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抢过看时,只见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去向。却是他自知不敌,急怒而去,一口恶气无处发泄,随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飞等忙将四人扶起,只见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气绝,眼见丁不四如此凶横,无不骇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义出手,此刻尸横就地的不是这四人,而是四个掌门人了,当即齐向石破天拜倒,说道:“少侠高义,恩德难忘,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亲指点江湖上的仪节,当下也即拜倒还礼,说道:“不敢,不敢!小事微劳,何足挂齿?在下姓石,贱名中玉。”跟着又请教四人的姓名门派。范一飞等说了,又问起丁珰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当当,是我的……我的……我的……”连说三个“我的”,涨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范一飞等阅历广博,心想一对青年男女化了装结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尴尴尬尬的难言之隐,见石破天神色忸怩,当下便不再问。
丁珰道:“咱们走罢!”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众人作别。
范一飞等不住道谢,直送出镇外。各人想再请教石破天的师承门派,但见丁珰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显是不愿旁人多所打扰,只得说道:“石少侠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日后但有所命,我关东众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破天记起母亲教过他的对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脉,义当互助。各位再是这般客气,倒令小可汗颜了。今日结成了朋友,小可实是不胜之喜。”
范一飞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见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偏生又如此谦和,更是钦佩,雅不愿就此和他分手。
丁珰听他谈吐得体,芳心窃喜:“谁说我那石郎是白痴?
他武功已超过了四爷爷,连脑子也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高兴,脸上登时露出笑靥。她虽然脸上煤灰涂得一塌糊涂,但众人留心细看之下,都瞧出是个明艳少女,只是头戴破毡帽,穿着一件胸前油腻如镜的市侩直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这样一个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环。江南的店小二,毕竟和我们关东的不同。”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丁珰也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想:“适才一见四爷爷,便慌了手脚,忙着改装,却忘了除下耳环。”
高三娘子见数百名镇上百姓远远站着观看,不敢过来,知道刚才这一场恶战斗得甚凶,丁不四又杀了三名镇人,当地百姓定当自己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客了,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也都走罢。”向丁珰道:“小妹子,你这一改装,只怕将里衣也弄脏了,我带的替换衣服甚多,你若不嫌弃,咱们就找家客店,你洗个澡,换上几件。小妹子,像你这样的江南小美人儿,老姊姊可从来没见过,你改了女装之后,这副画儿上美女般的相貌,老姊姊真想瞧瞧,日后回到关东,也好向没见过世面的亲戚朋友们夸夸口。”
高三娘子这般甜嘴蜜舌的称赞,丁珰听在耳中,实是说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道:“我不会打扮,姊姊你可别笑话我。”
高三娘子听她这么说,知已允诺,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罢!”众人轰然答应,牵过马来,先请石破天和丁珰上马,然后各人纷纷上马,带了那关东弟子的尸体,疾驰出镇。这一行人论年纪和武功,均以范一飞居首,但此次来到中原,一应使费都由万马庄出资,高三娘子生性豪阔,使钱如流水一般,便成了这行人的首领。
各人所乘的都是辽东健马,顷刻间便驰出数十里。石破天悄悄问丁珰道:“这是去松江府的道路么?”丁珰笑着点点头。其实松江府是在东南,各人却是驰向西北,和石清夫妇越离越远了。
傍晚时分,到得一处大镇,叫做平阳寨,众人径投当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汉子是快刀门的,吕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丧事,拜祭后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却在房中助丁珰改换女装。她见丁珰虽作少妇装束,但体态举止,却显是个黄花闺女,不由暗暗纳罕。
当晚关东群豪在客店中杀猪屠羊,大张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珰不愿述说丁不四和自己的干连,每当高三娘子和范一飞兜圈子探询石破天和她的师承门派之时,总是支吾以应。群豪见他们不肯说,也就不敢多问。
高三娘子见石破天和丁珰神情亲密,丁珰向他凝睇之时,更是含情脉脉,心想:“恩公和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离家的一对小情人,我们可不能不识趣,阻了他俩的好事。”
范一飞等在关东素来气焰不可一世,这次来到中原,与丁不四一战,险些儿闹了个全军覆没,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儿,吕正平死了个得力门人,更是心中郁郁,但在石破天、丁珰面前,只得强打精神,吃了个酒醉饭饱。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飞使个眼色,二人分别挽着丁珰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间店房。范一飞一笑退开。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说咱们这个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红着脸向丁珰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两人同时转开了头,各自退后两步,倚墙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两位今晚洞房花烛,却怕丑么?这般离得远远的,是不是相敬如宾?”左手去关房门,右手一挥,嗤的一声响,一柄飞刀飞出,将一支点得明晃晃的蜡烛斩去了半截。那飞刀余势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团。高三娘子笑道:“恭祝两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石破天和丁珰脸上发烧,心中情意荡漾。突然之间,石破天又想起了阿绣:“阿绣见到我此刻这副情景,定要生气,只怕她从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么办?”
忽听得院子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是英雄好汉,咱们就明刀明枪的来打上一架,偷偷的放一柄飞刀,算是甚么狗熊?”
丁珰“嘤”的一声,奔到石破天身前,两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这一刀是给咱们灭烛,却叫人误会了。”石破天开口待欲分说,只觉一只温软嫩滑的手掌按上了自己嘴巴。
只听院子中那人继续骂道:“这飞刀险狠毒辣,多半还是关东那不要脸的贱人所使。听说辽东有个甚么万马庄,姓高的寡妇学不好武功,就用这种飞刀暗算人。咱们中原的江湖同道,还真没这么差劲的暗器。”
高三娘子这一刀给人误会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得他骂几句算了,哪知他竟然骂到自己头上来,心想:“不知他是认得我的飞刀呢,还是只不过随口说说?”
只听那人越骂越起劲:“关东地方穷得到了家,胡匪马贼到处都是,他妈的有个叫甚么慢刀门的,刀子使得不快,就专用蒙汗药害人。还有个甚么叫青蛇门的,拿几条毒蛇儿沿门讨饭。又有个姓范的叫甚么‘一飞落水’,使两橛掏粪短棍儿,真叫人笑歪了嘴。”
听这人这般大声叫嚷,关东群豪无不变色,自知此人是冲着自己这伙人而来。
吕正平手提紫金刀,冲进院子,只见一个矮小的汉子指手划脚的正骂得高兴。吕正平喝道:“朋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是何用意?”那人道:“有甚么用意?老子一见到关东的扁脑壳,心中就生气,就想一个个都砍将下来,挂在梁上。”
吕正平道:“很好,扁脑壳在这里,你来砍罢!”身形一晃,已欺到他的身侧,横过紫金刀,一刀挥出,登时将他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飞出丈余,满院子都是鲜血。
这时范一飞、风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观看,不论这矮小汉子使出如何神奇的武功,甚至将吕正平斩为两截,各人的惊讶都没如此之甚。吕正平更是惊得呆了。这汉子大言炎炎,将关东四大门派的武功说得一钱不值,身上就算没惊人艺业,至少也能和吕正平拆上几招,哪想得到竟是丝毫不会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忽听得屋顶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夫,关东快刀门吕大侠,一刀将一个端茶送饭的店小二斩为两截!”
群豪仰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穿灰袍,双手叉腰,站在屋顶。群豪立时省悟,吕正平所杀的乃是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银子,到院子中来胡骂一番,岂知竟尔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挥处,嗤嗤声响,三柄飞刀势挟劲风,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处,抓住了一柄飞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跃,避开了余下两柄,长笑说道:“关东四大门派大驾光临,咱们在镇北十二里的松林相会,倘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等范一飞等回答,一跃落屋,飞奔而去。
高三娘子问道:“去不去?”范一飞道:“不管对方是谁?
既来叫了阵,咱们非得赴约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错,总不能教咱们把关东武林的脸丢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声说道:“石恩公,小妹子,我们跟人家定了约会,须得先行一步,明日在前面镇上再一同喝酒罢。”她顿了一顿,不听石破天回答,又道:“此处闹出了人命,不免有些麻烦,两位也请及早动身为是,免受无谓牵累。”她并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约,心想日间恶战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变成求他保护一般,显得关东四派太也脓包了。
这时客店中发现店小二被杀,已然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有的叫嚷:“强盗杀了人哪,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报官!”有的低声道:“别作声,强盗还没走!”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办?”丁珰叹了口气,道:“反正这里是不能住了,跟在他们后面去瞧瞧热闹罢。”石破天道:“却不知对方是谁,会不会是你四爷爷?”丁珰道:“我也不知。
咱二人可别露面,说不定是我爷爷。”石破天“啊”的一声,惊道:“那可糟糕,我……我还是不去了。”丁珰道:“傻子,倘若是我爷爷,咱们不会溜吗?你现下武功这么强,爷爷也杀不了你啦。我不担心,你倒害怕起来。”
说话之间,马蹄声响,关东群豪陆续出店。只听高三娘子大声叫道:“这里二百一十两银子,十两是房饭钱,二百两是那店小二的丧葬和安家费用。杀人的是山东响马王大虎,可别连累了旁人。”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个山东响马王大虎?”丁珰道:“那是假的,报起官来,有个推搪就是了。”
两人出了店门,只见门前马桩上系着两匹坐骑,料想是关东群豪留给他们的,当即上马,向北而去。
十五 真相
石破天和丁珰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哪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卧虎沟拜山来啦。”丁珰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
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松林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两人都围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人竟是长乐帮内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这十人一站定,林中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顾,敝帮兄弟……咳咳……不敢在总舵静候,特来远迎。咳……只是各位来得迟了,教敝帮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卧虎沟范一飞。”跟着给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的。”低声道:“是自己人,咱们出去相见罢。”丁珰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贝海石道:“好说,好说。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光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等下去了。”范一飞一怔,说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便是盼和贵帮的石英雄会上一会。若是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和众位香主。微礼不成敬意,只是千里送鹅毛之意,请各位笑纳。”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马旁,从马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个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贶,当真……咳咳……当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命的交情。这里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参,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司徒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只是司徒帮主的部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生兴旺之际,司徒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难答。范一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
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无名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可是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果然司徒帮主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甚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讯息,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知列位听到了甚么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