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良湛却立即转向缪文,道:“家兄死时,缪兄也在场吧?”
缪文微一点头,神色已恢复先前的那种无动于衷,胡之辉走前一步,长叹着道:“令兄死得实在令人扼腕,但庞贤侄也不必过为悲伤——”他缓缓地止住了话。
石磷微哂一下,忖道:“他根本全无悲伤之意,这‘八面玲珑’的废话,倒真不少!”
庞良湛似乎也对他这位“胡三叔”颇不欣赏,而且他也毫不客气地将这种“不欣赏”放在脸上,根本不理胡之辉的话,却向毛文琪道:“师父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又出了事,其实他老人家也太过虑,就凭着你这柄剑,你走到哪里去还会吃亏吗?”
毛文琪娇嗔着道:“哦!我就全凭着这柄剑是不是?你别以为你武功蛮不错的,我空着手照样可以把你打倒。”
缪文微微一笑,庞良湛果然也有些色变,但却立刻忍耐着,反而微笑道:“当然,当然,‘屠龙仙子’的爱徒,别说我,就把我们兄弟十个一齐凑上也不行呀!”
毛文琪一跺脚,真的生气着道:“好!你敢说出我师父她老人家的名字,你敢情活得不耐烦了吗?”美目电射,大有随时可以翻脸动手的样子。
胡之辉赶忙跑过来,脸上露着他惯有的那种味道,笑说:“你们还跟十年前一样,一见面就吵架,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
石磷暗中寻思,忖道:“看来这庞良湛也对毛姑娘很有意思。”缪文两眼望天,仿佛因为某一个名字,而在沉思着。
庞良湛说出“屠龙仙子”四字,像是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像是这“屠龙仙子”四字,根本不值得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并不怪他们孤陋寡闻,只是他们迟生了许多年,是以对昔年中原武林惟一能和“海天孤燕”对手百招的女剑手的名字,颇为生疏,这当然也是因为“屠龙仙子”生性本就孤僻,虽具屠龙绝技,却很少在江湖中露面的缘故。
胡之辉说过了话,船舱里就陷入了沉寂,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人不愿说话,胡之辉张着手,凸着肚子,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此刻看起来不但可笑,而且已有些可怜了。
庞良湛怔了一下,脸上忽阴忽晴,当着这么多的人吃了这么大的蹩,他当然不好受,但另一种情感,却又使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不好受”,缓缓踱到船头,忽然又回身说道:“各位先请游湖,我先回去禀告师父,就说胡三叔和武当剑客石大侠已经到了。”石磷微一动念,知道江湖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庞良湛又一抱拳,此刻他所乘来的小船已漂到两丈开外,胡之辉和缪文、石磷也跟了出来,庞良湛却扭头望了船里的毛文琪一眼,大声道:“小可先走一步。”腰微弓起,身形冲天而起,双臂一投,向前面掠了过去,身法之中,显然他有了几分卖弄的意味。
他轻功颇高,此刻着意施为,果然极为轻灵曼妙,双目注定那艘小船,准备轻飘飘地落在船上,当然是希望毛艾琪能秘U。
哪知就在他真气微散,双足已将落在船上那一刹那,那小船却像是有人突然在旁边一拉,倏然在湖面上滑开数尺。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立在船头望着的胡之辉等人,都不禁惊唤一声,石磷也觉此事大出意外,眼角动处,缪文正在以手整发,面上仍然毫无所动,石磷心中,又不禁动了一下。
庞良湛求荣反辱,竟落入水中,幸好他生长于江南,自幼即识水性,下沉后又立刻冒了上来,自然又滑回画舫边,双手一扳船舷,翻上了船,落水之鸡,形容自是狼狈,和他第一次上船时那种轻灵、飘逸的英姿,已不大相同了。
他恨声道:“这是谁在捣鬼?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毛文琪婀娜地自舱中走出来,见了他,“噗嗤”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这种事谁也无法知道真相,但却只有两种可能,若有人潜于水下,等到他落下时,猛力将船拉开,或者是船上之人,其中有一人以绝顶的内家劈空掌一类的功夫,隔着两三丈远,将船劈开。
只是这两种可能,却又像是都不可能,尤其是后者,当世武林中,有这种功力的人可说少之又少,而这画舫上的几人,虽然都可说是武林名人,但是也绝不可能有这种功力呀!
是以尽管庞良湛暴怒,却绝无出气的对象,毛文琪对他讪笑,他也只有隐忍,其实就是不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武林魁首
众人乘兴游湖,却败兴而归,只有在缪文和毛文琪脸上,仍可看到笑容,庞良湛虽然不完全算“面如死灰”,但至少已是“垂头丧气”了。
船一靠岸,灵蛇毛臬在杭州的势力,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了,湖边的人,无论三教九流,看到狼狈不堪的庞良湛,都仍恭敬地招呼着,脸上绝不敢露出一些异容来,武林中人能在地面上占着这么大势力的,灵蛇毛臬也许可算是第一人哩。
灵蛇毛臬的居处,更是惊人,恐怕连杭州府府尹的府邸,都不及它。
朱红色的大门,完全是开着的,门口两座石狮,巨大而狰狞,俯视往来的人们,像是灵蛇毛臬俯视着芸芸武林群豪一样。
跟着毛臬的爱女和爱徒,自然用不着通报、求见一类的事,他们直接地进入了灵蛇毛臬那布置得极其华丽的客厅。
缪文走在胡之辉身侧,突然悄悄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胡兄,你我多日相处,可称知己,胡兄的心事,小弟也看出来了,胡兄对小弟帮助甚多,不知可否让小弟对胡兄也一效微劳。”
胡之辉大喜,想不到他多日未能提出来的事,此刻却被人家先提出来了。但口中却仍故意装着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
缪文微笑道:“胡兄失镖,小弟随行在侧,只是小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助胡兄一臂,说来惭愧,小弟承受先人余荫……”
他故意语声一顿,胡之辉再也忍不住,巴结地笑道:“小弟也知道缪兄家财万贯,小弟所失的镖银,别人看来一定为数甚巨,但却绝对不会放在缪兄心上,只是小弟无功,怎敢受禄,不瞒缪兄说,小弟虽早有此意,却一直不敢启口呢!”
缪文暗中一笑,道:“胡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镖银的事,全放在小弟身上好了。”
胡之辉再也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如此慷慨,自然千恩万谢,却听缪文又道:“等会见了毛大侠,胡兄就说和小弟是多年相交好了,那么就算小弟对镖银一力担当,别人也就不会有什么闲言了。”
胡之辉自然立刻连声称是,心中更感激缪文为他设想的周到,此刻缪文若叫他认自己做爸爸,他也会毫不考虑地答应。
缪文嘴角微抿,嘴角中显示着一个人在达成某一种目的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得意和愉快。
他们正在低声谈话时,门里突然有人咳嗽一声,说道:“是胡老三带着石老弟一齐来了吗?”中气虽足,但天生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声调,仍使人听起来,极为不舒服。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门里大踏步走出一人,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鼻如鹰隼,两眼深陷,但目光也像鹰隼一样地锐利,虽然面上满布的皱纹已告诉别人他的年龄,但步履之间,矫健如昔,仍然没有显出一丝老态。
胡之辉连忙走上几步,深深地作着揖,谄媚地笑着说道:“毛大哥你好,小弟好久没有来向大哥问安了。”
毛臬哈哈大笑,顾盼之间,颇多做作,一把拉着胡之辉道:“你我自己兄弟,客气作甚?”目光四扫,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大笑着走到石磷面前道:“多年不见,想不到老弟还是年轻得很,不像哥哥我,已经老了,老了——”他以一个近于感叹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话,但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他嘴上虽说老了,但心中却绝未服老哩。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位武林魁首的身上,对缪文面上露出的异容,也就没有注意到了。
但是像缪文这种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绝不会永远被冷落的,毛臬目光一转,也落在他身上,阔嘴一裂,笑道:“这位老弟面生得很,想来是江湖中的后起高手。”他朗声一笑,又道:“老夫这些年来足迹未出杭州,对江湖中的后起之秀,都生疏得很。”话声之间,睥睨作态,傲气毕露。
胡之辉巴结地笑道:“毛大哥这次看走了眼了,这位缪老弟,是昔年小弟走镖粤东时所结识的,虽然俊逸不凡,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个书生。”他于笑了两声,又道:“不过是个家财百万的书生罢了,小弟这次所失的镖,若非缪老弟,恐怕咱们平安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哩。”
毛臬“哦”了一声,胡之辉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道:“这年头像缪老弟这种仗义疏财的朋友,还真少见,毛大哥,你说是不是?”
毛臬连连点头,口中不断重复着:“难得,难得!”
于是缪文很轻易地,在第一次见到毛臬时,就使这武林魁首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世上有许多方法可以使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但毫无疑问的,金钱总是最容易生出效力的一种。
这其间,只有石磷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只有他知道,缪文和胡之辉仅是初识而已,而且缪文为什么要以各种方法,来求得胡之辉和毛臬的好感,也使石磷觉得非常难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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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其间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虽然已看出一些端倪,但他绝对不愿说破,甚至希望他的猜测,能够接近事实哩。
等到毛臬知道这些日于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如意的事的最后两件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的笑容,就渐渐黯淡了。
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仍做作着,接着告诉胡之辉他有关“金剑侠”的话道:“胡老三,你我自己兄弟,可不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叫‘金剑侠’的家伙纵然三头六臂,可再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缪文的目光,直到此刻才从毛臬身上收回来,打量着这大厅。蓦地——
他的目光被这大厅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原来在这大厅的正中,有着一个挂着黑缎的神龛,这和大厅中的其他摆设极不相同。
他的目光又开始流转着那种令人难测的光芒,装作无意地走过去,在那神龛前留连着,胡之辉果然悄悄走过去,低语道:“这里面放着的就是我毛大哥君命天下武林的‘残骨令’,老弟,你可知道,这里面可有着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哩!”
缪文目光下垂着,漫应了一声,手缩在衫袖里,隐藏着他紧握着的双拳。
深宵异客
在主人殷勤留客,客人也无意坚辞的情况下,缪文和石磷晚上便留宿在这武林魁首的巨宅中。
暮色深垂,春夜仍然带着些寒意的风,吹得毛宅后园里的新生的树枝微微摇曳,和着草中的虫鸣,调协地互相应和着。
无月有星。
朦胧的星光中,毛宅后园里突地掠起一条人影,是谁敢在这名满天下的灵蛇毛臬的住宅里,施展开夜行人的身手?
这人影似乎自持自家的轻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出一些声息来,轻轻一掠,竟在柔软如绵的树枝上驻足,似乎在打量着地形。
然后他身形一折,轻如飞鸿般掠出三丈,在屋面上微一盘旋,接连两个起落,又掠去数丈开外,微一停顿,敏捷地一翻,藏身在一个巨大的屋椽之下,朗目内望,里面正是毛宅的大厅。
这人影轻身功夫已入化境,仗着这种轻功,使他将任何夜行人都必有的一些措施都省略了,身形再一翻,飘然落在地上。
这些年来,毛臬从未担心过有夜行人会到他的家里来做手脚,是以这位武林魁首的宅第,此刻是完全静寂的,四无人影。
星光微映,可以看出这人全身暗灰色的夜行衣,连脸上都蒙着一方布巾,是以除了他匀称的身材外,别人便一无所知。
他在大厅外微一张望,便轻巧地推开门,足尖一点,笔直地往那黑缎神龛前掠了过去,轻伸右手,便要将这黑缎幔布掀开——
蓦地,一声轻叱响起身后,他大惊转身,却见一人冷冷当门而立。
他似乎不愿和这人朝相,身躯一折,斜斜掠出,轻叱一声的却是毛文琪,柳腰一转,如影附形地跟了上去。
哪知那夜行人轻功迥异俗流,就在毛文琪掠向他的去路的一刹那里,他双臂猛一转折,身形像是水中的游鱼似的,蓦地转变了个方向,快如电光一闪地掠出了门。
毛文琪一步受愚,气得粉面凝霜,一跺脚,又追了出去,她好胜心特强,竟不愿惊动别的人,只凭着自家之力,就想把人家留下来。
这正是那夜行人所深切盼望的,一出厅门,他就向墙外掠去。
他轻功虽高,毛文琪却也不弱,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如流星飞掠着,眨眼之间,已离开毛臬的宅第有数十丈了。
毛文琪这时才娇喝道:“朋友既然有种到这里来,又何必像只见不得人的耗子似的逃走?”她语声方顿,那夜行人哈哈一笑,竟也倏然顿足,身躯一转,迎向毛文琪,身躯的收发自如,确已妙到毫巅。
毛文琪想不到他突然回身顿足,身形掠处,竟快撞到那夜行人的身上。
须知两人身形之快,如非眼见,实在难以形容,那几乎有如和声音同样的速度,是以毛文琪语声方落,人已到了人家身前。
她势发难收,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真气猛散,竟轻飘飘落了下来,但此刻她和那夜行人之间距离,已不过一尺了。甚至她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淡淡的处子幽香,人家都能嗅到。
那夜行人又轻轻笑了出来,毛文琪脸一红,带着怒意道:“朋友,你睁开眼睛看——”
她话未说完,就被人家的笑声打断:“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像江湖强盗似的。”那夜行人粗着声音道,竟也是十分纯正的北方口音,只是声音颇为沙哑。
毛文琪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她生长在这种家庭,言词之间,自然难免给染到了一些江湖习气,她以往不自觉,此刻却赧然,女孩子家,都愿意自己文文静静的,谁也不愿意被人讥笑成江湖强盗。
于是这本来是“抓强盗”的人,此刻被人指做“强盗”之后,反而怔住了。
那夜行人蒙在灰巾之后的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似乎也有些好笑的意思,目光一转,转到她肩头露出的剑鞘,又带着讥诮之意地说道:“起先我只当杭州毛家是什么了不起的所在,哪知——哼!”无比的轻蔑,无比的藐视,都在这“哼”声里表露出来。
毛文琪可再也受不了了,从她记忆开始,还未曾有人敢对毛家说过任何不敬之话,这一声“哼”,使得她美目怒张,只是她本来能言善辩,可是在这夜行人面前,却像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根本就不说话了,娇叱一声,左手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翠鸟梳羽”,带着风声直取那夜行人的左颈。
这一招不但快如飘风,而且突如其来,毛文琪满以为这一掌纵使不能克敌奏功,至少也得让对方一惊,自己抢得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