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正达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金大侠劝教主解散本教,这是因为本教龙蛇混杂,邪正难分,恐怕会受人利用的缘故。如今那些坏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未死的也早已另谋‘出路’去了。我们这班人都是为了怀念故主,才回来向少主效忠的,我不敢说在我们里面没有一个坏人,但却绝对是正多邪少。我们之中,还有许多人是带了子弟来的,少教主,你可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好意。”

  厉南星甚是为难,想了一想,道:“我倒有个两全之策,希望各位考虑。目前在此的红缨会与六合帮,正是江湖上最大的两个帮会,红缨会行侠仗义,人所共知,不必多说。六合帮如今由史女侠,新任帮主,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帮会了。各位若是有心重端‘海底’(帮会术语,即加入帮会之意),大可分别投入这两大帮会之中,何须重起炉灶?”

  天魔教众人见厉南星坚辞教主之任,而且说的也是正理,商讨之后,也都表示同意了。韩正达道:“今日喜事重重,难得各位光临,天魔教弟兄也有了归宿,请让我们稍尽地主之谊。”于是众人都进入天魔教的总舵,参加韩正达所设的庆功宴。

  史红英正要去找寻金逐流,忽有几个汉子走来向她行礼,原来就是那天在华山清风观所碰见的那五个人。那天金史二人上华山探访华山医隐的弟子漱石道人,不料漱石道人已给阳浩派人毒死,这五个人分属五个帮会,他们的帮主因为拒绝天魔教新教主即位的观礼邀请,也都给阳浩的人暗中下毒,弄得半死不活,这五个人替他们的帮主上山求医,恰巧与金史二人相遇。这才揭发了有人假冒厉南星之事的。

  他们恭恭敬敬的向史红英施礼,史红英只好向他们叙话。问明来意,始知他们是听得风声,赶来相助,并来求医的。

  为首的长鲸帮帮主之弟孙百寿说道:“那天我们听得史姑娘和金少侠要来徂徕山找那个冒名的假教主算账,我们一向听令贵帮,如今史姑娘做了帮主,尽改过去的苛规,我们更是感激不尽。因此,我们虽然明知帮不了忙,也该来摇旗呐喊。史姑娘那天又似乎说过,贵帮有一位副帮主能够解天魔教之毒,我们的帮主业已毒发,只怕难以拖延,是以我们只好将帮主护送来此,请史姑娘允准贵帮的李副帮主为我们的帮主医治。”助拳为名,求医是实,但这份人情,却是史红英乐意做的。

  史红英道:“贵帮的帮主在哪儿?”孙百寿道:“多蒙天魔教的韩老前辈照料,如今正在静室歇息,只等史帮主施恩了。”

  史红英说道:“孙舵主言重了,这是应该的。”当下叫李敦过来,与他们相见。厉南星道:“李大哥,我给你帮忙。”那些人知道他是天魔教教主之子,解毒的本领料想比李敦更为高明,人人大喜过望。

  说起那天的事情,这些人不免要问及金逐流。史红英说道:“我也正想找他呢,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此时已是日影西斜,将近黄昏的时分,江海天见师弟尚未回来,也是不禁惊疑不定,于是就和史红英一同出去找寻。那五个人和六合帮的头目也都跟着出去,帮忙他们,分头找寻。

  金逐流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在阳浩那班党羽之中,发现了一个相识的人,这个人是封妙嫦的父亲封子超。

  在那些人纷纷下山的时候,金逐流看见一个人混在人丛之中闪闪缩缩的向后山逃去,这人拉起披风,罩过头部,但从他的背影,金逐流隐约还可以看得出是谁。

  金逐流想起替秦元浩做媒之事,此时发现了封子超,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此事尚未有个交代,封子超可是来得正好!他又是萨福鼎的旧属,曾经做过大内侍卫的。说不定此来或许还有别的阴谋,我倒是不能不找他问个明白了。”

  此时封子超已经走得远了,金逐流不便声张,立即追去。他轻功超妙之极,是以连在身边的史红英也没发觉。

  转过一个山坳,只见封子超和两个人在一起,低下头来小声说话,却听不到他说什么。阳浩的党羽都是向山下跑的,只有这三个人向后山,似乎是不愿和那些人同行。

  金逐流看清楚了封子超,立即使出“燕子三抄水”绝顶轻功,一个起伏,到了封子超后面,伸掌向他肩头拍下,笑道:“你还记得起我这个媒人么。你的女儿就要出嫁了,你还没有谢媒呢。”

  金逐流这一掌拍下,掌势已是把封子超身形罩住,不论他如何躲闪,都是难以避过给金逐流点中穴道。

  金逐流艺高胆大,根本没有把那两个与封子超同行的人放在眼内,他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点了封子超的穴道之后,再看看那两个人如何,那两人若敢干涉的话,再对付他们也还不迟。

  哪知他这一掌拍下,忽听得右面那汉子一声冷笑,说道:“好个姓金的小子,你也未免太猖狂了。公孙宏都让我们走了,你却要来截人。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子有何本领,胆敢目中无人!”

  双掌相交,金逐流只觉得对方的掌心有如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登时热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不由得心中大骇!

  那人口中说话,掌力却是一浪高过一浪,连发出的掌风都像是从鼓风炉中喷出来似的,触体如烫。金逐流接连用了几招刚柔并济的大须弥掌式,竟然摆脱不开。

  虽然摆脱不开,但也逐渐化解了对方的掌力。那人刚刚说到“我倒要看你这小子有何本领”的“本领”二字,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金逐流中指一弹,弹中了那人掌心的“劳宫穴”。

  “劳宫穴”并非那人的命门要穴,但给金逐流弹个正着,也是不由得陡然一震,急忙收掌。金逐流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仲帮主的手下败将,哼,我的功夫虽然比不上仲帮主,但你的雷神掌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

  原来此人名叫欧阳坚,乃是武学世家欧阳伯和之子。他们的家传绝学名为“雷神掌”,与孟神通的“修罗阴煞功”一冷一热,异曲同工。二三十年之前,欧阳伯和在邪派中也是声名仅次于孟神通的一个大魔头。后来欧阳伯和在华山与丐帮的帮主仲长统较技,给仲长统废了他的武功。(事详《冰河洗剑录》)

  三年前欧阳坚为父报仇,在徂徕山与仲长统相遇,双方恶斗一场,结果仍是欧阳坚败下阵来。那天恰巧金逐流和秦元浩到封子超家里找他女儿,封家也是在徂徕山上离天魔教旧址不远的,是以恰逢其会,目睹了这场恶斗。

  仲长统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欧阳坚败在他的手下,本来不算得是什么耻辱。但因他极为自负,他败给仲长统之时,仲长统已经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头,而他则正在壮年,他为父报仇,志在必胜,是以惨败之后,引为奇耻大辱,最忌别人揭他疮疤。

  此际,他给金逐流点着了“劳宫穴”,虽无大碍,毕竟也是输了一招,加以又听了金逐流的冷嘲热讽,不由得老羞成怒,“哼”的一声,冷笑说道:“好,你不惧我的雷神掌,那就让你再试一试吧!”

  两人再次交锋,欧阳坚双掌齐发,热浪四溢。金逐流知道厉害,当下避免与他硬拼,使出“天罗步法”,绕身游斗。一见有隙可乘,便以追风掌式进袭。

  论真实的本领,金逐流并不在欧阳坚之下,但却吃亏在和文道庄剧战了一场,此时虽然过了一个多时辰,精力仍未完全恢复。而欧阳坚经过了三年苦练,功力又比斗仲长统之时高了许多,此消彼长,斗了一会。金逐流好像置身在烘炉之中,不禁呼呼喘气,大汗淋漓。

  封子超站在一旁观战,好像有点惶恐不安的模样,频频搓掌。金逐流见他没有逃走,倒是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想道:“我纵使打不过欧阳坚,但有江师兄和公孙宏老前辈在这里,迟早会赶来的。封子超既然帮不上欧阳坚的忙,为何他不趁这机会逃走呢?”

  袖手旁观的还有一人,是个书生装束的中年汉子,只见他折扇轻摇,意态潇洒,看了一会,笑道:“好热,好热!恭喜欧阳兄,你的雷神掌已是大功告成,更胜令尊当年了!”

  欧阳坚得他一赞,大为得意,哈哈笑道:“扶桑岛武功绝世,区区这点微末之技,怎当得牟兄谬赞。不过用来对付这小子大约还可以取胜罢了。”

  金逐流吃了一惊,暗自想道:“听说扶桑岛的武功久已失传,怎的又钻出了这个姓牟的汉子?难道他竟是牟沧浪的后代子孙么?”

  原来扶桑岛这一派武功源远流长,始祖是唐代的虬髯客。其时天下大乱,虬髯客本有逐鹿中原之心,后来见了唐太宗李世民,为李世民的气度所慑服,不敢与李世民争霸,遂远走扶桑,自立为王。虬髯客传给牟沧浪,也是唐代一位鼎鼎有名的武学宗师,与当时的空空儿铁摩勒二人不相上下,鼎足称雄(事详拙著《大唐游侠传》)。牟沧浪之后,经过宋、元、明、清四个朝代,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失传了。许多年前,金逐流之父金世遗曾到过扶桑岛,想找牟家的后人,但也没有找着。

  金逐流暗自想道:“虬髯客、牟沧浪不但是当时的大侠,也是后世景仰的武学宗师,这人若然真是扶桑岛的一脉所传,他不与侠义道往来,却与妖邪结纳,这岂不是自毁家风?”

  欧阳坚得那人一赞,正自洋洋得意,不料那人赞了他之后,跟着忽然又赞起金逐流来,说道:“儿子如此,老子可知。人人都说金世遗的武功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这位小哥也当真不愧是金大侠的儿子!”

  欧阳坚听了,极不舒服,“哼”了一声,却不说话,双掌加紧进攻。心里想道:“你赞这小子了得,我就把他打得狼狈不堪给你看看。”

  金逐流吃亏在恶斗之后精力尚未完全恢复,在欧阳坚猛攻之下,虽然还可以勉强应付,但大汗淋漓,好像落汤鸡似的,也的确是有点狼狈不堪的样子。

  姓牟的那个汉子摇了一摇扇子,又道:“听说金世遗所创的剑法博采众家之长,精深博大;而玄铁宝剑又是兵器中之王。这位小哥何以不用剑呢?”

  欧阳坚一怒收掌,说道:“金逐流,你亮剑吧!免得有人说我是欺负了你!”

  本来金逐流若然使用玄铁宝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偏偏他是争强要胜的人,姓牟的提醒他用剑,他却偏不肯用。欧阳坚掌式一收,他的双掌便攻过去,喝道:“接招!”欧阳坚怒道:“叫你用剑,你聋了吗?”金逐流冷笑道:“我不用玄铁宝剑,也正是为了避免给人说我欺负你呀!你用什么我就用什么,决不占你便宜。”

  金逐流的追风掌式飘忽莫测,欧阳坚给他抢了先手,还不能不认真对付,他恨不得一掌打死金逐流,躁急之下,反而给金逐流一口气抢攻了数十招。

  姓牟的汉子摇了摇头,心道:“好个倔强的小子。”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情知金逐流虽然暂时抢到先手,但再战下去,必定又要吃亏。于是禁不住又再说道:“高手比拼,应该各尽所长。雷神掌是欧阳兄的家传绝技,大须弥剑式则是金家的剑术精华。我说呀,金逐流你不肯用剑,你自讨苦吃不打紧,但这场比武也就不能算是公平了,你这不是故意要令欧阳兄受人耻笑吗?这如何使得!”

  欧阳坚是极要面子的人,他刚刚抢回攻势,受了这人的奚落,不由得面红耳赤,大感尴尬。收掌也不是,不收掌也不是。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欧阳坚我和你比掌!我要看看你这三年来的功夫高了几多!”

  金逐流笑道:“仲帮主,我刚才不过和这厮戏耍戏耍,还未真正决个雌雄呢!”原来他是因见仲长统年纪老迈,而欧阳坚的武功却是大胜当年,恐防仲长统万一不敌,损了英名,故此不愿仲长统替他。他说这几句话也是话中有话的,既然是要“真正决个雌雄”,就有藉口可以使用玄铁宝剑了。

  仲长统哈哈笑道:“老弟,你是怕我这几根老骨头经不起打么?不妨事的,我正想活动筋骨呢。老弟,你就站在一旁等着瞧吧。”

  说话之间,仲长统已是抢到了欧阳坚面前,接着说道:“你先打一场,但我年纪比你大了一倍,你总不能说我占你的便宜吧?”

  欧阳坚情知金逐流若用玄铁宝剑,自己绝计没有取胜的把握;但若金逐流不用宝剑,自己又是胜之不武,还要给那姓牟的耻笑。是以他正乐得趁此落台,心里想道:“这老叫化子的一只脚已是踏入棺材的了,三年前我打他不过,难道现在还打不过他?”

  欧阳坚自忖可以稳操胜券,便即冷冷说道:“老叫化,你既然自己愿意送死,我只好成全你。不过,我也不想取你性命,当年你毁了我爹爹的武功,今日只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仲长统哈哈大笑道:“我已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可不必手下留情。不过,谁废掉谁的武功,这可还要等着瞧呢!”

  仲长统执意要上,听他说得又是甚有自信,金逐流是知道这位老前辈的倔强脾气的,只好让他。

  欧阳坚纵声大笑,说道:“老叫化,今天恐怕不能容你猖狂了!好,那咱们就骑驴读唱本,走着瞧吧!”

  欧阳坚一掌劈下,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仲长统却漫不经意的轻轻一掌拍出,双掌一交,彼此都不由得心里暗暗吃惊。

  欧阳坚只道仲长统老迈可欺,不料一经接触,只觉对方的掌力柔和之极,但却像碰上了一团厚厚的棉花,自己的劲力竟是无从发挥。这才知道仲长统虽然年纪老迈,但内功却是比三年前更精纯了。

  仲长统也是暗暗吃惊,想道:“这小子口出大言,功夫果然是比三年前强得多了。一百招之内,我是一定可以抵挡得住的,百招之外,这可就难说了。”

  金逐流不知仲长统已是用上全力,见他轻描淡写的化解了“雷神掌”的猛攻,心里暗暗佩服,想道:“毕竟姜是老的辣,可笑我还为他担心呢。”放下了心上的石头,眼光一瞥,只见封子超也正抬眼望他,似乎是有点话要和他说。

  金逐流正想过去和他说话,忽见那姓牟的汉子轻摇折扇,已是来到面前,金逐流有心与他结纳,抱拳说道:“阁下武学高深,小弟佩服得紧。不知有何指教?”心里想道:“封子超这老家伙似乎并无逃走之意,要跑谅他也跑不出我的手心,待会儿向他问个明白,也还不迟。”

  那姓牟的汉子说道:“俗语说,旁观者清。我在旁边说说,倒还可以。认真较量起来,只怕还未必是你老弟的对手呢。”

  金逐流怔了一怔,不知他说这话是何用意,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姓牟的汉子跟着说道:“就不知老弟有没有精神再打一场?”

  金逐流不由得气往上冲,心想:“原来他是要伸量我!”他本来是个有几分狂傲气质的人,此时虽然喘息方定,气力不加,却也不甘示弱,立即说道:“久仰扶桑岛的武林绝学,我只道早已失传,难得还有眼福见到,我正想向阁下请教。”

  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金少侠不必客气,不错,敝祖师虬髯客的修为的确当得“武林绝学”四字,但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数十传之后,小可所得,只怕已不及前人十一。令尊才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武学大师。小可冒昧,想见识见识金少侠家传天下无双的剑法。”

  金逐流料想此人武功必定远在欧阳坚之上,当下就不客气地拔出玄铁宝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请阁下亮剑!”

  那姓牟的摇了一摇折扇,说道:“金少侠已经打了两场,咱们虽然只是彼此切磋,我也不能占少侠的便宜。我就用这柄扇子接少侠几招,希望少侠不要误会我是小觑你的本领。”

  金逐流初时的确是有几分生气,以为他是存心轻视的,如今给他把话抢在前头说了,倒是不便发作,心想:“我败给他不打紧,只怕折了爹爹的威名。我气力不济,仗着玄铁宝剑之利,那也只是扯了个直。不能说是胜之不武。”于是说道:“好,既然只是彼此切磋,那咱们就点到即止吧。请阁下赐招!”那汉子道:“客不僭主,还是请金少侠先行赐招!”

  金逐流性情豪爽,不耐烦与他婆婆妈妈,当下便道:“如此有僭了!”唰的一剑刺将过去。

  那人折扇一指,扇头轻轻一按剑脊,竟然把百斤重的玄铁宝剑牵过一边,金逐流吃了一惊,立即变招,宝剑一伸,将他的粘黏之劲化解,一招“夜叉探海”横削那人手腕。那人赞了一个“好”字,折扇忽地指到了金逐流胸前的“愈气穴”,竟然也是一招极高明的剑法!