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和缓的微风吹得窗上的素纱帘飘飘荡荡,犹如轻云拂面。

童率百无聊赖,以丹田运气,不断吹动那帘子,变换它飘动的方向,似在和春风玩耍。

黎启臣依然在药浴,蒸腾的水汽让他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鼻尖额头沁满了细小的汗珠。也许是因为热,他的衣襟敞着,领口也褪向后背,露出修长的脖颈,白得像玉,一道手指粗的浅浅痂痕横亘在脖颈上面,像玉上的瑕。

晏薇端坐在书案前,埋头读书,浑然不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累累的简牍,摊开的、卷好的,堆满了整个书案,正是那些医书。

童率信手拿起一卷医书,展开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说道:“这书有什么好看,真是气闷!”

晏薇笑道:“你看不懂,当然觉得没什么好看,若是闲得没事儿,不妨再续些热水来。”

童率一跃而起,一蹿一蹦地走到门口,开门对侍立在外的一个仆从道:“小哥,去烧点热水好不好?”一边说,一边促狭地捏那仆从的胸口。

那仆从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登时红了,低低应了声“是”,扭头便走。

童率见他如此,更觉有趣,挥手做作地说道:“快去快回哦!不要让我等得心焦哦!”门旁的另一个仆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童率转头盯着他,又板起脸来,装作若无其事。

童率把脸凑过去,贴近他的脸,一脸认真地道:“哥哥!碍眼的走了,我们玩吧!”惊得那仆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

童率哈哈一笑,转身进屋,顺手把门带上了。

黎启臣蹙眉低声道:“之前门口有人守卫吗?”

童率也收敛起笑容道:“昨天才开始有的…”

黎启臣道:“依你看,是怎么回事?”

童率摇头道:“不知道…”

晏薇插口道:“不管怎样,只求平平安安到夏至,你这条腿就算彻底痊愈了。这里的药材都是上好的,节气也合适,能在这里疗伤,倒是我们的造化了。”

黎启臣和童率对望一眼,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那仆从提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身后却跟着坎兑公子,只见他笑吟吟地走到晏薇身边,问道:“需要笔墨抄录吗?你若不惯用简牍,我那里还有上好的缣帛。”

晏薇抬头道:“不用了,我只是想多查阅些书,弄清楚父亲那张缣帛上的疗法。”

坎兑公子道:“你其实不必那么上心的,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晏薇道:“总要先尽到人事,然后再听天命,才是正理。总不能不交手便认输吧?”说着伸过手去,去搭坎兑公子的脉搏,“看你气色很是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这么一说,黎童二人也向坎兑公子看去,只见他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气,嘴唇也苍白无华,别说是医生,便是寻常人也能看出他身体不适。

坎兑公子却像被蜇了一般,抽回手说道:“我没事。”说完转身箕踞在床上,呼吸粗重,一言不发,和他平素温文尔雅的举止大相径庭。

晏薇更觉情形不对,起身走过去要再度搭脉,却被坎兑公子一把推开。

童率见晏薇被推了一个踉跄,不由得大怒,刚要发作,却见坎兑公子脸色更青,嘴唇白到全无血色,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四肢也开始挛缩僵硬。童率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一时竟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晏薇叫了一声:“快来帮忙!”他才反应过来,帮着晏薇让坎兑公子平躺在床上。

此时坎兑公子已经全身是汗,蜷缩得像一张弓,眼神迷离,神志也似乎不清醒了。两只前臂像被桎梏住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举在胸前,两手攥成拳头,顶在咽喉上,脉门完全被挡住了,晏薇用力去掰,却掰不开。童率也去帮忙,哪知道竟也无法把他两手分开。

晏薇摸了摸坎兑公子颈部的脉搏,又用食指沾了一下他额上的汗,用中指对着搓捻了几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继而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黎启臣大急:“别——”伸出手来拦挡,身体失去平衡,险些将浴桶掀翻了。

晏薇一脸迷惑地看着黎启臣,又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何这么惶急,柔声道:“就算他身上有毒,汗也未必有毒,就算汗中有毒,舔一下也无妨的,你无需急成这样。”

黎启臣大叫:“来人!”

外面的仆从应声而入,竟有七八人之多。这些人似乎早已见惯这情景,七手八脚地抱过几床锦被,堆在坎兑公子身上。又取出一匹白素,要将坎兑公子和床缚在一起。

晏薇大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仆从之中,一个年岁较大的人回道:“他这病常犯,等下还要闹得厉害,搞不好会暴起伤人,只能这样,熬过这个时辰,自然就好了。”

晏薇不知就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动手。

只见那坎兑公子的一双眼睛似乎张了张,尽力地想要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凄楚和无助,让人动容。

只稍微安静了片刻,坎兑公子又剧烈抖动起来,口中嗬嗬有声,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也似乎在强力克制。只见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他身下的这张轻小的苓床也跟着抖动起来,撞击着地板,得得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散架。

晏薇看此情景,忙取出一块砭石,将砭石的头部在身旁灯盏上约略一炙,又轻轻沾了一点灯油,用手指试了试温度,除去坎兑公子的鞋袜,便向足底正中的涌泉穴刺去。只见坎兑公子全身一阵抽动,随即抖动似乎缓和了下来。晏薇见有效果,又在另一只脚上如法炮制。

坎兑公子不再剧烈抖动了,只全身还在轻微颤动,痉挛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抱紧的手臂似乎也松弛了下来。

晏薇把锦被掀开一角,摸了摸坎兑公子的脉搏,对那些仆从道:“把他解开。”几个仆从面面相觑,谁也不动手。

黎启臣沉声道:“解开吧,不妨事。”只见那年长的仆从点点头,使了个眼色,其余那几个仆从才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晏薇又道:“把他衣服也解开。”

坎兑公子瘦削的胸膛袒露了出来,皮肤微微泛着青白色,肋骨根根分明,肌肤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一线红绳挂在颈中,想必是用来穿玉的,此时那玉已经坠到了脖颈后面。

晏薇换过一对更小的砭石,在热水中略浸了一下,双手如穿花蝴蝶一般,连点坎兑公子胸前十几处穴道,只见坎兑公子一声呻吟,两臂向左右一摊,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那年长仆从大急,叫道:“你干什么?!”伸手去扳晏薇肩头,把晏薇拉得一踉跄,几乎摔倒。

童率急忙抱住晏薇,继而手臂一探,手指如鹰爪,扣住了那年长仆从的咽喉,喝道:“你住手!”

黎启臣见形势一触即发,忙大声喝道:“都别动手!”把那几个仆从惊得一愣,童率也缓缓垂下手来。

晏薇却自顾自搭着坎兑公子的脉搏,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道:“他没事儿了,不信你自己摸摸看。”

那年长仆从依言摸了一下坎兑公子的脉搏,似乎不得要领,又把手指放在坎兑公子的鼻端试了试,翻了翻坎兑公子的眼皮,这才放下心来。

晏薇轻声道:“把被子给他盖上吧,注意保暖。”这次不等那年长仆从吩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拿过被子,把坎兑公子盖了个严实。

其他仆从都退出去了,唯有那年长仆从跪坐在床边,垂着头,似乎是要看护着坎兑公子,等待他醒来。

有他在此,三人也就默默无话。

浴足的水渐渐冷了,黎启臣自己把腿擦干。按照往日的程序,接下来晏薇该给黎启臣做针砭治疗了。但此时晏薇却只盯着那三块用过的砭石细看,并未理会黎启臣。

童率也凑过去看,只见那三块砭石微微发暗,并无特别之处。因为沾过水和油,又沾过汗水,这也是正常的,往日给黎启臣治疗之后的砭石,也是如此。

晏薇瞥了一眼童率,也不搭话,把那三块砭石收好,换了一块砭石,放在灯上炙烧了许久,取出一罐熬好的药汁,浸了一下,便向黎启臣腿上的穴道刺了下去。

想必是因为砭石极热,又或是点穴的劲道到达病灶,黎启臣忍不住呻吟出声。

晏薇笑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什么时候你不觉得痛了,这病才算好了。”嘴上说着,手里不停,快速连点,在黎启臣的伤腿上留下一串针砭的红痕。

那年长仆从也抬起头来,看得呆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坎兑公子便醒转了,似乎身上已经全无痛楚,又恢复了平素潇洒自如的样子,沉声对那仆从吩咐道:“还不快给我更衣。”

那仆从取过热水,用布巾沾水细细为坎兑公子擦拭身体,又取过干净衣服来换上,自始至终,坎兑公子都伸张着两臂,任他由服侍,抿着嘴不发一言。

待衣服穿好,那仆从又为坎兑公子整理头冠发髻、正好玉坠…只一打眼,晏薇便觉得那玉坠好生熟悉。

待那仆从退出,坎兑公子又整了整衣冠,略略躬身道:“让三位见笑了。”

晏薇蹙眉问道:“这就是你寒疾发作时的情况吗?”

坎兑公子点点头。

“多久一次?”晏薇问。

“不一定,长则两三个月,短则半个月。”坎兑公子回答。

晏薇又取出那三块砭石,和刚刚给黎启臣用过的那块并排放在一起,道:“八成是毒,不是病。”

说着把砭石递过去,示意坎兑公子自己闻。

坎兑公子把砭石凑近鼻端,分别闻了闻,困惑地摇了摇头。

童率抢过去细细嗅了一遍,道:“这三块有些古怪的腥气。”

晏薇点头道:“正是。”

坎兑公子点点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震惊,开口问道:“若是寒毒,你父亲的方法是否可医?”

晏薇道:“病即是毒,毒即是病,不管病源如何,药理是相通的。”

坎兑公子一笑:“那就好,总算是有些希望…”

晏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过了片刻,又轻松地笑道:“你颈上的玉,可否借我一观?”

坎兑公子举掌轻抚脖颈,似有点紧张,问道:“你要做什么?”

晏薇一笑,伸手从自己颈中解下那枚“双龙化鱼坠”,托在掌心,道:“我只觉得和它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