条限制的。”

晏薇奇道:“为什么不嫁呢?这样一辈子,岂不是…岂不是…”晏薇想不出“岂不是”下面要接什么话才得宜,只是觉得可惜。

英梅笑道:“因为父母双亡,有盲哑祖父需要供养,若带着祖父嫁过去,不仅于礼不合,只怕夫家也不喜,徒然令祖父受委屈;若招赘夫婿,又家无恒产,也无愿意婚配之人,索性便不嫁了,祖孙两人生活也挺好。”

晏薇道:“那你老了怎么办,一个人好孤单…”

英梅道:“今日莫要想明日的事,只把今日过好便是,明日或有福缘,或有灾厄,也只得由他。”

晏薇轻轻一叹,只觉得自己若是和英梅异地而处,只怕不会这么坚强,定是要找个肩膀倚靠才行。

英梅问道:“先别说我,你怎么办?和我们一起走吗?顺路回怀都?”

回怀都吗?晏薇想了想,回怀都投奔谁呢?公子瑝?公子琮?若真是大王有事,朝廷一定会大乱吧?回去找他们,只能给他们带来麻烦,并无半点好处。于是说道:“我要去凡城,我父亲在那里。”

英梅道:“你一个人上路,行吗?”

晏薇一笑:“怎么不行?我作男子打扮,一路上很方便的,就像你说的,秋高气爽,正好赶路。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遍,已经识得路了,再走第二遍,有什么难的?”

话虽这样说,但一人上路,还是加倍艰难。

在谷外和英梅他们分别,已经三天了。那天一出谷外,那些兵卒便一路向西,绝尘而去。英梅和她的族人也迤逦西行。晏薇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远,备感孤单,但也只得咬咬牙,独自向东行去。

晏薇是真正空着两手出来的,不仅身上没有分文,连值钱的首饰也没有,还是分别之前,英梅塞给她一些铜钱。晏薇几次捏着那“双龙化鱼坠”,想要取出来求助官府,但又觉得不妥,只怕会给公子瑝带来什么不利。每次进入城邑,晏薇总要去看看官方文告,但并没有看到任何消息。

也许…大王的病已经好了?公子琮是不是已经派人回谷寻找过自己?看到谷中无人,他又会怎样?晏薇一路想着,一路走着,再远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眼看着就要进入凡城地界了,父亲…是不是还在凡城呢?

姜国,国都泽邑。

夜,昏黄的圆月像一张浮肿的脸,悬在当空。

有些薄雾,把月的轮廓浸得有些模糊,尤其是下角一处,微微缺了一块,像是被无边的夜色吮走了似的。

禁苑城墙内,两个黑影像是从墙上长出来似的,骤然显现。

其中一个黑影一回头,月光照耀下,一双眸子如秋水清洌,眉间隐隐似有忧色,正是黎启臣,另一个,自然就是童率了。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便一前一后躬身疾行,矫健迅捷如两匹黑豹。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声冶铁的锻打声,不疾不徐,中正平和,倒有几分像是巡夜的梆子声。

两人一路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途中遇到巡视的守卫,便伏身路边隐藏起来。

今夜的风很疾,声如呜咽;苇声嘈嘈,像是争辩;水声也时隐时现,时高时低,更有秋虫唱和,啾啾啭啭…所有这些声音,仿佛一场戏剧,正是高潮迭起时,掩藏了台下两人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以及偶尔不慎弄出来的一两声剑的撞击声。

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那冶铁的地方在禁苑的一角,三面临水,很是偏僻,想必是怕吵了其他人的清梦。

无边暗夜中,远远便能见到炉火,那一点跃动的暖红的光,就像是路标一样,指引着这两个黑影,悄悄逼近。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锻打声也渐渐清晰起来,一声声敲击着人的耳膜。

水面很开阔,远远望去,天低星垂,静美如画。

临水只有一棚、一炉、一剑、一人,显得分外孤寂,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一处人踪。那人,正是穆玄石,右臂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正在锻打一柄剑。

两个黑影在长草中伏了下来,距离十几步,屏息等待,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锻打声一声一声,像是打在人心上,似乎心跳也随着它的韵律改变了节奏。

童率全身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握紧着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黎启臣似乎全身轻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穆玄石,额角上的一滴汗滚落了下来,滚入了眼角。黎启臣没有拂拭,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那汗便再度滚落,从眼角滚落的那滴汗,看上去,倒像是泪。

一片浓云飘过,月光被遮住了,周围瞬间便暗了下来。穆玄石提起那剑,浸向身旁的水缸,哧的一声轻响,一片浓浓的水雾腾起。

正是时机!

童率像一只草虫一般,倏地从草丛中弹起,直冲过去,哪知黎启臣比他更快,黑影一闪,已经冲在最前面,并且拔剑在手。

剑,激刺而出。

剑下的那人,身手也不凡,见状拧身一闪。

原本刺向穆玄石左胸心脏的这一剑,斜斜刺入了他胸口靠近正中的位置,剑刃似乎被肋骨夹住了,进退不得。

此时,浓云飘过,月光又亮了起来。

月色下,穆玄石的脸分外清晰。惊讶、不解、愤恨、痛苦、绝望…所有这些表情杂糅在一起,让那张脸显得狰狞可怖。

黎启臣蓦地想起,十七岁那年,自己的剑下,同一个人的脸,却是平和安详,嘴角带着笑,眼中带着一丝嘉许。那一次,剑下是他的咽喉,一分的距离,皮未破,血未出,点到为止,岁月流转,还可以江湖再见。这一次,却是心脏旁边,一寸的距离,人间幽冥,永世不见…血,静静地流淌,由胸,及腰,再及腹,最后,一滴滴滴在青翠的草上,仿佛骤然绽放了一地血红的花朵。黎启臣心中一滞,执剑的手松懈了下来,那剑,便不进不退,僵在那里…

黎启臣低声喝问:“为什么叛国?”

穆玄石惨然一笑:“我父亲…是…姜国人…”

黎启臣全身一震,父亲是姜国人,母亲是杨国人…夹在中间的人子,就像面对失和的父母,帮哪边,都是错。

身后黑影一闪,另一柄剑刺了过来,月光一样的浅灰蓝色,闪着寒光,比青铜剑更轻、更灵、更凌厉。这剑,正是穆玄石亲自打造的铁剑“蒙”,只见剑尖毫不犹豫地直刺向穆玄石的咽喉,快得像风,瞬间便一入一出,随着剑尖划出的一道弧,那血,雾一样喷溅了出来,那人,缓缓软倒下去,再也发不出声音…

穆玄石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珠都凸了出来,喉头嗬嗬有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缓缓抬起左手,轻抚黎启臣的剑身,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忠荩”,瞬间便被鲜血填满,显得无比清晰刺目。

穆玄石又用右手从怀中摸出一物,颤颤地举着,眼睛看着黎启臣,目光中尽是乞求。

那是一个拇指长短的锦缎卷,两端用丝线扎着,似乎包裹着一个圆柱。黎启臣迟疑地接过来,触手很软,似乎是布帛一类的东西。

穆玄石的手还是箕张着,手指微微抖动,眼睛紧盯着黎启臣的脸,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只见穆玄石嘴唇颤抖着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看那口形,似乎是三个字:“传下去…”

黎启臣迟疑地问道:“给穆别?”

话一出口,穆玄石的手便垂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眼睛缓缓地闭上,一滴泪,从他左眼滑落,流过鼻梁,流过右眼的睫,最终落入泥尘,再也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