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堂锦席,灯影绰绰,恍如隔世。

这里虽不如公子瑝和公子琮那里奢华典丽,但屋宇高耸,厅堂开阔,更显大气。

黎启臣、童率、晏薇,三人同席对坐,有千言万语要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晏薇先开了口,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你出谷之后遇到了什么?怎么和这个悦安君在一起了?为何你让黎禀臣放人,他便放人?”

童率眉头皱着,沉吟道:“我一路跟他们出了谷,倒还顺利,谁知道他们出谷之后,便四散了…”

“四散了?怎么会?”黎启臣也皱起了眉头。

童率叹道:“是啊…几十人分成十几拨,每一拨最少一人,最多也就四五人,我本来想跟着那为首的,可是那人却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一拨人跟着,就跟到这里来了…”

“后来呢?你平素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啊!”晏薇见童率停了话头,便嗔道。

童率尴尬一笑:“后来我在崖下待了几天,也不得其门而入,反倒是着了他们的道儿…”说到这里,童率又顿了顿,晏薇才知道他这是丢丑的事说不出口,只是一笑,并不催促。

童率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道:“不过…上来见了悦安君,他倒是听过我名头的。于是提了变私为官、两家分利的想法,他出盐引,我来贩运。我想想觉得没什么不好的,便允了。”

童率抬眼看了看黎启臣,似是征询他的意见,见黎启臣眉头紧锁,便问道:“怎么?大哥觉得不妥吗?”

黎启臣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盐铁之事,我并不熟悉…但他是官你是匪,在一起,总归是不妥的…就像穷人躲在富人斗笠下躲雨,最终反倒是应该落在富人头上的雨水,都顺着斗笠边缘落到了穷人头上…”

童率听了一怔,咀嚼着黎启臣的这个比喻,叹道:“可是,谁愿意顶着这个匪字过一辈子呢?也让师父蒙羞啊…更何况这帮兄弟贩运私盐,也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大路不敢走,要走马都进不去的深山,全靠手挑肩扛,一不小心就葬身蛇虫虎狼之口,在关隘冒险闯关,被抓住就是身首异处,这几年虽然挣了不少钱,也搭进去不少命,若能安稳一些,也算对得起大家。”

黎启臣听了也是一叹,点了点头,问道:“那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悦安君派去的吗?”

童率摇了摇头,道:“据悦安君说是接到虎符调令,调防鎜谷寒潭,这种事情在军中很常见,见符如见大王,也不容多问。”

黎启臣点点头:“看来所有的兵卒都来自不同地方,还是得找到那为首的,才能知道端倪…”

童率一拍脑门:“唉!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分散,只觉得天色渐亮,怕跟得太紧会被发现,待发觉情形不对,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晏薇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呢?”

童率道:“悦安君这里的消息是极灵通的,他派人出去打探,说你们去了长岩关,又派人跟去长岩关,说是被你大哥抓起来押解回怀都,于是我们就下山来劫你们了。”

黎启臣道:“你们到底和我大哥说了什么,让他能这么痛快放人?”

童率嘻嘻一笑:“自然是悦安君那老狐狸安排好的,他打探到你大哥奉的王命只是‘捉拿身佩双龙化鱼坠的人押解回怀都’,这自然指的是公子琮,大王并不知道晏薇身上也有这玉坠,所以你们两个去不去是无所谓的。因此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要人,你大哥见我们知道底细,也乐得卖悦安君这个人情,有什么理由不放人?更何况不仅能卖你这个做兄弟的一个好,还能卖公子瑝一个好。现在公子瑝在朝中炙手可热,弄不好也许会领兵攻打姜国,你大哥便成了他下属,自然不会轻易得罪他…”

黎启臣笑道:“只几天不见,你对于官场上的利害,倒是懂了不少。”

童率一叹道:“唉…不学不行啊,如今我也是半个官面上的人了…”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晏薇问道:“这个悦安君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大势力?”

黎启臣道:“他是大王嫡妻华后的兄弟,叫白澜,很得大王信任。”

次晨。

晏薇因换了地方,睡不安稳,早早便醒了。看其他人还没起,也没让侍者伺候,便草草绾了头发,穿好衣服,出门去走走。

虽然是盛暑天气,但这里地势很高,清晨还是微微有些凉意。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淡白色的薄雾笼罩着,周围一片葱翠。山顶上虽然也有那种赤色的斑斓岩石,但并不多,又被绿树掩映住了,看起来并没有从山下仰望那样壮观。远处似乎有个大湖,水汽氤氲的,可能就是所谓的“天水”了。

嗒的一声,一朵梧桐花无风自落,恰好落在晏薇脚边,晏薇左手揽住右手衣袖,俯身将它拾起,拿在手上,粉紫色的花瓣微微带着柔润的光泽。

晏薇把花蒂摘掉,把花瓣尾端塞入嘴中,吮吸里面的花蜜。

“甜吗?”身后一个温厚的声音传来。

晏薇急转身,见是悦安君,便红了脸,把手背过去,把那花偷偷丢在身后。悦安君走过来,俯身将那花捡起,托在手中,说道:“不仅蜜好吃,这花也能吃的。”

晏薇脸更红了,点头道:“嗯,以前吃过,须用井水浸泡一昼夜,去掉酸涩味,和肉类一起炖煮,肉借了它的清香,它借了肉味,吃起来有七分像是鸡肉。”

悦安君一叹:“这种做法,很久没吃过了…”

晏薇点头道:“这是平民人家的吃法,难得吃一次肉,总要拿些其他东西配伍,好显得丰盛些。”

悦安君笑道:“没想到你还精通厨艺。”

晏薇道:“谈不到精通,但药食同源,身为医家多少要知道些烹调之法。”

悦安君道:“我这里另有一种秘方,是用它浸渍在特制的酱酢中,不是去掉它的酸味,反而让它更酸,日子久了,花瓣会吸收酱酢的汁液,变得圆鼓鼓的,放入口中,那汁液会在口中炸开,回味无穷。”

晏薇听他说得生动,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啊!这种做法倒是第一次听说,可否教教我?”

悦安君点头道:“等闲了我教你一起做。”说着又盯着晏薇看了几眼,说道,“好好的姑娘家,为何作男子打扮?”

晏薇笑道:“作男子打扮,一路上会方便些…再说路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也容不得我换回女子衣衫啊…”

悦安君道:“那你和公子琮、黎启臣等人,一路上坐卧行止都在一处吗?”

晏薇想到在地穴中那九日,三人同居一室的情境,虽是避难,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想起来依然脸红心跳,于是低了头,嗫嚅道:“除了露宿…投宿是都分开的,我也并未刻意掩饰,那黎禀臣一眼便认出我是女子了…”

悦安君道:“只怕你还要再坚持些时日…这崖上从未有过女子,未免物议,你还是这样打扮为好。”

晏薇心中一惊,想到公子琮说过那“鎜谷寒潭”需要四柱纯阴的生贽,这“赤崖天水”莫非只能接纳纯阳的男子?念及此,不由得低声问道:“那我现在上来了,会不会犯了什么禁忌?”

悦安君笑道:“所谓禁忌,都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的,不要正面与它作对便是,却不必拿它当真。”说完还促狭地对晏薇眨眨眼睛。

晏薇莞尔一笑,很少能遇到看法和自己相同的人,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高兴。

远远的,杜荣走了过来。悦安君吩咐道:“今天带他们四处走走看看,帮他们挑把好剑。”杜荣躬身领命。

童率跑去找那个叫赵类的兄弟了,黎启臣和晏薇在杜荣的引导下来到了湖畔。

那湖是狭长的,周围寸草不生,也不像其他湖边一样有细沙黑泥,湖岸就是整块的山岩,倒像是有天神把这山劈了一道缝,再灌上了水似的。湖水乌沉沉的,但十分洁净,似乎深不见底,水中也无水藻游鱼,一片死寂。

黎启臣问道:“这水似乎很深?”

杜荣道:“公子果然见识不凡,这湖入水三步便能没顶,湖底的坡度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谁也不知道湖心有多深。”

晏薇道:“这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杜荣道:“是啊…水至清而无鱼,不仅是鱼,连飘萍水藻也没有,水质极为清澈甘甜,为人间至纯,所以才被称为‘天水’,以此水铸剑,方能铸出绝世神器。”

“铸剑?”黎启臣奇道。

杜荣点点头,引两人转过一道石梁,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大片空地上矗立着一个个蜂巢一样的高炉,足有几十个。每个都有三人合抱粗细,一人多高,下大上小,像是个梨形。连接着层层叠叠的陶铸鼓风管,鼓风管尽头是皮革制成的巨大风箱,周围矿渣柴炭堆成小山,旁边还有各种器物的模型。

走近一看,那高炉质地似砖非砖,似土非土,坚实致密异常,外表还有一层薄薄的灰绿釉色,远远望去,倒像是青铜铸就。这一次不仅是晏薇没见过这等奇景,就连自诩见多识广的黎启臣也看得呆了。

但这几十个高炉大多是冷的,只有中间的一个燃着熊熊的火,三人走过去,只见几个匠人随意闲坐,吃着瓜,饮着酒浆。

高炉旁,是几个奴隶在鼓风添火,那些奴隶几乎全身赤裸,仅在下体前面有条短芾蔽体。晏薇装作若无其事,但眼光有意避开那边。心道:难怪悦安君说不可换作女装,还要作男子打扮…

杜荣对那几个匠人道:“你们又在这里偷懒!”

其中一个酒糟鼻子的匠人笑道:“现在还是在暑伏之中,本来就该歇工的,只不过这火得烧着,所以就开了一个炉意思一下。”

另一皮肤黝黑的匠人也道:“是啊,前日‘丁三’炉炸了,死了几个奴隶,胡寇也去了,大家还惊魂未定呢!哪有什么心思鼓铸?”

杜荣问道:“对了,那‘丁三’炉修复了吗?”

酒糟鼻子的匠人口齿不清地说道:“修复什么…咱们谁会这个,那…走了,慢说是修复熔炉,就是冶铁锻钢也难了…”这句话中间有个人名,但却被他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儿,含糊带过。

杜荣皱了皱眉头,问道:“那边谁在锻冶?”晏薇凝神去听,果然听到高炉掩映的远处传来阵阵叮当之声。

皮肤黝黑的匠人笑道:“还会有谁!只有那个小疯子,才会大伏天儿毒日头底下,打什么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