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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大箱子放在地上,里面凌乱地堆满了东西:药材、器具、衣服、日用什物…几个奴婢围坐着进行分拣:先把药材、药品和其他东西分开,再把药材一种一种分开,有不懂的就拿来问晏薇。
公子瑝很是疲倦,眉头紧锁,似乎这几日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耗费了不少精力。此时斜倚着凭几,用一柄碧玉为柄的削刀,漫不经心地削磨着一片小竹片,那是给晏薇手指用的夹板。
晏薇小口啜饮着碗中的药汁,眼睛却只盯着那些混作一团的东西,同样眉头紧锁着,轻轻叹气。
公子瑝见晏薇一脸不快之色,安慰道:“司寇衙门那些人,做事情就是这样了。他们眼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金玉一类的值钱东西,另一种就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他们一概认为是不值钱的。也幸好如此,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倒是一要就给,那些‘值钱’的东西,让他们吐出来就难了。”
晏薇道:“他们哪里懂这些药材的贵重之处呢!很多药材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又或是极其罕见,把它们采撷回来可能就要冒着生命危险。药材还要晾晒、泡制,有些需要两三载寒暑之功才能完成。配成成药,又要诸般药材齐全,又要天时适合。每一味药中间包含的心血,绝不亚于金银珠玉。更何况金银珠玉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药材却可以救人性命,减轻人的痛苦。可笑世人只看重金银珠玉…”
公子瑝叹道:“无病之人,不知养生;未见过良医之人,不识针砭之妙处;未曾直面死的人,不懂生之可贵。天下事,莫不如此…”
晏薇也是一声叹息,道:“只怕是有些药性不同的药物,混作一起,互相污了,便不能用了。”
公子瑝道:“不要紧的,先将能用的拣选出来,看缺什么,再去市上购买。”
晏薇道:“这里面有些药材是市上很难买到的,可惜了…”一瞥眼间,见一个奴婢捡出一卷缣帛,随手放在一旁,忙道,“把那个拿给我!”
晏薇拿过缣帛,双手轻轻展开。公子瑝道:“手指已经好了吗?”
晏薇回眸笑道:“嗯,只是拿不得重物,穿衣梳头等寻常事,已经勉力能做了。”边说边打开缣帛细看上面的文字。
公子瑝道:“那是什么?”
晏薇细看良久,才抬头道:“就是我上次说过的治疗寒证之术,父亲果然已经找到方法,只是很多地方我还不明白,等我有空细细研读一下,说不定正对你的证候。”
夜已深,月光冷冷地洒下来,室内依然是散不去的药香。
晏薇睡不着,想着自己的将来,就这样以医生的身份待在这里了吗?父亲的这份缣帛倒像是早已预设的因果,本来是公子瑝的一个谎言,此时便坐实了成了真。可是,那缣帛上记载的诊疗方法,却是要以药物灸全身所有大穴,很是凶险,自己这一双手能不能驾驭呢?
又想到白天公子瑝倦怠的脸,似乎真是为自己的事情费了不少精力,就算贵为公子,也有很难办到的事情吧,毕竟自己所谓的窝主之罪,有事实,有口供,还有“赃物”,真成了一百张口也说不清楚的铁案了。
晏薇仰面躺着,借着月光,看自己的手:指根处结着焦痂,整个手指都微微变形,上端是肿的,下端因为挤压变得细扁,难看得令人不忍直视。尽管如此,大部分手指已经能做小幅度的屈伸,和拇指配合拿捏轻小的东西也很自如了。若好好调治,相信疤痕不会太明显吧?
晏薇想着之前治疗黎启臣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呵护他脸上的肌肤,不致留下疤痕。总觉得这样俊美的脸,一定要使得它完好如初才对。没想到那时候积累的经验,此时可以用在自己身上了,不由得一阵苦笑。想到那两个人,又是一阵心酸…
突然,眼前一黑,月光被遮住了大片。晏薇抬眼一看,只见窗外吊着一只硕大蝙蝠。晏薇轻叫一声,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黑衣人,头下脚上地吊在窗外。只见那黑衣人以手掩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手上的玉扳指,在月光下发着淡淡的柔光。
“你是…童率?”晏薇轻声问。
“是我…”童率翻入室内,紧接着身后闪出一个人,正是黎启臣。
“我们是来救你的,跟我们走吧!”黎启臣低声道。
“走?去哪里…”晏薇一时有些懵懂。
“离开怀都啊!我们不能让你留在这里,已经让你受苦了。”童率急道。
“可是…”晏薇想说我在这里挺好,你们不用担心。但又觉得他二人冒死回来找她,这样说很是伤人。是要一直躲在公子瑝羽翼下寻求保护,还是要跟着这两个人从此亡命天涯?晏薇一时很难抉择,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晏薇!出什么事了吗?”门外是公子瑝惶急的声音。晏薇还未答话,童率已经跃到门旁,一把将公子瑝拉进室内,把一柄如水的青铜长剑横在公子瑝颈上。
“别伤着他!”晏薇急道。
公子瑝却极为镇定,扫了一眼黎启臣和童率,道:“你们是来带她走的?”
童率道:“正是!”
公子瑝傲然道:“她在这里很安全,不必跟你们走。兼之她伤病未愈,也不适合跟你们浪荡江湖。”
黎启臣望向晏薇:“是吗?你…愿意留在这里?”
晏薇看看黎启臣,又看看公子瑝,只觉得难以委决。
公子瑝道:“留下来吧…我娶你!”
这一句石破天惊,室内三人全都呆了。
“你,不能娶她!”声音从门口传来,正是桑缃的声音,她手持一盏灯,缓步走了过来,燃着了室内的树灯,一片光明。
晏薇这才看清黎启臣和童率都穿着炭黑色的短褐衣,束着带,精干利落。而公子瑝和桑缃都穿着素白的亵衣,似乎安睡中被惊动了过来查看。一黑一白,阵营分明。
桑缃回身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她是个不吉祥的人,不能留在公子身边。我请宫中大卜师卜算过,此女克父、克母、克夫,不宜为公侯妻。”
公子瑝冷笑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贱妾做主了?”
桑缃面沉似水,正色道:“公子清明,贱妾自然俯首听命,但公子若昏聩,贱妾只能自作主张。这女子乃犯官之女,家世并不清白,又和朝廷重犯勾连,河神祭又引来大凌汛,下游灾情惨重,乃不祥之人,公子万不可娶之为妻。”
公子瑝怒道:“我偏要留她在此,谁又能奈我何?”
桑缃沉声道:“公子沉寂十几年,备受冷落,近日才重回庙堂,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岂可为一个女子,再度断送前程?被同一个陷阱绊倒,第一次尚属不察,第二次当属不智了。”
公子瑝默然不语。
桑缃转头对晏薇道:“你若真知恩图报,就该尽早离开,不要再连累公子。他为你的事,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若再失爱于大王,你便是毁了他一生的罪人!”
晏薇扭头去看公子瑝,只见公子瑝高高昂着头,看不出悲喜。这姿势,是为了避开颈中那剑锋,还是为了不让泪水滚落呢?晏薇心中一酸,道:“我…还是走吧…你的病,我记在心里了,等我有把握的时候,一定会回来替你医治。”
此时室外人声嘈杂,火把通明,想必已经惊动了府中侍卫。童率微微一惊,手中的剑又紧了紧,示意公子瑝下令。
公子瑝提高声音道:“外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又转头看着童率,缓缓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剑锋,未见如何用力,只一抖,那波动便由剑锋直传到剑柄,童率便险些拿捏不住。
童率一定神,把剑一紧,便几乎划开了公子瑝颈上的肌肤。
“放开他!”晏薇冲过去要夺那剑。童率一呆,垂下了剑尖。
公子瑝看也没看童率,甚至没有去抚弄一下颈上被剑锋压出的白痕,只对桑缃道:“你吩咐他们备车,我送他们出城。”
桑缃惊道:“你疯了!”
公子瑝一声轻笑:“我没疯,我是人质,自然要被他们挟持出城的。”
黎启臣深深施礼道:“请恕罪臣无礼…”
公子瑝抬手道:“你不是什么罪臣,我信你是清白的,你对七弟,比我这个做兄长的都好,怎么会对他下手?”
桑缃走了过来,将一件狐裘为公子瑝穿好,又拿了熊皮手筒,塞在公子瑝手里。转身却又拿出一个小小包袱,递给晏薇:“你的衣物,还有药…另有一套砭石,是我的礼物,不成敬意。”
晏薇一呆,没想到这女子想得这么周到,又或是早已算计好了此刻?
车行辚辚。
宵禁虽然严厉,但是凭着公子瑝的关防,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在深夜,也能叫开城门。
童率充作驭手,车内三人,对坐无话。
晏薇拉过公子瑝的手搭脉,看过左手,又看右手。又取过灯来,细看舌苔,只恨自己手伤未愈,不能更准确地探查脉象。
公子瑝道:“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随你怎么细看,脉在我手上,跑不了的。”说完轻轻揽住晏薇的手腕,摘下颈中的一块玉,放在晏薇手心里。是一块轻薄小巧的青玉坠,晶亮通透,两只龙互相纠结缠绕着,看整体形状又像是合成了一条鱼。
黎启臣道:“‘双龙同心,水波不兴,潜龙化鱼,四海归一’。这就是那块双龙化鱼清波同心坠吗?”
公子瑝笑道:“你毕竟在宫内领尉多年,知道这块玉。”
晏薇道:“不行!这护身玉是不能摘下的,否则便不能替你挡灾了。”
公子瑝道:“这不是自小戴在身上的护身玉,这是我六岁的时候,君父赐的,原本是一对,我和二弟一人一块。此玉是杨王世代相传,不少官员士大夫识得,你戴在身上,遇到事情,可以拿出来求助,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说着拈起系玉的丝绳,替晏薇挂在颈中,笑道,“只是借给你的,等你为我诊病的时候,要还回来。”
离城已有五里,天已将明。
公子瑝道:“只能送你们至此了,车你们驾走,记得把缨和帷幔去掉,常人便看不出是公子车舆了。”顿了一顿,又道,“晏薇手上有伤,不可沾水,风寒未愈,勿使受寒…”
车行渐远,晏薇徐徐回望,轻尘漫天的驿路上,微明的晨光里,公子瑝一身火红的狐裘,孑然伫立。
只见他倏地一扬手,一道碧光在颈间闪过,是那碧玉柄的削刀。离远了,虽看不真,但晏薇知道,他在自己颈间划了一道伤。
非如此不能交代此事吗?晏薇的视线已经模糊,只看到那一团火红人影,被半个初升的太阳包裹了起来,融成一体。那怀都城墙已经模糊成一片灰影,横亘在公子瑝与日光之间,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