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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昏时醒,晏薇感觉是在做一个接一个的梦:梦见被恶狗咬噬;梦见在凌汛的冰水中挣扎;梦见被一只白熊追,想喊,却喊不出声;梦见从悬崖上跌落,一阵心悸,不知生死…
从一阵剧痛中惊醒过来,晏薇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一片黑,唯有一灯如豆,映着粗木栅栏的影子,一道黑,一道亮,又一道黑,又一道亮,像是易经的六爻,不知吉凶。
周围说不清楚是什么气味,潮湿、阴冷、酸涩、腐臭…就像黎启臣刚来时,发脓发臭的疮口的气味,竟然…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吗?
灯动了,连同周边的光与影、明与暗一齐晃动起来,好像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掌灯的人来到木栅旁边,在木栅的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皱纹斑驳,胡须花白,眼神中尽是关切:“醒了吗?”
“你是…”晏薇声音沙哑。
那老人说道:“我是你孟大伯啊,就是值更的孟叔他老哥哥,上次你去送药,我见过你的。”
晏薇这才想起,前次替黎启臣交卸差事,在孟叔家见过的那位长者。
孟伯道:“我老兄弟这腿伤,多亏了你了,要不是你,这条腿就废了,差事也没了。”
晏薇道:“也算不得什么,不必这么客气。”起初只是机缘巧合,孟叔因为雪天地滑摔伤了腿,自己主动送药其实也是打着小算盘,想着可以让黎启臣替他值更,有机会多活动腿脚,并不是纯粹的出于善心,此时被这样感谢,倒有点不自在。
孟伯叹道:“好人啊…你爹和你都是好人,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呢…”
晏薇闻言,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问道:“你认得我父亲?”
孟伯道:“怎么不认得?我在这囹圄当差,你爹是常常过来医治囚犯的。现下你手上涂的药,还是你爹留下来的呢。”
晏薇这才注意到,双手微微有些清凉,凑近鼻端一闻,一股清洌的药香。“化玉膏?!”晏薇有些惊喜,像是见了亲人,有了这个药,只怕伤会好得快些,手指也会保住了吧?
孟伯点头道:“是啊!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就是那年地震,姜国的妾奴逃亡,为首的关在这里,却不安分,趁我不备用枷砸伤了我的肩,刚好你爹来诊病,就送了我一小罐,我剩了半罐,一直舍不得用,留到现在。听说这药很金贵,必须得用玉瓶子来盛,否则便会失了药性,是不是?”
晏薇微微点头,道:“药中配有獾油,用竹木器盛放,容易腐坏;用青铜器盛放,容易变色;用陶器装也是可以的,但用玉、石器盛装,则可以经数年不坏。”
孟伯掏出一个小小玉罐,道:“别说这药了,就是这块玉也不是凡品,对吧?”
晏薇看到那玉罐,果然眼熟,是自家之物,更感亲切,道:“这瓶子还是因为要给内廷配药,大王特别赏用的呢,多数都盛着配好的药送进宫了,家里只留下三四个…”说了这么多话,晏薇只觉得气虚,加上手指疼痛,浑身恶寒,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声音也越来越低。
孟伯见她如此,道:“你已经昏迷了一夜,想必饿了,喝点热汤吧。”说着开了锁,打开门,递过来一碗汤。
晏薇用双手掌心去接,孟伯道:“你只管张嘴喝吧,我替你端着。”
一碗汤下肚,晏薇只觉稍稍舒服一些,环顾四周,三尺见方的囚室,一侧铺着些干草,上面铺着一方白布,散着霉味,虱蚤成群,自己刚才就是躺在这上面的吗?
孟伯见她看那堆草,道:“这里也就这样了,我已经帮你挑了最干净的监房。这草一年才换一次,污秽是难免的,于是帮你垫了块布。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我在这里几十年,翻云覆雨的事情见得多了,早上还在朝堂上拿着笏,晚上就在这里戴着枷了,也有的人喝了断头酒马上要问斩,一道王命下来,又变作人上人了。命这东西,谁说得好呢…尤其是关在这里的都是大人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啊…”
晏薇有些好奇:“关在这里的都是大人物?”
孟伯道:“是啊,不是犯官,就是宫里犯罪的嫔妃、寺人,等闲人进不来的。一般的罪犯,都关在外面的囹圄里,一个监房十几人,那才是…”孟伯摇着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原来我被关在这里,还是逾越了呢…”晏薇轻叹,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那…那黎启臣,之前也是关在这里吗?”
孟伯一愣,道:“是啊,就是对面那个监房。”
晏薇看过去,和这边一样大小,里面没人,黑漆漆的。
孟伯又道:“天快亮了,我也该换班了,我已经关照过,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唉!别多想了,歇歇吧!”
已经是正午了,但监房里还是一片昏暗,一丈多高的墙上,只有一个手掌大的窗,泻下一线天光。细微的尘埃,旋舞在那一线光中,无止无歇。
晏薇蜷缩在那块白布上,尽量不让身子碰到那些稻草,但是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是一阵阵翻涌上来,晕迷的时候不觉得怎样,此时醒着,却觉得这气味宛如酷刑。
父亲的化玉膏果然不是凡品,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一阵阵微微抽痛。头还是昏重,身上还是发热恶寒,先是落水受寒,后又情绪悲伤,再受刑受惊,这风邪入侵,病势自然不会轻。若是往常,吃两剂药,发发汗,很快就会好,可身在牢狱,哪有这个条件。就算是刮痧点穴,也能减轻症状,但自己这一双手已经这样了,又能做什么呢…
苦难受到尽处,反而没有了怨恨,不怨黎启臣和童率,似乎也不恨公子珩,爱恨情仇都淡了,只剩下淡然,只希望时间尽快流走,这噩梦尽快结束,最好一觉醒来,一切都恢复如初…
晏薇用完好的拇指依次触碰每个受伤的手指,探看骨头是否折了。还好,只有右手小指感觉不太对,似乎骨头已断,其他都很正常。身在狱中,又有谁能为自己接骨、绑夹板呢?算了,就算小指残了也不碍事的,只是小指而已…晏薇想着,又想到了黎启臣,那时候他在对面监房,蒙受冤屈,忍受酷刑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应该不会和自己一样,想着怎么治伤、能不能治好吧?他有人救,自己呢?自己的救星又在哪里…
夜又来了。
孟伯带来了新炊的粥,晏薇吃罢,精神好了很多,问道:“孟伯,那黎启臣,是怎么越狱的,你知道吗?”晏薇就是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这个谜团困扰了他们两人很久,若不问明白,只怕死不瞑目。
孟伯微觉诧异,不知道晏薇为何对这黎启臣这么有兴趣,摇了摇头,答道:“那日不是我当班,听说是有个黑衣人,会点穴功夫,只点了几下,当班的那几个兄弟就手脚酸麻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他把人背了出去。”
晏薇奇道:“重击或者按摩穴位可以治病,按照子午流注的说法,也确实可以让人肢体酸麻,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从未听说会让人很长时间不能行动的…”
孟伯道:“我也没亲眼看见,人家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我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信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那么认真?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反而不好…”
晏薇听他话里有话,似乎这事也有隐情,但想着追问下去他必定不肯说,便转个弯子问道:“走脱了重犯,当班的那几个人是不是会受处罚?”
孟伯道:“那自然是免不了的,都发去长岩关监督奴隶筑城去了。”
晏薇道:“那是杨国和姜国的边境啊,一定很艰苦,自然不如在都城,是吗?”
孟伯摇头道:“难说,虽然风吹日晒艰苦些,但那是军务,粮饷犒赏都丰厚,中间也有油水可拿,我若是年轻个十几岁,也乐意去那边。”说完又笑道,“我的好姑娘啊,你先别忙操心别人的事情,先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到底是因为什么啊,落到这里来?”
晏薇约略说了前日宫中的情景,孟伯叹道:“怪道你总是问黎启臣,竟是跟他有关的,这窝藏之罪,可大可小,一句不知情,可以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若有人想要构陷你入罪,则窝藏之罪,也可与被窝藏者同罪的。”
晏薇听了心中一寒,忙道:“那怎么办?”
孟伯道:“你好好想想,家里有什么亲朋故旧是王公贵胄,能帮得上忙,说得上话的?”
晏薇细细回思,自己从来就没见过母亲家的亲戚,父亲也是父母早亡,没有兄弟,而今父母都不在身边,不知所踪,那是半点指望不上的。鹿堇也是平民人家,无权无势,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对病人虽然热情,但很少有知交故旧来往,真的是不知道该找谁才是。
孟伯见晏薇眉头深锁,苦苦思索,提醒道:“譬如你爹救治过什么高官显贵?”
“高官显贵吗…”晏薇想着,也许是有,但是自己都不认识,父亲外出给人看病,很少会带着自己,除了进宫去给公主看病。因为公主们都是未嫁之身,怕她们羞医,有些症状不方便直接对医生讲,托宫女传话,又恐她们不懂医术,传错了耽误病情,之前都是娘跟着一起,娘走了之后,就换作了自己。可是那些公主,几曾正眼看过自己呢?只怕连父亲这个医生,在她们看来也不过是家奴吧?突然又想到了公子珩那带着轻蔑冷笑的眼睛,晏薇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缓缓摇了摇头。
“唉…”孟伯叹道,“不急,再好好想想,这个时候了,也不要顾什么脸面,就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了,搞不好就会救命。”
稻草?会是谁呢?那两个人?他们已经远走高飞,哪儿会想到自己…巫姠吗?祭祀出了事,她躲着摘干净自己还来不及,怎会趟这摊浑水…那个人…那个盯着自己不松手的公子瑝?怎么可能?只见过一面,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也只配做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又是一天过去,没人理,没人问,没人提审,当然也没人放。
手上的伤略略好了,但身上的病却渐渐加重。头痛,咳嗽,浑身烧得滚烫,半昏半醒…晏薇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一个医者,死在小小的风寒上,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有点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