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黄昏,晏薇给黎启臣做完了针砭。三人啜饮着仆从奉上的醴酒,继续听公子琮回忆往事。

公子琮满饮了一耳杯醴酒,清了清嗓子道:“从那以后,那些人便是三个月一轮换了,而且无论我有什么差遣,谷里至少会留一半人…我的应对之法就是对他们百般挑剔,一件衣服改上五六次也不满意,他们无奈,只得把匠人接进谷来,当面为我修改。有一就有二,我便找各种借口,让他们找了很多五行八作的人进来,也从中学了不少东西。似乎…只要我不想着出去,随便我怎样,他们都应承。更何况我专心向这些人讨教,自然没有时间去刁难他们,他们也可轻省些。”

晏薇问道:“这么说,那些医书,都是你让他们去各地搜罗来的?”

公子琮道:“有些是,有些不是。我之前也请过很多医生进谷,听他们讲解医道,我笔录下来。所以说,这里有些书你闻所未闻,那是因为天底下就我这里有。”

晏薇嘟嘴道:“但你却没请过我父亲,他才是杨国最好的医生。”

公子琮笑道:“你父亲住在怀都,又经常入宫医病,名气又响,若失踪数月,一定朝野震动,反而生变。我请来的这些医生,有杨国的名医,也有别国的名医,都提出过各种诊治的方案,我都没有采纳。这样十几年积累下来,我对自己的病已经了如指掌,我坚信你父亲的这个方子,必能医好我的病。”

黎启臣听他们渐渐说到治病上,忙岔开话题问道:“谷中的这些机关消息,公子也是从那些人那里学来的?”

公子琮点头道:“机关消息一道,我颇有些天赋。这些机关有些是请匠人进来设下的,有些则是我想出法子来,让他们去实施的,譬如那竹屋便是。谷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机关消息,隐藏在各处,所以你们尽量不要到处走动,以免出意外。”

黎启臣又是暗暗吃惊,那竹屋机关作为关押人的牢笼已经令人惊奇,这谷中还有多处机关,又是做什么用的呢?这公子琮困在这里二十几年,果然没有闲着,看来是做了不少准备。转念又想,以他的聪明才智,这样殚精竭虑,此时也未能脱困,到底是出谷太难,还是他并未下决心出谷呢…于是又问道:“那公子足不出谷,消息却如此灵通,又是怎么回事呢?”

公子琮得意一笑,起身走到窗前,指着楼下道:“看到楼下那些鸽子了吗?都是训练好的,用来互通消息。凡是来过谷里的人,我都赠予重金厚币,并让他们携带一些鸽子出谷,说是赏赐,让他们回家后放归,那鸽子便知道了两处的道路。我又和他们约好,不论是乡野的传言,还是朝廷的告示,事无巨细,但凡是有趣的,便记录下来,待鸽子飞去时,写在帛上,传递给我。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遵照执行,也不是所有鸽子都往返无误,但十几年来,这谷中来来往往不下数百人,因而我这里的消息,只怕比镇守长岩关的令兄还要灵通些。”

黎启臣忖道,军中虽也有用鸽子传递消息的,但并不多见,还是以烽火为主。一来鸽子容易被擒获,便失了机密;二来在军中饲养鸽子也不易成活,相传是因为军中煞气太重的缘故。但公子琮此时的情景,以此法传递消息倒是正相宜。于是问道:“那么…关于公子瑖中毒一事,公子这里可有什么消息?”

公子琮摇头道:“并没有更多的消息…我结交的这些人,无非是些平民匠人,无一高官显贵,譬如给你们下药的那对老夫妇,就是出色的玉匠。他们听到的也只是市井传言,怎会比你们知道的还多呢?”

公子琮不再开口,只在屋中踱来踱去,突然间转身站定,对晏薇说:“故事已经讲完,你当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为的就是这一天,若这病真是寒毒,那么下毒的人就是这些人背后的那人!”公子琮双拳紧握,愤愤不平,“因此我必须出谷,才能断了这毒源,但我若出谷,从此天地虽大,只剩我孑然一人,若时时发病,我又怎能得活?”又突然按住晏薇的双肩,“求你了!为我医治吧!生死有命,就算我因此死了,身后有灵,非但不会怨你,还定会保佑你的!”

晏薇见他说得如此决绝,很是为难,转头看着黎启臣。

黎启臣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出谷和疗毒是一体两面,若只出谷不疗毒,公子琮势必一生为此毒所困;若只疗毒不出谷,只怕还会继续被毒害…想到这里,也是委决不下,只得说道:“我不懂医,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之处,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晏薇嗫嚅道:“那些药,也是很难备办的,不如我们先想办法出谷,再做道理?”

公子琮摇头道:“谁知道出去以后会怎样呢…你们会怎样,君父又会怎样…何况,药已经备办下了。”说着又从旁边的几案上捧过来一个硕大的玉函,全以羊脂白玉雕镂而成,遍体魑龙盘绕,隐隐可见里面一团青色,竟感觉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公子琮轻轻推开玉函的盖子,只见里面分为内外两格,位于中心的内格贮着粥一样的药糊,深青黑色,散着浓烈的药气,外面的格子中竟然放着冰。

黎启臣奇道:“这里竟也有冰窖储冰?”

公子琮点点头:“正是!我的一切吃穿用度只在杨国其他公子之上,不在他们之下。我少年时挥霍无度,挥金如土,无论要什么贵重的东西,提什么荒唐的要求,这些人都会照办,我敢说在杨国没有一个贵胄大贾能够办到,除了君父…所以不管他们怎么否认,我始终觉得自己就是公子琮!”

晏薇用手指沾了一点药糊,放在鼻端细细嗅着,问:“你自己配的?”

公子琮道:“正是!若你不肯医,我也能自己动手了,只是后背穴道,自己力不能及…”

晏薇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吧…”

公子琮松了一口气,跪坐下来,揽起晏薇的手道:“多谢了!”

晏薇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心里有些乱,你要容我把思路理理清楚。明天再开始治疗吧,而且…”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

黎启臣心里也是一片混沌,隐隐觉得有什么巨大的危机压迫了过来,但是又全无头绪,理了理思绪,开口问道:“你之前说过公子的病八成是毒,那么这毒是很早以前下的,一直缠绵至今,还是需要隔一段时间下一次?”

晏薇摇头道:“我不知道…毒之一道,父亲从未教过我,还是开始给你治病之后,我才略略自己琢磨了些。”

公子琮道:“若是需要经常下毒,那么每次换班的这批人的头目一定知道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来也有几十人了,恐怕…”

黎启臣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对公子下毒,是天大的罪,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知道。

晏薇点点头,道:“那么这些人看到我为你治病,会不会认为不妥而阻止呢?”

公子琮沉吟道:“虽然之前我也请过医生来谷中,但并未大张旗鼓地治疗,他们也并未理会过…但是…很难说…”

黎启臣暗暗思忖,若是毒也好,路也好,都是困住公子琮的手段,那么那些人只要看到公子琮在疗毒,必定会想办法阻止。

晏薇道:“那缣帛你也看过,疗法过程你是清楚的,这可不是寻常的针砭治疗那样只需要一会儿工夫,这疗法三天一小轮,九天一大轮,三九二十七日中途不可间断,这么长时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的。若中间出什么变故,可是危险得很。”

公子琮皱眉沉吟良久,道:“不如这样,从今夜开始,你们二人便住到我的寝室中,三人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你们看可好?”

黎启臣点点头:“正应该如此,一切需用之物,也都储备在那里,以防生变。”

晏薇又道:“对了,还需要大量的细麻布,滚水煮过,晾晒干净的,必须是麻布才行,不能用丝帛。”

公子琮点头道:“这个也备下了…”但依然蹙着眉头,神色间甚是忧虑。

黎启臣却想,他让二人搬入他的寝室,必然有缘故,他如此精于机关巧术,在他的寝室中,自然是另有安排。

左翼的三间屋子是打通的,原是公子琮的起居之所,此时三人聚在朝南的夹室中,上午阳光正好,也没有风,晏薇示意公子琮把全身衣服脱掉。

公子琮的笑容略有些僵硬,迟疑着没有动。

晏薇一笑,指着黎启臣道:“他伤情危重之时,全身上下都被我看过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医者父母心,就当我是父母好了。”

当晏薇说到父母两个字时,公子琮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缓缓地脱去了全身衣服,只剩下一条犊鼻裤。只见他身材纤弱,肌肤雪白,一双手似不知如何放着才好,在身体两侧僵直地伸着。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尴尬,他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栗,指尖竟微微发着抖。

黎启臣知公子琮不好意思,故意不去看他,低下头去看着浴桶中的药汤,但褐色的药汤宛若一面铜镜,映出了公子琮光洁无瑕的背,犹如凝脂。

晏薇却不抬头,双手动作飞快:用竹签从玉匣中挑起药糊,取过一片铜片或是玉片,抹在凹处,又横过竹签来把药糊刮平,贴在公子琮的穴位上。那药糊似乎很有黏性,贴在穴道上便稳稳黏住,不会掉下来。晏薇接着取过一条麻布,在公子琮身上绕了几圈,紧紧缚好。那记载疗法的缣帛虽然摊开来放在几案上,但晏薇似乎已经熟记在心,一眼未看。渐渐地,公子琮全身已经缚满了布条,俨然穿了一件衣服。

晏薇一气呵成地敷完全部穴道,略净了净手,一一按压了一下每处铜片和玉片,说道:“若觉得哪里太紧就说话。”

公子琮似乎很是紧张,全身都僵硬着:“不觉得太紧。”

“觉得痛痒吗?”晏薇边问边用手指抻拉那些布条探看松紧。

公子琮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晏薇点点头,取过衣服,细心为公子琮穿好,说道:“要保暖,勿使受寒,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乱动,否则错开了穴位,可就无效了。等下可能会麻痒疼痛,要忍耐着。”

公子琮箕踞在床上,似乎觉得有些不雅,想要调整姿势,又生怕碰歪了药,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倒像个婴儿。

晏薇扑哧一笑,扶着他躺下,说道:“仰卧或者侧卧都不妨的,只翻身的时候小心些便是,也可以慢慢走动,不过若是坐着,就要像刚才那样才行。你是病人,不需要那么讲礼数。”说完又去看那缣帛上绘制的穴位图,像安慰道,“今天第一次,手生,待我好好想想,胸背的几个穴道可以统一用一条麻布来缚,这样你也可以舒服些。”

黎启臣问道:“这玉片和铜片有什么讲究吗?”

晏薇道:“玉片是用在阴脉穴道上的,铜片使用在阳脉穴道上,这个万不能错。”

黎启臣刚要再问,忽听得旁边有牙齿相互叩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