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岂是你这个混蛋说得的?我自骂我老公、儿子,你是甚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要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不能!”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史婆婆万无幸理。石破天晃身挡于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伤他,便代为挡架。
白万剑苦于手足失却自由,只暗暗叫苦。哪知李四只笑一笑,说道:“好罢!是我失言,这里谢过,请白老夫人谢罪!那么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哪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说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雪山派掌门,有哪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齐、廖、梁四人面面相觑,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了出来,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势,若是不放,却又不成。”
廖自砺转头向白万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你又凭甚么不服?”白万剑怒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暗使卑鄙行径,居然还有脸跟我说话?说甚么是你手下败将?”
原来白自在的师父早死,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个师弟名虽同门,实系师徒。
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白自在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胆蛇血,得以内力大增,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数十年来独步西域。他传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人力,因此众师弟的武功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白自在逞强好胜,于巧服异物、大增内力之事始终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强,并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遗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
再加白万剑武功甚强,骎骎然有凌驾四个师叔之势,成、齐、廖、梁四人更感不满。只是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半句抱怨的言语。此番长门弟子中的菁英尽数离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众师弟既为势所逼,又见有机可乘,这才发难。
便在此时,长门众弟子回山。廖自砺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将白万剑诱入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将他擒住。自中原归来的一众长门弟子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被力服,尽数陷入牢笼。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使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夺过他手下长剑,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的手铐足镣一齐断绝,却是被他在霎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的长剑虽是利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运以浑厚内力一斫即断,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铐镣连着铁链落地,白万剑手足上却连血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几名谄佞之徒为了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人送剑过来。白万剑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叛徒!”
既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他迭遭横逆,只有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是十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向廖自砺喝道:“你这本门叛徒,再也非我长辈,接招罢!”刷的一剑,刺了过去。
李四倒转长剑,轻轻挡过了白万剑这一剑,将剑柄塞入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却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艺,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戏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知白万剑亟欲杀了自己,此刻出招哪里还有半分怠忽,一柄长剑使开来矫矢灵动,招招狠辣。白万剑急于复仇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廖自砺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片衣袖。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子,本来就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更见散乱。廖自砺暗暗欢喜,狞笑道:“我早就说你是我手下败将,难道还有假的?”他这句话,本想扰乱对方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成拙,白万剑此次中原之行连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听得这讥讽之言,并不发怒,反而深自收敛,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稳健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万剑一声长啸,刷刷刷连展三剑,第四剑青光闪处,擦的一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万剑长剑斜竖,指着成自学道:“你过来!”剑锋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学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己做好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齐自勉、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齐梁二人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甚么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都大为诧异:“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怎么是你的徒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比他们厉害得多啦。”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一开口推却,立时便会给张三、李四认出,当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喝道:“刚才我答允过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吗?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数。这件大功劳,就是去打败这个老混蛋的徒儿。你倘若输了,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头,大为诧异:“原来师父叫我立件大功,却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脸上一片迷惘。
旁人却都渐渐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门,好到侠客岛去送死,以免他亲儿死于非命。”
只有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时史婆婆对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却是积忿已久。这次石中玉强奸阿绣不遂,害得阿绣失踪,人人都以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斩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凑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绣,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她的武功不及丈夫远甚,一口气无处可出,立志要教个徒弟出来打败自己的儿子,那便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占到丈夫的上风。
不过白万剑认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亲的徒儿,于其中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部了然,当下对石破天瞪目而视,满脸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经我一番调教,已跟往日大不相同。现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若是你败在他刀下,阿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能嫁这小子?”史婆婆笑道:“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嫁他不成。否则你又怎能作得主?”白万剑不禁暗暗有气:“妈跟爹爹生气,却迁怒于我。你儿子若连这小子也斗不过,当真枉在世上为人了。”史婆婆见他脸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剑上啊。空发狠劲有甚么用?”
白万剑道:“是!”向石破天道:“你进招罢。”
石破天向阿绣望了一眼,见她娇羞之中又带着几分关切,心想:“师父说倘若我输了,永远不能再见阿绣之面。这场比武,那是非胜不可的。”于是单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微躬身,使的是“金乌刀法”第一招“开门揖盗”。他不知“开门揖盗”是骂人的话,白万剑更不知这一招的名称,见他姿式倒也恭谨,哼了一声,长剑递出,势挟劲风。
石破天挥刀挡开,还了一力。他曾在紫烟岛上以一柄烂柴刀和白万剑交过手,待得白万剑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时,他便无法招架。后来得石清夫妇指点武学的道理,才明白动手之际实须随机而施,不能拘泥于招式。此番和白万剑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么见招出招,依样葫芦,而出刀之时,将石清夫妇所教的武术诀窍也融入其中。他内力到处,即是极平庸的招式,亦具极大威力,何况史婆婆与石清夫妇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过,白万剑暗暗心惊:“这小子从哪里学到了这么高明的刀法?”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曾和那个今日做了长乐帮帮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称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两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变幻之奇,却远远不及眼前这位石中玉了,寻思:“这二人相貌相似,莫非出于一师所授。我娘说经过她一番调教,难道当真是我娘所教的?”
史婆婆与白自在新婚不久,两人谈论武功,所见不合,便动手试招,史婆婆自然不敌。白自在随即停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耻于武功不及丈夫,此后再不显示过一招半式,因此连白万剑也丝毫不知母亲的武功家数。
又拆数招,白万剑横剑削来,石破天举刀挡格,当的一声,火光四溅,白万剑只觉一股大力猛撞过来,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剧痛,心下更是吃惊,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并不追击,转头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问:“我这算是胜了罢?”
但白万剑越遇劲敌,勇气越增。阿绣既然无恙,本来对石中玉的切齿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但对他奸猾无行的鄙视之意却未稍减,何况他是本门后辈,若是输在他手下,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剑!”抢上三步,挺剑刺出。待得石破天举刀招架,白万剑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时变招,带转剑锋,斜削敌喉。这一招“雪泥鸿爪”出剑部位极巧,发挥了雪山派剑法的绝艺。
张三赞道:“好剑法!”
石破天横刀挥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乌刀法中的“踏雪寻梅”,正好是这一招雪山剑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践踏而过,寻梅也好,寻狗也好,哪还有甚么雪泥鸿爪的痕迹?
张三又赞道:“好刀法!”
二人越斗越快,白万剑胜在剑法纯熟,石破天则在内力上大占便宜。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石破天挺刀中宫直进,势道凌厉,白万剑不及避让,迫得横剑挡格,只听到喀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被震断。石破天立时收刀,向后退开。白万剑脸色铁青,从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抢过一柄长剑,又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剧斗渐酣,体内积蓄着的内力不断生发出来,每一刀之出都令对方抵挡艰难,刀刃上更含了强劲无比的劲力,拆不上数招,喀的一声,又将白万剑的长剑震断。白万剑换剑再战,第四招上又跟着断了。白万剑提着剑,大声道:“你内力远胜于我,招数上我却未输给你。”掷下断剑,反手抓过一柄长剑,抢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闪开,只盼史婆婆下令罢斗,不住向她瞧去,却见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又见阿绣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却大有关切担忧之意。石破天心中蓦地一动,想起当日在紫烟岛上她曾谆谆叮嘱,和人比武时不可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得重伤倒没甚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往往比死还要难过。”
眼见白万剑脸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当着这许多人之前,我若将他打败,岂不是令他脸上无光?但如我输给了他,师父又不许我再见阿绣。那便如何是好?是了,我使出阿绣教我的那招‘旁敲侧击’,打个不胜不败便是。”
想及此处,脑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登时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绣,与人比武之时决不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感激不尽,竟向我下拜。当时她那一拜,自是为着今日之战了。若不是为了她亲生的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见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她父亲多半不敌。”当下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时门户大开。
白万剑斗得兴起,陡见对方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挺剑中宫直进。
正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在身前虚劈而落。白万剑长剑剑尖离他胸口尚有尺许,已触到他这一刀下砍的内劲,只觉全身大震,如触雷电,长剑只震得嗡嗡直响,颤动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两步,心想:“我已震断他三柄长剑,若要打成平手,他也非震断我的单刀不可。”手上暗运内劲,喀喇一声,单刀的刀刃已凭空断为两截,倒似是被白万剑剑上的劲力震断一般。
阿绣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高声叫道:“爹爹,大哥,你们两人斗成平手,谁也没胜谁!”转头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总算记得我从前说的话,体会到了我的用心。”
郎君处事得体,对己情义深重,心下喜不自胜。
白万剑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将手中长剑直插入地,没入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让,姓白的岂有不知?你没叫我当众出丑,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说道:“孩儿,你不用难过。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回头我也一般的传你便是。你输给了他,便是输给了娘,咱们娘儿还分甚么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以“老混蛋”、“小混蛋”的骂个不休,待见石破天以金乌刀法打败了他儿子,自己终于占到了丈夫上风,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儿子来。
白万剑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厉害,只怕孩儿太蠢,学不会。”
史婆婆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脸爱怜横溢的神气,说道:“你比这傻小子聪明得多了,他学得会,你怎么学不会?”转头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头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这才会意,又惊又喜,忙向白万剑磕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